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愣了,半天不敢动弹。
姜芜趁她这呆愣的功夫也转过了身,甚至不用对方僵硬得一动不敢动的样子,只对上了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说起来,姜芜对于识人这一块,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敏锐。
气息、气场、身形、脚步声,等等,她能综合这一切,迅速地分辨出人,更别提是自己熟悉的人了。
眼前的刺客就是自己认识多年的明珠,姜芜的心里划过复杂。
而知道已经无法反驳的明珠,也利落地收起方才并没有出鞘的小刀。
她将面罩摘下了,带着歉意看向姜芜:“抱歉了,夫人。”
她不会真的伤害姜芜,虽然这个念头傻透了,但莫明珠确实是这样想的,哪怕姜芜真的将她交出去了,她也不会伤害她的。
她只是没想到这个人,会这么快地认出自己。
看到真的是明珠的时候,姜芜的脑子有些乱,她知道自己这时该问些什么的,比如你跟楚凌有仇吗?比如你来这里做什么?刺杀他吗?还有……
太多太多了,但是姜芜脱口而出的却是:“对不起。”
连莫明珠都是一愣。
姜芜这才发现,她最想说的还是这个自己惦记了一晚上的话,说都说了,自然是一口气说完。
“我知道念茵落水的事情跟你无关,对不起,我当时太着急了,错怪了你,还对你发火。你还救了念茵,谢谢你明珠。”
空气有片刻的静默。
她借着打开的窗户透进来的月光,看着几步之外站着的明珠。
小姑娘因为自己这番话慢慢红了眼,像是委屈终于有了宣泄的地方,可又头微微低垂着,两只脚并拢站着,手也像是不知道往哪里放,乖巧又可怜的模样。
姜芜心里不是滋味,那寂寥的身影让她很想过去抱抱这孩子,但是她没有,她无法再像过去那样看待这孩子了,两人都知道。
女孩子明明也就比自己儿子大两三岁的年纪,正是安安稳稳被娇宠的年纪,怎么也让人无法与刺客挂上钩。
沉默了好一会儿,姜芜只能狠狠心:“你走吧,今天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明日我就想办法将你送出去。”
这话却反而说得莫明珠眼圈更红了,但她也只是点点头,人就往窗边去了,刚走两步,又被姜芜叫住了:“等等。”
莫明珠停下来。
“你受伤了?”姜芜闻到了血腥味,她也没办法,她可不觉得这血腥味是这个人能伤得了楚凌,想到可能是明珠自己受了伤,姜芜就无法置之不理。
“没……”那中气不足的声音,在姜芜的注视下又改了口,“受了点伤。”
姜芜走过去了:“伤到哪里了?”
莫明珠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实话实话:“后背。”
于是最后就变成了姜芜偷偷地拿来药与绷带给她包扎。
好在她别的没有,各种奇奇怪怪又十分珍贵的粉啊膏啊,倒是一点不缺。
莫明珠露出后背的时候,姜芜是死死咬住了唇才没出声的,可眼泪还是一瞬间就流了下来。
那后背的伤口十分狰狞,长长一道,几乎从肩胛骨划到了半腰的位置,到底是自己疼爱了几年的孩子,她怎么能不心疼?
伤口有些地方的皮肉外翻着,甚至还有地方化脓了。
姜芜真的差点就哭出了声音。
“你这孩子,怎么……”她又心疼又急,难过得不行。只能小心翼翼地先给她上药。姜芜每碰着一下,自己都仿佛能感觉到疼,偏生前面的莫明珠,却一声不吭。
她一直都知道这个孩子苦,也只当是贫困、漂泊、没有母亲的苦,可是现在想想,她小小年纪就成了刺客,还得有多少她不知道的苦?
“这不是今天伤的吧?”姜芜就算是再没有常识,也能看出来这不是今日的伤,“那天后山逃跑的刺客,也是你吗?”
沉默片刻后,莫明珠承认了:“嗯。”
难怪她这几日都是一副面色苍白的样子,还有她今日下水去救念茵,也是拖着这样的身体吗?后背这地方的伤口自己一个人不好处理,这几日她又都被困在了山庄里,所以才会把伤口拖到这么严重吗?姜芜又纷纷乱乱地想了许多。
“楚凌在找你你不知道吗?为什么又出来了?”
