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大人!」
他们齐行几步,就有各自的下属飞驰而来,行色匆匆地凑到耳边,「城外突然多了一批车队,下官看得清清楚楚,挂着巡抚的旗,就快出发了。」
唐正浩大惊失色,一时间压抑不住地好奇,连忙坐上马车和林宥一起往城外赶。
可等他们赶到时,只见天际云逸风舒,日头竟然出奇地好,金光亮闪闪地,落在道路尽头车队的旗帜上,熠熠生辉。
「这巡抚竟一面都不露,」唐正浩心下复杂,「陛下这是铁了心的要整顿北砚啊。」
林宥亦神色复杂,他看得比唐正浩要深一些,不由得叹息一声,「巡抚车队如此显眼,威吓是有了,可这一路,难保不出什么意外。」
若真是人为,有搞到火器炸平康平坊的能力,让小小巡抚在路上「意外」身亡,又算得了什么大事呢?
一时间,两人忌讳莫深。
三日后。
夜色漆黑,距离北砚郡十余里的深山处,有一名为余家寨的寨子前,人头涌动。
三当家余地肩扛着大刀,眼神凶恶地绕着人群走来走去,本是一副地痞流氓的打扮,可那些蹲守在寨子外的布衣民众,却半点不带怕的,缩在一起悄无声息地啃着米糠。
「喂!你小子,转过头来看看!」余地神情一肃,凌厉的视线落在人群中一瘦小的影子上面,大步向前,一把把刀砍在地上。
「说你呢!抬头起来让大爷看看!」
「咳!咳咳!」
刀尖重重地落在泥地,激起一片飞灰,那瘦小人影被吓了一大跳,一边咳嗽,一边连滚带爬地爬起来,连声叫饶,「大爷息怒,大爷息怒,小的这就出来!」
他一起身,余地才看清这人的模样。
一身破败打满补丁的青灰袍子,边边角角里沾满了泥和草汁,一看就是穿了许久,脚上一双破布靴子,大拇指处张扬地裂了个口。
再一看脸,这竟是个十余岁,未及冠的少年人脸颊瘦得凹陷下去,一副许久未曾吃饱的流民模样。
「呵,」余地冷笑一声,这小子虽然看上去落魄,可那双手十指修长,连个老茧都没有,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
他戒备地开口,「你哪来的,我们余家寨不收留来历不明的人,你最好识相点,哪来的给我滚回哪去!」
「哎哎,好汉饶命!」那少年一听要赶他走,神色一急,连忙开口解释,「我叫木安,本是洮山郡一商户家的儿子,这不洮山正打仗嘛,我老子一急,怕得要死,就想着来北砚投奔亲戚家,让我先来探探路」
「谁知道这么倒霉,遇到些杀千刀的畜生!」
木安激动得眼眶都红了,连连拍大腿,咬牙切齿,「劫了我们商队的财就算了,竟然还杀人害命。好在请的镖局靠谱,护着我一路逃出来。」
「这不,」他指了指远处的北砚郡城,「我指望着赶紧到北砚找亲戚,让他帮忙给我爹递消息呢!」
「那你不直去北砚,来我余家村做什么?」
余地可没被他这三言两语哄住,手里紧紧提着武器,疑惑地发问。
「因为没钱。」
「什么?」余地一愣。
寨子门口,顶着人警惕的目光,少年干脆利落地开口,眼神真诚,「大哥啊,我身上带的银子全没了,又没马没车的,离郡城里这么远一条路,可怎么过去啊!」
「这不,听说余家寨时不时会去一趟城里,我就连忙赶来了。」
他一把扑倒壮汉腿边,抱着人哭天喊地地嚎,「大哥你救救我吧大哥,等我联系上我爹,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
「我还识字,求求您了发发善心吧!」
余地额角青筋直跳,恨不得一把把这泼皮无赖踹开,牙咬地死紧,又硬生生压住怒气,打量少年两眼,从一旁提出个男人来。
「你听听,是不是洮山那边的口音?」
木安瞪着双乌溜溜地眼睛看着那人,咧着嘴一笑,「哥你好好听听,洮山木家的,你肯定认识。」
「是,是——」那男人和他对视一眼,忙不迭地点头。
余地这才放下戒心,他上下打量两眼木安,一扬头,「我余家寨不养闲人,你不是识字吗,七天后我们会去城里,这七天,你给我好好地教教寨子里的小崽子们!」
「真的?!」
少年大喜过望,一溜烟窜起来,笑呵呵地开口,「多谢哥!哥放心!我会一个字,保准就教一个字!」
余地扫他两眼,喊了个人给木安收拾间屋子出来,又通知寨子里的其他人,就这么走了。
少年满脸雀跃地蹲在屋头,摸摸这摸摸那的,半晌往只垫了层草的榻子上一躺,瞇着眼睡着了。
暗地里来监视的婆娘偷偷打量他两眼,只见那少年睡着也不安分,眉心微皱,一双手这抓抓那挠挠,活像是睡不习惯这破草垫子一样。
哼!
