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丸松很聪明,聪明到狡猾。
但琴酒知道,她不会骗他。
只是说,这家伙的话有时候很难读懂。
但琴酒也知道,她喜欢这样。
如果她非要踩进这个陷阱,那他就提着她的后衣领把她拽出来。之前发生的他没办法阻止,但琴酒绝不会允许同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还是发生在他眼前。
他要她活着。
活得像个人,而不是在否认过去的矛盾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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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凄清,乌云压重。
冷透的光亮抹不去赤井秀一震颤的内心,他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久久无法回神。
远处,少女坐在断裂的石墙上,双手垂落手背轻点地面,长发尾稍浸染血色,像是刚刚从一场屠杀里走出来。她仰着头,目光停留在夜色上,但要是此时对上她的眼睛,就会发现,她的眸子里很空,像是失去灵魂的木偶。
她没看赤井秀一,也没锁定谁。
但以她为中心整整数米的范围,血色满地,堆摞尸体。硬生生撕出的警戒范围外,不管是哪一边的人此刻都不敢靠近。
眼前的景象无一不在向赤井秀一证实少女的本我究竟是什么。
乌丸松。
从内至外,实至名归的非人之物。
赤井秀一记起了他从案卷里翻出来的,关于乌丸松的记录。
优秀的机器。
无论是头脑还是作战,都是完美到让人胆寒的优秀,单兵作战效率高到令人发指。而十分钟前赤井秀一也十分直观的感受到了。
她在被突袭过来的人碰到过之后,杀死身边全副武装的人只用了短短几分钟。
子弹伤不了她,少女能在开枪瞬间预判弹道轨迹,闪身躲开后还能有余力射杀敌人。
赤井秀一立刻反应过来,从乌丸松被控制的那一刻起,她的敌人就从针对性的个别目标,变成了全部——包括他,也在少女的杀戮目标里。
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之后,最后站着的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在一瞬间,赤井秀一眼前划过一抹樱色。
浅淡的发丝仿佛早春顶着寒冷绽放的樱花。似是未琢之玉,宁静的落到他面前。
指尖接触,虚虚地放在他拿着枪的手腕上,力道很轻,赤井秀一能感受到她指尖的冰冷温度。月色下的少女愈发苍冷,和他的肤色显出极端对比。
这样近的距离,赤井秀一几乎能感受到刺骨的杀意。
被更改了程序的少女此刻面对人类只有切实的恶。
好像在说,这才是他们、赤井秀一应该认识的那个乌丸松。
但当赤井秀一看去时,却发现少女试着对他弯下眼眸,想露出以前的笑容。
好像灵魂在试图挣破束缚似的,眼睫颤了颤,失败了。
赤井秀一错愕,再看去时,撞入了一汪安静的苍蓝,是一种让他浑身发冷,沉渊般的死寂。
仿若花瓣跌落泥土。
白鸟撕裂歌喉。
她做不出安抚的表情,便开口,断断续续地说道:
“没关系,我们的合作,还有效。”
“我不会,对你,动手。”
第162章 弗兰肯斯坦;普罗米修斯(31)
【‘我的内心深处有你无法想象的爱, 以及你难以置信的愤怒,若我不能满足其中之一,便会纵容另一个。’】
【可是, 安室先生。我分不清楚。】
【我分不清楚你们脸上露出的表情到底是爱还是恨。】
…
远方传来沉闷的雷声。
安室透猛踩油门,将速度提到了极致。青年死死握紧方向盘, 车的轮胎在他的操纵下和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暴动的引擎响彻夜空,几乎盖过了滚滚雷声。
要下雨了。
安室透的目光触及副驾驶上的伞。
是乌丸松送给他的。和她一贯喜欢的颜色不一样,冷肃的黑伞, 最适合使用的场合就是参加祭奠葬礼。
好像从一开始她就在预示着什么。
好像从一开始她就在期待着什么。
谎言、谎言。
……谎言。
“一切的真相,都需要谎言作为护卫。”安室透扣紧方向盘,皱着眉头低吟出那句他曾经以为自己理解了的话。
他之前以为, 这句话的意思是在指苏格兰。
黑麦是最先有卧底倾向的那一个,他是第一层谎言;波本这个第二层谎言的出现则会更进一步加强苏格兰的安全性。这样就不会有人怀疑苏格兰的真实身份,诸伏景光的潜入也会更安全。
乌丸松在后来也告诉过他,这就是她想要的。
她要把苏格兰安全的送到对面。
诸伏景光也告诉他,这是他和乌丸松的约定。
因为是和人类的约定, 所以乌丸松处心积虑, 用一次‘死亡’去完成了。
这是上一个谜语的谜底。
那么下一个呢?
