十点半,许兰亭抵达观云街的“亭外亭”。
她和周惠心约定十一点见面，因为早上起早了，就提前过来了。
还没正式到饭点,店里空荡荡的没什么人,零星坐着几个没吃早餐就提前开始午饭的顾客。
服务员上了茶水,给她拿了菜单，就继续去做备餐工作了。
许兰亭坐在靠落地玻璃窗的位置。
她在微信上回了几条消息后,就单手托着下巴，看着外面的街道发呆。
车流和行人都在不停的流逝。
只有她像是被定格了一样,一动不动。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着。
不知过了多久，周惠心终于来了，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等很久了？”
“没有，我也刚到。”许兰亭下意识挺直了脊背,望向对面的女人。
周惠心穿了一件小香风外套,里面的贴身针织衫简约随意，衣服的材质和设计都尽显高端。
她剪了头发,齐至下巴,浅棕的发色显得比上一次见她年轻了很多。
妆容精致，脊背笔直,举止优雅。
怎么看都是一个气质出众的魅力女性。
许兰亭不自觉地想起了张水莲。
那个一天到晚在菜市场口吆喝着卖水果的中年妇女，似乎永远都和魅力两个字不沾边。
印象里,她的头发永远都毛毛躁躁的。别人长白发唉声叹气、不停地染发与岁月做抗争，她却从来都不在乎,让她剪个头发都会觉得浪费钱,更别提染头发化妆护肤之类的。
面对岁月的残忍，她无比从容的接受。
穿着方面,她更是不讲究，不管色彩搭配，款式搭配，随便理起一套衣服就能穿出门。一件几十块钱的衣服会穿好几年，直到旧得实在穿不出去见人了，她还要剪成一条一条的，扎成拖把来拖地。
天差地别的两个女人。
对她来说，也是天差地别的两个母亲。
许兰亭端起茶水给她倒上，然后把菜单推到她面前，尽量表现得不那么生疏，“你来点吧！”
周惠心没有拒绝，翻开菜单看了看，随意点了两个小点心，又给自己点了一碗牛肉面，然后问她：“你想吃什么？海鲜面怎么样？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吃虾。”
许兰亭忽然笑了一下，“我并不喜欢吃虾，是因为你经常买，我才觉得自己应该要喜欢。”
周惠心没说话，看着她的眼神也淡漠疏离，丝毫没有母亲见到很久不见的女儿那种欢喜和热情。
气氛也因为她的回答陷入了僵局。
片刻后，许兰亭主动打破了沉默，“我也要一碗牛肉面吧！”
服务员退下后，周惠心问她：“你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
“听说你在酒吧唱歌？”
“杨舒茜跟你说的？”
“是谁说的不重要。”
周惠心面无表情的摆出母亲的架子，“酒吧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一个女孩子，应该找一个正经的工作，安安稳稳的，哪怕工资少一点也没关系。”
工资少一点，那几百万的债务要怎么还？
如果生活允许，谁愿意为了几个破钱，辗转流连在那些对她充满恶意的环境里？
许兰亭没有质问她这些，只是冷笑了一声，反问道：“乱七八糟的人？你是指你的宝贝女儿杨舒茜吗？”
那天晚上，杨舒茜带着一群流里流气的人，在“借过”逼她跳舞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果然，这话一出来，周惠心的脸色就冷了下来。
昨天晚上收到她的消息，许兰亭心里多少是有些开心的，哪怕她并没有那么爱自己，但她毕竟是生了她的妈妈啊！
可是，她心怀期待的来见她，她却态度冷淡，对她的人生指手画脚。
“算了，不提这些扫兴的事儿了。”
她们两年多没见了，许兰亭不想把气氛搞僵，主动转移了话题，“你和杨叔叔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
“这两天怎么突然来江宁了？”
周惠心顿了几秒，端起茶水喝了一小口，“有些事儿要处理。”
所以只是顺道来看看她吧？
也是，连她生日都能忘记的妈妈，又怎么会特意跑来江宁看她呢？
她就不该抱有任何期待。
服务员正好端着小点心上桌，许兰亭夹了个南瓜饼喂进嘴里，没话找话的问她：“对了，俊俊快中考了吧？”
“嗯，明年中考。”
周惠心敷衍的回答了一句，从包里拿出一沓照片往她面前放，极其生硬的转移了话题，“这些男孩子和你年龄相仿，家庭条件都挺不错的，你嫁过去不会吃苦。看看有没有那个看顺眼的，我帮你们安排见面。”