那婆娘冷哼一声,转身回了余地,「三当家的,我看那小子,娇生惯养的,还给他房间做什么,他家不是有钱么,不如给他捆起来,好好敲诈一笔。」
余地侧眼看她,眼神凶恶,「闭嘴,妇道人家懂什么!我圣光教以天下百姓为善,眼下外面那么多信徒,正是关键时期,还能为贪这几笔银子失了人心不成!」
妇人瘪瘪嘴,不发一言,满脸愤懑地走开了。
余地反倒放下了心,遥遥望一眼那破屋子,转身回了寨子前。
那些当官的娇贵得要命,自喻是天子门生,哪里会穿这种破衣服,还满脸脏污地示人?
更何况,若真是朝廷派来的探子,为了伪装,会连破席子都睡不得?
余地心下一想,怕是真是个倒霉蛋。养在寨子里也好,先让他教教书,等哪日没钱了,就宰了他换银子。
***
另一头,破屋内一片死寂,半晌,木安,又或者说是伪装成落魄少爷的宁桉,悄无声息地睁开眼。
这屋子里空空荡荡,躺在草席上向外看,监督她的人也不见了身影。
「这寨子果然有问题……」
宁桉默默地爬起身,缩在死角里往外仔细打量,入目是数十座矮小的木屋,房前屋后都开垦出了一小片土地,种些瓜果豆角什么的,也不知道是什么菜,时下长得绿油油的,角落里,散养着几只走地鸡。
无论从哪看,都很正常,就是普通的寨子。
可宁桉心知肚明,这寨子,极有可能是平康坊爆炸背后的真凶,至少,他们知道些实情。
三日前,京城里巡抚的车队浩浩荡荡地出发,眼下正好行至半途。可谁人知道,那马车里的巡抚,不过就是个幌子,真正的巡抚早就带着东西,窜到了北砚郡内。
真到了这地方,宁桉才知道,宫里得到的密报,那都是往便宜了说。
她在北砚下面的小县城里住一日,遇到的明里暗里信奉圣光教的人数不胜数。
宁桉查探了一下消息,发现那些百姓其实大多不知道圣光教是干嘛,他们最初愿意接受这个教派,其实就是一句话,财帛动人心。
试想,若你是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清贫百姓,突然有人给了你一点粮食,还不用你做什么,只需要念叨两声,听他们讲些故事就行。
谁会不信?
特别是为了防止官老爷剿了这个教派,让他们没粮食领。当地的百姓都贼机灵,不管是谁,只要看上去像是个官老爷的,问起来,都说是没听过这个教。
先前的郡守也是因为这个,才疏忽大意。
好在宁桉早做了准备。
百家报也不是白办的,大事可能有些难度,那些鸡毛蒜皮家长里短的小事,顶着货郎皮走街窜巷的读报员会不知道。
因此,宁桉不仅得到了一份巨细无比的情报,还觉察到了余家寨的异样,于是,乔装打扮一番,混了进来。
果不其然,看着外头来来往往的妇孺老少,宁桉心想,哪个好人家的寨子,对外来人戒心重成这样的?
要不是她早有准备,估摸着就栽了。
把寨子里大概的地形记在心底,宁桉什么也没做,重新回到草席上,侧着身子睡了过去。
***
第二日,天色一亮,破屋的大门就被人毫不客气地砸响。
「起来,起来!想要去郡城里,就快点起来干活!」
中年妇人布裙木钗,面色不善地推开门走进来。宁桉坐在床上,眨眨眼,露出一副困顿难受的表情来。
「这么早啊……」
「早?!」妇人面色更加不虞,指指冒出山头的红日厉声开口,「都什么时候了还早,要不是看在你会两个字愿意教娃子读书的份上,早把你撵出去了!」
「还不快点!」
「哎,哎!」宁桉露出一抹谄媚地笑,一溜烟爬起来抹两把脸,特意用抓得通红的手腕扯着大娘衣角,「大嫂子,您行行好,我这就过去,可别撵我走啊!」
他露出抹天真的笑意来,「我还指望着大哥们捎我一程进城呢。」
「哼!」
妇人睨他一眼,抱好怀里的簸箕,走前头带路,两人一路穿过大半个寨子,到了一间稍微齐整点的屋子处。
宁桉上下打量,这屋子显然是其他房子现改出来的。一进去,掩盖不住地一脸霉味,还隐隐约约夹杂着一股陈香。
余家寨的孩子不算多,约莫十来个,都齐齐整整地坐好了,瞪着眼睛等着先生来。
哪怕进来的是一个看上去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的少年,有妇人看着,也不敢开口捣乱。
宁桉略微一扫,就收回目光,安安心心地当一个教书先生。
好在寨子里的孩子大多没启蒙,学的也是些简简单单的《三字经》什么的,不然就她肚子里那点早漏光的墨水,铁定完蛋。
放在这个时代,除了识字,她就是个实打实的文盲。
总不能要求一个九年义务教育出来的学生,会那些四书五经吧?