安室透喃喃, 眼瞳空洞:“最根本的、无人理解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连离她最近的琴酒都没发现?
乌丸松到底在掩盖什么?
他不断地按下电话拨通键,但黑麦和乌丸松都没有回应;诸伏景光折返回了朗姆那边的基地深处, 琴酒比安室透距离得还要远,目前离乌丸松最近的就是安室透。
——还有黑麦。
黑麦威士忌,诸星大。
真名不详,真实身份也不详。
安室透至今不知道黑麦的具体身份, 乌丸松说,是和他类似的背景。安室透推测可能是境外势力, FBI之类的,以少女的思路,这类势力更符合她对计划的要求。
——那她需要诸星大的原因会是什么?
安室透骤然想起乌丸松对他说过的话。
【人类的正义和邪恶,没有区别。】
【所以会对我举起枪的诸星先生,也没有这种区别。】
……
【我即组织本身。】
【唯一的选择,就是杀了我。】
【杀了我,可以杀死这个组织百年来的全部罪恶。】
她在期待死亡。
对人类充满恶意的非人类少女在期待死亡。
——乌丸松着期待有人杀死从罪恶中诞生的她。
安室透身体僵硬,仿佛被这一刻出现在脑海的想法束缚住了。
他喘不过气来,忽然间感到强烈的眩晕感,用车窗外涌进的冷风呛进口鼻,望着前路漫漫夜空,安室透手脚发凉,仿若置身寒渊。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推测出来的真相太沉重了,沉重到安室透心跳加快,他要深呼吸一口气,长大嘴巴缓慢到像是在呕吐一般呼出,才能勉强压下这股窒息。
可他还是指尖发麻。
好像血液都在夜雨将倾的寒风中凝固了。安室透麻木地踩下油门,握紧方向盘的手已经用力到发白,他紧紧地咬着后牙槽——他要尽快赶到。
他必须尽快赶到。
只要赶到,一切都还有可能。
他能告诉乌丸松她想解开的疑惑,他能告诉乌丸松什么是世人,他还没告诉过乌丸松他的名字,明明少女从最开始就直白的袒露了她的名字,他却还没把他的真名告诉她……
不用顾及卧底与否了不是吗。
乌丸松早就知道他是什么了。
他的私心、他的诡计、他的一切,乌丸松早就知道了,她说过,从一开始。
她只是装作不知道,看着他从她身上窃取情报。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憎恨着人类的怪物会弯下腰,小心地递出摘了刺的玫瑰?
为什么要用这份合理到无可挑剔的恨意藏起对人类的爱?
安室透无法呼吸。
他念着什么,没有人听得清,在极速飞驰的大街上,也没有人能听。安室透只能说给唯一拥有解开迷题线索的自己听。
乌丸松可以恨人类,可以杀死人类吗?
可以。
她可以。
她有这个资格憎恨人类。
哪怕她篡夺全部的力量之后对人类发起屠杀,对乌丸松来说也没有不合理。
她是从人类恶念中诞生的杀戮机器。
她的存在是彻头彻尾的悲剧。
“可她说要杀死人类真的是真的吗?”
“如果是真的,为什么这么多年她一直没有动手?”
“她知道战争是什么,也明白死亡的必然性——她利用过这样的人类规则无数次。只要她想,以乌丸财团百年来从她手中经营的人脉与力量,她什么都可以做到。”
“她说过,要成就伟业,不可慈悲行事。”
如果她想杀死人类,那她为什么还要在明知诸伏景光是公安的情况下选择这么个人,去替她做最能触及到她核心的事情?
