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剑穗
衣不蔽体的女人倒在稻草上, 拢紧撕碎的衣裙蜷在一起,眼神涣散,瑟瑟发抖。她嘴角带血, 一边脸挂着巴掌印高高肿起, 头发看不出扎在哪儿, 但又没完全散开。
一个其貌不扬的男子啐了她一口, 骂完后不解气又踹了女人两脚, 骂骂咧咧地提灯离开了柴房。
房门关上,所有的光亮被隔绝在屋外, 黑暗掌控柴房,抹去了女人的轮廓。
隐忍的哭泣声填满了屋内的各个角落, 女人开始喃喃自语:“林涧、林涧,你在哪里啊……快来救我……林涧……死了。山鬼娶亲……不要!”
她哭着哭着突然趴着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越来越癫,听起来还是在哭。下一刻, 她一头撞在墙上,当场咽了气。
江寒栖始料未及, 睁大眼睛看着那具尸体,一时间忘了呼吸。
女人的哭声犹在耳边, 一声比一声清晰, 和记忆深处的哭声重叠在一起。
点缀在蝴蝶玉兰钗上的珍珠一晃一晃的,烛火明明灭灭,女人背对他而坐,身子随啜泣声一抖一抖的,背后的肩胛骨像蝴蝶一样, 轮廓印在薄薄的衣衫上。大红嫁衣从她腿上滑落,堆到她脚边, 像是一大滩血。
再一晃眼,他的眼前还是那间阴暗的柴房。女人的尸体躺在地上,逐渐逸出了死气。
江寒栖喘不上气。妖性躁动,心脏传来刺痛,他甩甩头,想要将看到的景象抛之脑后,快步离开关着疯女人的地方,沿着山路走了上去,找了处开阔的地方透气。
怀梦山像是被光抛弃一样,山的剪影嵌在夜幕当中,阴暗吞噬了月辉的光芒,眼前黑茫茫的一片。黑暗在光到达不了的地方滋生繁殖,慢吞吞地咀嚼着其所覆盖的一切。
江寒栖站在阴影里,感觉灵魂在缓缓坠落。
他的眼前飘起了雪。
白雪与黑夜厮杀,难舍难分。雪照亮了夜,夜接纳了雪,他困在没有光亮的雪夜,被黑和白消去了存在。
“江寒栖。”
雪花消融,白色隐没,江寒栖动了动眼睛,望见黑乎乎的怀梦山。他回过头,看到一抹白闯入漫天的黑,宛如月华凝出的脸庞映入眼帘,眼前的世界忽然亮堂起来,暖意缠上了他的手。
“怎么跑这儿来了?”洛雪烟将江寒栖拽到身边,担忧地注视着他。她找到他的时候发现他站在山边,离深不可测的悬崖只有两步之遥。
不该跟他分开的。她有些后怕。
四个人讨论完山鬼决定调查下那个半路出现的疯女人。她本来想跟江寒栖一起去探查疯女人家里,但他说人多了容易被发现,一个人去就行。于是她跟另外两个人组了队去其他地方探索,没想到调查完后联系不上江寒栖。
江寒栖又是以沉默应答。
洛雪烟看着江寒栖,感觉他的精神状态令人堪忧。她不清楚他这样是因为之前暴死妖性不稳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小说里的他的情绪还算稳定,至少是装得“稳定”,没出现过失控的剧情。
洛雪烟问:“你是不是很讨厌白云村?”
江寒栖抬眼看她,仿佛在无声地肯定。
“为什么?”
“因为白云村是个村子。”
村子?洛雪烟正要往下追问,通讯符收到了江羡年发来的消息。她跟江羡年报了个平安,拉着江寒栖回到了村子。
听说疯女人撞死一事,每个人心里充满了愤怒,江羡年甚至说出要立刻将那家人绳之以法的话。
“现在还不行。我们来是为了调查妖王碎片一事,要先处理山鬼。现在和村民起冲突的话,我们所面临的就不单单是一个山鬼了,”江寒栖对上江羡年的视线,一本正经道,“阿年,这里的村民远比你想的可怕。”
“但是那些村民……”
洛雪烟劝她:“阿年,我同意你哥说的话。这个村子不是单靠我们四个人能应付的了的。你忘了我们走了几天的山路才进来的吗?万一发生点什么,没人会来救我们的。”
江羡年沉默不语,有些难过地垂下眼,咬紧了下唇。她知道他们说的是对的,只是、只是……
洛雪烟抓起江羡年的手,直视她的眼睛:“阿年,那些人一定会受到惩罚的。一定。”
江羡年默了默,认真点了点头:“好。”
江寒栖复述了疯女人的遗言。
“林涧……这名字好耳熟。”江羡年思索。
江寒栖问道:“你们那边找到了什么?”