幸好她不用考科举,看孩子们念字的间隙,宁桉摸摸鼻子,庆幸地想。
一个早上,屋里的孩子们大多都只认识了几个大字,距离晌午还有一个时辰的时候,宁桉干脆坐在地上,指尖沾着水,一个个地教他们写名字。
「先生!看不见啦!我还没学会呢!」
水写出的字迹很快消失不见,那些挤成一团的孩子们见状纷纷嚷开。
「先生再写一个!」
「余小五你放屁!该到写我的名字了——」
一时间,屋子里吵成一团。宁桉冷眼看着,露出茫然无措地表情,没有开口。
那妇人一直守在教室外看着他们,见状,犹豫片刻,转身往寨子一角走。
「花姨肯定是去找东西啦!」有孩子看着她的背影,小大人一样开口,「到时候先生就可以不用用水写字啦。」
「哦,」宁桉不动声色地引导,「找泥巴吗,这个倒是可以,只是昨夜下雨,怕是太湿了,还不如水写呢。」
「哪里!」
先去开口的小童瘪着嘴,不服气一样开口,「可以用面粉嘛,那个可好用了!」
他话音刚落,立马警醒了过来,一双眼睛瞪得大大地看向宁桉,却见那先生已经侧过身去教同伴写名字了,再一打眼,一起的人里没人听见她的话,这才松了一口气。
好险!幸好先生没听见。
小童瘪瘪嘴,阿娘说了不许和外人说的。要是被她知道了,可不得挨一顿好打!
背地里,宁桉面上不变,心底却咯登一下。
面粉,果然,这寨子有问题。
时下百姓虽说没有穷得过不下去,可也没有富到流油,至少以余家寨的环境,孩子不应该对面粉有如此轻视的态度。
说明他应该见过许多面粉,才会这样。
宁桉心底松了一口气,现代人都知道,许多粉尘堆在一个密闭空间里,浓度高了就容易遇火爆炸,发生尘爆。
面粉又是生活里常见的物件,平康坊里就有这几家粮油店。
也因此,爆炸过后官兵搜查,找不到硝石存在的痕迹,又没在意残余的面粉,才会认为是天降异象,地龙暴怒。
可新的问题来了,余家寨到底哪来那么多钱?
宁桉压下心底的疑问,装作什么也没发现地样子继续蹲在地上写字。半晌,先前那妇人忽然冒出来,冷冷地打量他两眼,「去吃饭了。」
宁桉柔顺地笑笑,起身跟着她离开。
下午,依旧是这个房间。只是宁桉进门的时候,发现屋子里用木头拼了块板出来,板里面,倒满了洗净晾干的河沙。
她指尖一动,看着那兴奋地拉他到板前,兴致勃勃要写字的孩童,一时间心绪复杂。
第二日,第三日……两日过去,宁桉依旧一如既往,不露半点破绽,老老实实地教书。终于,第三日傍晚,孩童们散学之后,宁桉眉梢一挑,知道机会来了。
余家寨内突然多了几个青壮男子。
「七娃,」走出屋子坐在石阶上,宁桉笑呵呵地朝树下玩耍的孩子们招招手,「你们还不回家啊?」
「不回,」那些孩子齐齐地摇摇头,「今天爹回来了,晚饭还要好一会呢,我们玩玩再回去。」
「这有什么好玩的?」宁桉指指他们脚边的堆成小山一样的石头笑,
「不回去那就再学会吧,你们都会唱什么歌啊,念给先生听听,明天教你们怎么写里面的字。」
一听到这个,那些孩子眼睛都放光,特别是余七娃,一冲动,立马就开口唱起来。
「假狸猫,罪羲皇;白光现,浊世清……」
他一唱,其他的孩子也绷不住了,一边笑,一边打着拍子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