姜芜问什么,莫明珠就一五一十地回答:“听说还有个活口,我想救出去。”
姜芜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那天我也在,没有活口了。这是楚凌放的假消息骗你的。”
莫明珠大概也想到了,这会儿沉默不语着。
两人说话间,姜芜终于将她的伤口大略包扎好了,她看着莫明珠将衣物又穿好后,将手中乱七八糟的药物都塞给了她。
“里面大概有祛疤的,你记得用,女孩子家,留疤不好。”
莫明珠犹豫片刻后,也没有推辞,就收下了。
姜芜知道,她那包扎上不得台面,莫明珠得尽快有真正的大夫治疗,所以早点出去才是最重要的。
莫明珠将东西收拾好了以后,还将地上处理完自己伤口的赃物也一并收拾了,末了才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那……我走了。”
姜芜嗯了一声。
她坐在那里没动,也听到了莫明珠临走前的那一声对不起。
不是谢谢而是对不起,对不起什么?姜芜没问。
她其实还有很多都没有问,比如“你接近我是不是就是为了刺杀楚凌”比如“你的事情,你父亲知道吗?”
可是想来想去,都没问出口。
姜芜不爱动脑筋,她动脑筋最多的地方,是怎么骗楚凌。
可如今,哪怕是脑子再不灵光,有些事情,也渐渐能想明白。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连背叛与欺骗的愤怒都升不起来,只有从未有过的疲惫和迷茫。
说来说去,她想着,还是楚凌的错。
第29章 背叛
姜芜又是一整夜没睡。
晨起枝芝进来见她的时候被吓了一跳:“夫人,您没休息好吗?”
天色这会儿已经亮了,姜芜向着铜镜里看了看。
她从小到现在都是被人称赞美的,也许是自己见惯了自己的这副皮囊,倒也没觉着怎么样。
可如今看到镜子里面那个满眼血丝、脸色憔悴、唇上更是没有一丝血色的女人时,姜芜从没有像这一刻一样,深切地感受着自己的老去。美人不美人不说,迟暮是真的了。
但她很快就停止了这样的胡思乱想,她好不容易等到了天亮,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楚凌呢?”
“大人应该在他的院子里吧。”
姜芜点头:“给我梳洗吧。”
***
她来到楚凌的院子,是初一守在外面的,听她说要见楚凌,初一解释:“大人这会儿正与吏部尚书商谈事情,夫人不若晚一会儿再来吧。”
“吏部尚书?”楚凌人在这里,但是朝廷上的事务他还是在管。这点姜芜是知道的,她只是疑问,“不是说山庄现在不是不许任何人出入吗?”
初一依旧是一板一眼的回答:“大人想见的,自然就可以。”
那也是,规矩不都是楚凌定的吗?
姜芜是很快就想明白了,倒是初一,不露声色地瞄了她一眼。
若是往常听到自己这么说,夫人哪怕嘴上不说,心里也一定不以为然,然后用忿忿不平想打人的眼神看自己。
可是那双平日里总是不知道在想什么而熠熠生辉的眼睛,这会儿却像是失去了神采,整个人也仿若被蒙上尘、丢了一魂一般,无精打采。
他想起昨夜,刺客在夫人房里的时候,他问了一声大人要不要进去捉拿。大人只是让撤了兵,语气也是漫不经心。
“杀人,是最简单,也是最无效的。”
那现在……就是大人说的有效的方法吗?
他心里一丝异样划过。
“我在跟你说话,听到了吗?”
初一一下子回过神,他竟然走神了,可是在看到夫人恨恨又气鼓鼓的模样时,一丝不知名的放松在心里快速划过,倒是面上,依旧是正正经经的模样。
“夫人说什么?”
姜芜手紧了紧,新仇旧恨,她真是想给这人两拳。但因为这会儿心情糟透了,还是没心思去计较了,也就重新问了一遍。
“昨日的刺客怎么样了?”