“我们找到一个剑穗。”今安在掏出一个剑穗,岫玉同心结下坠着一颗珍珠,渐变青色流苏蒙上不少尘土,变得脏兮兮的。
江寒栖接过剑穗看了看。剑穗做工复杂,不像是普通除妖师惯用的那种廉价朴素剑穗。他问道:“只有剑穗没有剑?”
江羡年摇摇头: “没找到。”
江寒栖问道:“这剑穗在什么地方找到的?”
“遇到疯女人的田埂里找到的,”洛雪烟想了想,补充道,“在一个杂草垛里。”
江寒栖又看了看剑穗,笃定道:“这剑穗是被拽掉的。”
三个人的目光集中到他身上,他自顾自解释下去:“你们看这上面的挂绳,绳子是断的,系剑穗打的死结在这里。所以剑穗不可能是因为没系好掉在田地里的。”
江羡年对着江寒栖手里的剑穗观察了一下自己剑上的剑穗,扯了扯,赞同道:“我打的也是这种结。这种死结很结实的,我上面的剑穗挂了四年了,从没掉过。”
今安在推测:“会不会有除妖师在那里遇到了山鬼,在打斗的过程中被扯掉了?”
洛雪烟听完他说的话,忽然想起山鬼的设定是不能下山。山鬼体内有妖王碎片,上面封印未解,山鬼无法离开山顶。
田埂,剑穗,离不开山顶的山鬼,要给他们下药的刘巧娥一家,吃人的村子。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脑海里成形,洛雪烟加入了讨论:“或许不是山鬼。”
“因因你的意思是……”
“是村子里的人。”
之前来村子里除妖的除妖师可能遇到了同样的事情。
上怀梦山前,洛雪烟一直以为山鬼就是绝对的恶,村民就是绝对的善。妖杀人,人怕妖,除妖师除妖,一切顺理成章,看起来就是个为民除害的故事。
可那些“深受迫害”的村民真的只是单纯的受害者吗?
她感觉小说里的白云村像是深潭里偶尔鼓出的一个气泡。气泡在水面炸开,潭水不惊波澜,平静得如同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可她身临其境,站在岸边往里探看,看到的却是暗流涌动,幽绿色的水孕育着扭曲的恶意。
怀梦山所怀之梦,也许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噩梦。
鸡鸣伴日升,薄雾缭绕山间,晨光熹微,怀梦山如梦似幻。
杨根顺痴痴地望着在院子里洗漱的少女,不加掩饰的贪婪聚成两道目光沿娇柔柳腰而上,爬到柔顺乌丝,欲.望在心头翻腾不止。他看着看着,觉得那双白皙的手在向自己发出邀请,闻到了少女身上的香气。他情不自禁走向少女,想要离她更近一些。
套近乎的说辞在喉头滚动,杨根顺深吸一口气:“姑娘”。话没说出口,他就对上了一双黑沉沉的眸子。
黑衣少年大步一迈,将少女挡了个严严实实:“滚。”
杨根顺感觉自己像被路边埋伏的毒蛇咬了一口,寒意彻骨,落荒而逃。
江寒栖冷着脸看着杨根顺的背影。杀人的念头和暴动的妖性撞在一起,他不自觉握上了千咒,灵力催动,咒文移转。就在这时,耳边忽然飘来一个接地气的问句:
“江寒栖,吃早饭吗?”
江寒栖撤回视线,放下手,转过身,看到洛雪烟晃了晃油纸包,伸出了手。
洛雪烟拆开油纸包分了张油饼给江寒栖,仔细看了看他的脸。凤眸下的眼眶微微发红,眼底浮出一圈青黑,一看就没睡好。她问:“昨晚没睡好?”
江寒栖直接承认:“没睡。”
洛雪烟震惊:“没睡?!是莲心针吗?”
江寒栖以前经常因为无生妖性和心绞痛失眠,后来鲛歌听多了,他鲜少受杀意和疼痛影响,失眠的状况也有所改善。
“不全是,”江寒栖摇摇头,“我不想和今安在睡在一个屋子里。”
洛雪烟一时语塞。不过是在一间屋子里,在两张床分开睡都接受不了,不愧是双男主文的男主。
“你就不能凑合下?又不是在一张床。你们两的床隔那——么远,有什么接受不了的。”洛雪烟一边说着,一边张开双臂比划了一下两张床的距离。她去过那间屋子,两张床的位置可谓是天南地北。
江寒栖义正言辞:“不能。”
洛雪烟信了他的话,语重心长地教育他忍一时风平浪静。
江寒栖听着她念叨,戾气稍微散了些。
他撒谎了。
他失眠并不是因为今安在,而是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发生在另一个村子里的事情。
那时的他,还不叫江寒栖。
第45章 .视线
后半夜下了场雨, 乡间小路被雨打湿,一片泥泞,一脚一个坑。起了薄雾, 太阳半出不出, 似轻纱一般的雾气湿漉漉的, 宛如那场半夜前来探访的雨意犹未尽, 还在断断续续地下着。
今安在踩到一块凸起的石头, 挪开脚,突然警觉地向一边看去。睫毛染了湿气, 眼前雾蒙蒙的,他依稀看到一个人的轮廓, 但察觉不到被窥视的感觉了。
他转回头看前方的路,依旧感觉有许多双眼睛在注视着他。
那些窥探的视线像细针扎在皮肤上一般,让人产生轻微的刺痛感。他循着一条条视线回望过去,得不到一双眼睛的回应。可等他看向另一个方向, 那些视线又会阴暗地从角落伸出,不断延长、延长, 直至攀上他的身体。
今安在被看得不太舒服。隐密处的视线如同蛛网,不见实体, 却能实实在在地感到沾到身上的恶心感。
白云村的村民真的是人类吗?他感到困惑。他从那些人身上感到了比妖还可怕的恶意。
“今安在, 我这里有帷帽,你要不要?”