许兰亭咀嚼的动作停住，视线落在了照片上。
片刻之间，她忽然意识到了些什么。
她抬眸看向对面，语气也冷淡了下来：“为什么突然给我介绍对象？”
“你年纪不小了，该考虑结婚的事了。”
周惠心坐得笔直，嘴上说着关心的话，表情却极其冷静，像是在完成某个工作KPI。
许兰亭松了手，筷子从她手里脱落掉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她拿起桌上的照片，一张一张翻过去，看着一张一张陌生男人的脸，然后，又把照片推了回去，皮笑肉不笑地说：“您挺有眼光的，这几个男人长得都不错，应该会有杨舒茜喜欢的类型，要不你拿回去让她挑挑，兴许能挑中喜欢的呢？”
说到这儿，她的笑容愈发灿烂明艳，“至于我男朋友，您就劝她别惦记了。”
这话一出来，周惠心脸上的表情直接僵住了，抓着手包的手指也越来越紧，手背白得几乎失去了血色，却还在努力维持表面的镇定。
许兰亭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里是看穿一切的讥讽。
以前住在杨舒茜家里时，只要她看上了自己的东西，就会故意在周惠心面前撒娇索要，而周惠心总是以她是姐姐为由，要求她把东西让给杨舒茜。
离开那个家那么多年了，她怎么也没想到，周惠心好不容易来见她一面，还是要求她把杨舒茜喜欢的东西让给她。
哪怕是一个男人。
都说世界上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
她被周惠心放弃了近二十年时间，还是凭着年幼时那一点点的母爱，对她心存希望，相信她只是被生活所迫，其实她是爱自己的。
而这一刻，她终于死心了。
她承认，辛苦怀胎十月把她生下来的母亲，真的不爱她。
“是不是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目的？”
许兰亭再也不想再去维护她们之间，所谓的母女情了，“还是觉得，我依然像以前那样愚蠢，你说什么我都相信，然后乖乖照做？”
她往后一靠，整个人的状态也松弛了下来，“你为了融入那个家庭，为了讨好杨叔叔和杨舒茜而无视我，我都可以理解，但你怎么能偏心到这种地步呢？”
以前，为了讨周惠心欢心，她总是表现得乖巧懂事，任凭摆布。
周惠心记忆里的女儿也是这样的，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怎么安排她的人生，都不会反抗，只会乖乖听她的话。
可眼下许兰亭的态度，让她觉得极其陌生。
她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看她黑着一张脸，又哑口无言的样子，许兰亭继续用不紧不慢的语调，将多年来一直压抑在心里的委屈，通通控诉出来：“当初在杨叔叔家里，杨舒茜每次欺负我，在学校带着同学孤立我，故意在你面前装委屈污蔑我，你都不知道吗？还是杨叔叔不知道？”
“他可以假装不知道，默不作声的纵容自己的女儿。那你呢？你是生我养我的妈妈，你明明知道受委屈的那个是我，你怎么忍心和他们站在一起来指责我？”
周惠心的脸色愈发凝重，却始终没有一句辩解的话。
许兰亭的嘴角露出了一抹自嘲的弧度，“这些我都忍了，毕竟我那时寄人篱下，靠他们养，吃人嘴软，我让着她点儿也是应该的。”
“可是现在，我和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甚至和你，也只剩下法律上的血缘关系。你这么多年来对我不闻不问，任由我自生自灭，如今我和杨舒茜喜欢的男人在一起了，你又打着关心我婚姻的名号，试图劝我把男朋友让给她。”
许兰亭的脸终于冷了下来，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问：“周惠心女士，请问你有什么资格？”
“许兰亭，你的礼貌呢？”
她控诉的一大堆话，周惠心都没吭声，眼下被她直呼大名的话气到了，才皱起眉头，言辞严肃：“张水莲当初带走你的时候，承诺过我一定会教育好你，她这些年就是这样教你没大没小，目无尊长的吗？”
“你作为亲生母亲都不愿意教育我，又凭什么去质疑别人的教育方式？”
周惠心彻底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紧紧咬着牙，腮帮子都鼓起来了。