苏格兰、黑麦、波本……
她选中的,都是最后会将她带上审判台的人类。
……
她这是将生命和杀死她的理由同时交给了人类啊。
哪里有杀意。
哪里有憎恨。
安室透大口大口呼吸,眼眶湿红,眼泪在涌出后迅速被夜风吹干,他将车的动力发挥到了最大,大到引擎发出比雷声更大,轰隆隆的声音贯彻青年耳膜,他没法思考其他的事情。
在组织内向来以诡谲莫测的青年心里此时只有一道执念。
只要他能及时赶到。
一切少女懵懂却又精明算计出来的诡计都不会成功,他还能来得及诉说一份被彼此身份隔开到只能遏制的心意。
——只要他能赶到。
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
月色慢慢被乌云笼罩。
赤井秀一沉默着。
乌丸松说完那两句话之后就没有再开口了。
她很安静。站在他面前,不比平日的活泼元气,此刻的乌丸松披着一层血衣,她杀人根本不需要思考,与人类不同的‘本能’里,死亡如同吃饭喝水般轻松,也不用考虑敌人的攻击——乌丸松没有生命,人类也破不开钢铁的防御。
赤井秀一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
纤弱的颈侧沾着腥红血液,更显肌肤胜雪。
乌丸松一直很好看,柔美的樱发与海蓝宝石般清澈明亮的眼睛,精致的五官,优雅神秘的气质,仿佛从古希腊石雕像里走出的完美造物。
许久,忽地,他抬起手,想像在黄昏别馆那次一样,碰碰她的手腕。
少女抬眸。
她同时抬手,枪口侧对右方,掠夺来的枪扣下扳机,不用去看,精确到极致的运算能力就能让她精准的杀死想要靠近的人。
‘呯。’
一声枪响。
沉闷的倒地声也同时响起。
——她只是不会杀他而已。
赤井秀一的手僵在半空中,从未如此明白一句话在说什么。
站在他眼前的是非人的造物,在他们相遇之前,她还是无数里世界势力最为恐惧的梦魇。
庞大的黑色帝国依她建立。
她为犯罪组织带来了维持百年的昌盛。
而当这个梦魇彻底陷入疯狂时,一切人类都是她的敌人。
这不是她主动的,她会被操纵,因为她本身就该是接受人类的指令而行动的机器。
她知道这一点吗?
她知道啊。
她哪里会不知道自己的弱点。
正因为她知道这个弱点,才会有今天这样必须从杀死她和放任她被操纵着杀死人类中二选一的抉择场面啊。
青年捂着自己的眼睛,半是弯下腰,仓惶地笑了,笑的声音低哑到哽咽,“我开始在怀疑你最开始对我说的那句合作是什么意思了……”
“松。”
“当初你为什么要选我?”
黑麦威士忌是乌丸松亲手选择的一颗子弹。
她为他选了这个代号,她告诉了他要调查的一切,将一切证据盛放搜查官眼前。
“是因为到了最难抉择的时候——”
他最能狠下心,动手吗?
乌丸松没有回答。
她只是杀戮机器,不会回答任何人。
从最开始就该是这样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乌丸松开始和人类走得近,开始在乎人类了而已。
赤井秀一抬了抬握着枪的手。
他没抬动。
他以为他能冷漠地压住心里的全部情绪,冷漠下表情,用他FBI搜查官的冷酷,说着对罪恶的制裁,然后毫不留情的扣下扳机。
但是赤井秀一发现他做不到。
哪怕是进行百米狙击都不会抖一下的手此时在发颤,只能一点一点地抬起手臂,慢得挣扎。
这一刻,赤井秀一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在挣扎。
许是他搜查官的职责?
许是少女的期望?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许久、谁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枪被他举了起来,似乎落到了少女的额头上。
一双手覆在了赤井秀一手上,他看见少女似乎朝他露出了一个笑容,然后轻轻地,将他的手压下,压到心口——
乌丸松没有死亡的概念。
她只会永久关闭、无法修复、完全损毁。
——‘哗哗!’
大雨倾盆而下,大颗大颗的雨滴铺满地面,淋湿了赤井秀一的黑发,为他镀上一层零碎的雨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