“刺客没有找到,大人猜测刺客是山庄的奸细,她身上有伤,现在山庄已经戒严,正在挨个排查,很快就能找到的。”
姜芜的心一紧。
她才想起来,明珠身上的伤就是楚凌伤的,他自然是知道刺客身上有伤口的,若是真的排查起来,想来很快就能找出来明珠。
姑且不论他们到底有什么恩怨,也不去想明珠对自己的利用和欺骗,姜芜只是私心里不想她出事。
她在那等了一会儿,又看了一眼禁闭的书房门,心里实在是焦虑,楚凌人是在这里,下边的人肯定都办事排查去了,不能再在这里耗下去了。
这么想着,姜芜马上转头离开了。
她在脑子里仔细想了好一会儿,最后思来想去,也只有青阳这么一个可以商量的人,便赶紧往青阳那边去了。
只是这事事关重大,还涉及到明珠父女二人的性命,便是青阳,姜芜也不能全好告诉了她,于是姜芜一边往那边去,一边想着等会儿要怎么开口,让她一起想办法把人送出去。
青阳房门外边没有下人守着,这也正好,姜芜与青阳那是再相熟不过的关系了,原本也不需要通报。
出于礼貌,她还是打算敲一敲房门,手刚刚抬起来,却突然听到了里面的说话声音。
姜芜真的不是故意去听的,她没有偷听的习惯,但是在认出那是阳舟的声音后,手先脑子一步停下来了。
阳舟名义上是青阳的入幕之宾不错,但介于自己的关系,这两人平日里很少交流的,至少是没有相熟到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的程度。
“还能公主施以援手,助明珠出山庄。”
“你们行动的时候怎的不知道问问我的意见呢?现在楚凌挨个排查,你让我如何是好?”
“我也没有想到她会贸然行动。”
后边的话,她已经听不清了。姜芜的耳边在嗡嗡作响,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在脑子里绷紧的弦,像是在绷到极限以后,又被人拉了一把,彻底断开。
她其实早就该想到的,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在知道明珠就是刺客的时候,脑子里就已经有一个声音在说了。
莫阳舟肯定也是知道的,他是明珠的父亲,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的接近,从头到尾就是一场骗局。在自己思考着他们的未来,在自己对他内疚的时候,他只是想着怎么利用自己罢了。
姜芜唯一没有想到的,是青阳。
青阳竟然也是知情的。
自始至终,蒙在鼓里的,只有自己这么一个傻子。
砰的一声,房门被打开了。
姜芜恍惚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方才她明明是想离开的,但是不知为何,回过神的时候,就已经推开了门。
然后将视线转向屋里震惊的两人。
“阿芜……”
“夫人……”
他们几乎是一同出声,并排而立的两人,是同样惊慌的眼神。他们在自己面前装作不认识,装作不熟,其实是早就认识了的吧?
姜芜心想,她大概就是为了看到这一幕,为了彻底死心,才推开折扇门的。
她甚至说不出一句指责的话,只最后看了他们,转身向外跑去。
“夫人!”莫阳舟脸色一变,想都没想就要追上去,却被青阳一把抓住。
“放手。”男人向来温和的脸上显露出少见的怒气。
青阳却是冷笑一声:“你追上去?追上去做什么?要让整个山庄里的人都知道丞相夫人与戏子有点什么吗?她怎么样不一定,但你就别想走出这里了。”
这话让男人恢复了一些理智,只能咬着牙,眼睁睁看着姜芜消失在视线里,这才回过头。
青阳已经放开了他的手。
莫阳舟沉默了一会儿后突然开口:“你是故意引她听到的吗?楚凌让你这么做的?”
青阳对楚凌的恨意是毋庸置疑的,先帝死得不明不白,到现在还存着许多疑点,青阳更是直接将其归结于楚凌的阴谋。
但是只要太皇太后在宫里一天,青阳就得受制于楚凌一天。
听了他的问话,青阳却也只是冷笑:“楚凌想要做什么,还需要我的配合吗?是我让你们去行刺的吗?是我让明珠去救人的吗?是我让你来找我的吗?”
末了,她又语气不明地说道:“是痛苦地清醒着,还是快乐地糊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