今安在看向江羡年,笑了笑:“不用了。”
“那你走里边,这边有树荫,能稍微好点。”江羡年让出了里面的位置。
“没事, 我就在外面好了。”今安在摇摇头。他走外侧还能多少挡一下村民的目光,不然就得江羡年来承受那些满怀恶意的视线了。
“阿年, 你看那边,那个女人走起来也一瘸一拐的。”
江羡年顺着洛雪烟手指的方向看向溪边,一个女人抱着木盆,拖着左腿费劲地走上岸。她和他们一行人相对而行,打照面的时候胆怯地抬眼看了江羡年一眼,捂住额角的疤痕,头一埋,长长的刘海遮住面容,快步走了过去。
江羡年想了想出门以来遇到的坡脚女人,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第四个了吧?”
“加上素素娘的话,一共是五个。”
江羡年看到在溪边浣衣的几个女人转过头,看了看她和洛雪烟,打量的目光除了羡慕还带了些同情。她们大多面容憔悴,脸庞蜡黄暗沉,腮边凹了进去,颧骨突出。视线相对,她们飞快转了回去,彼此的头靠近了些,偷偷说只有她们几个人才能听到的悄悄话。
“你说我们过去问她们能问出东西来吗?”
“问不出来的,”洛雪烟拐着江羡年的胳膊拉她往前走,“我们是外人。她们说出隐情就是在背叛村子。”
从向刘巧娥一家打探情报一无所获时起,洛雪烟就隐约预感到他们将来也无法从白云村村民的嘴里套出情报。村民人人守口如瓶,共同守着那些不能说的秘密,排斥着他们几个外来人。
面容姣好的女人出现在穷山恶水之中。她大概猜到了那些女人残疾的原因,但他们目前不好插手她们的事。
白云村位于与外界隔绝的怀梦山里,他们找路找了整整五天,难以外面的人取得联系。假如他们现在和村民发生冲突,就是四个人对上整个白云村,打是能打,但牵一发动全身,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变数?
村民是人,是活生生的人。要是村民下死手,他们是以暴制暴还是被动防御?这其中的度太难控制了。更何况,他们是以除妖师的身份进村的,解决山鬼才是他们的当务之急。
那些女人肯定要救,但不是现在。
关过疯女人的人家大门敞开。
江寒栖往里面看了一眼,看到一对父子蹲在院子里吃面,柴房的门上挂着锁链,里面静悄悄的。父子俩直勾勾望着他们经过家门口,浑浊不堪的眼睛像蒙了一层灰膜,肮脏龌龊的想法在里面鼓胀。
像臭虫一样。
江寒栖压下反胃的感觉,移开视线,把注意力放到走在前面的洛雪烟身上。她的衣服全是白色,浅白、月白、银白、乳白,各种各样的白穿在她身上,将她衬得像月光雕刻白雪造出的人儿一般。
干净的人在这种村子里活不久的。
江寒栖突然很想抛下其他人带她离开白云村。他莫名感到不安,白云村太脏了,他怕他护不住她,让她掉进村子的泥淖里,葬身在吃人的山村里,尸骨无存。
正想着,江寒栖感觉有人勾了勾他的小拇指,紧接着手里被塞了个方方正正的小物件。
“吃糖别瞎想。”洛雪烟点了点他的手心。她看了眼江羡年和今安在,他们还在讨论野菜的做法,没人注意她跑到了江寒栖身边。
洛雪烟包住江寒栖的手指,对他说:“厌恶就别看,讨厌就别听,少给自己找不痛快。”
她感觉自己为江寒栖的心理健康操碎了心。发现腕上的缚魂索不对劲时,她冒着被造谣的风险偷跑到后面安抚他的情绪,开导的同时还得提防被另外两个人看见,跟做贼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