总是优雅得体，大家闺秀风范的母亲，突然露出了这样不受控的神情，许兰亭心里陡然地升起了一种诡异的愉悦感。
她身体向前倾了一些，继续挑衅她：“我妈虽然没有把我教育得多好，但是比起你亲自教育的杨舒茜，我觉得我已经好太多了，我甚至都想厚着脸皮给自己颁面锦旗，上面再写上‘品德高尚’四个大字。”
周惠心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嘴唇颤抖了两下，最后艰难地吐出一句话：“许兰亭，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变成什么样子都跟你没关系。以前是我天真了，从你决定放弃我开始，我就不该对你抱有任何期待。你也一样，既然不管我的死活，就不要企图得到一个让你十分满意的女儿。”
周惠心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服务员正好端着两碗面放在他们面前。
许兰亭把自己那碗往中间一推，抽了张纸擦嘴，“我本来以为，你今天是来和我培养母女感情的，既然不是就算了，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没时间在这儿听你表达你有多爱杨舒茜。”
她的语气不像刚刚那样充满了情绪，只是轻描淡写地说着讽刺意味十足的话：“如果实在没处发泄你的母爱，就找个电视台的记者，把你的心路历程跟她仔细说说。我相信以记者的文笔，一定会把你去塑造成一个十分完美且伟大的母亲。说不定还能获得什么感动中国十大母亲的荣誉之类的！”
在周惠心瞠目结舌的表情中，她从容地站起身，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包，又补充了一句：“对了，麻烦你转告杨舒茜，那么喜欢我男朋友就自己去追。有本事追到了，我二话不说让给她，没本事就哪凉快哪儿呆着去。别老想着利用你来打压我，这招现在对我已经不管用了。”
眼见她要走，周惠心也顾不得痛心疾首了，着急道：“茜茜说你和那个男人认识还不到一周就在一起了。很明显，他并不是真心喜欢你，只是把你当成无聊时的消遣工具，等他玩够了就会立刻甩了你，再继续找下一个。”
“那又怎么样？他甩了我我也乐意。”
“许兰亭，我是为你好，不希望你被男人的花言巧语给骗了。”
“那你就不怕杨舒茜被他骗吗？”
“……”
“您的心偏得太离谱了，已经说服不了我了，你还是想想回家怎么安慰杨舒茜吧！”
说完，许兰亭不再管周惠心是什么表情了，大步走向收银台，付了钱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亭外亭”。
外面阳光正好，有微风吹过。
许兰亭经过落地玻璃的时候，半个眼神都没往里送，就像一个过路的人，在周惠心复杂的眼神中，潇洒自信地走过，乌黑的长发在风中放肆飞扬。
周惠心转头看着她走远。
她身后的雅座，唐厉行正靠在皮质的沙发上。
桌上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两个文件夹，以及一杯冰咖啡。但他的注意力却不在工作上，同样是凝望着玻璃窗外越走越远的女人。
周惠心盯着桌上的两碗牛肉面看了一会儿，也没有吃的打算，叫了一声：“服务员。”
附近的服务员正欲过来。
唐厉行突然站起身，冲她摆摆手，然后转身走到了周惠心旁边站定，礼貌地问：“周女士是吧？”
周惠心抬头看他，“请问你是？”
“我是许兰亭的男朋友。”
唐厉行也不顾对方诧异的表情，兀自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然后继续介绍自己，“也是您口中，会用花言巧语骗她，玩腻了就甩了她的男人。”
第18章
周惠心自认为是一个有良好教育,高素质的女人，也从来不屑于在背后说人坏话，这种长舌妇的行为,没想到刚刚为了劝许兰亭,一时口快说了那些不合适的话,还被当事人听了个正着。
她本来就被许兰亭气得不轻了，现在脸色更是跟调色盘似的,一阵红一阵白。
“很抱歉，可能要让您失望了。”
唐厉行扶了下鼻梁上的眼镜,隔着镜片看她的眼神泛着冷光，“我不会花言巧语，也不会拿爱情当游戏。我认定了一个人，就是一辈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