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乐忙将蘸了墨的毛笔递过去。
贺令昭深吸一口气,撸起袖子接过笔,一副要写出一篇惊才绝艳文章的架势。
康乐和安平齐齐屏住呼吸,生怕干扰到贺令昭。
但他们等啊等啊,等了老半天,只等到啪嗒一声轻响。
贺令昭的笔没落在纸上,但笔尖的墨已落在了纸上。
这已经是今天的第十三张纸了。
康乐瞬间泄气了,但他向来会来事,当即便给贺令昭找了台阶:“肯定是起风太冷影响二公子您发挥了,小的这就去关窗。”
“滚回来。”贺令昭啪的一下将笔拍在桌上。
他已经坐了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里,除了在十三张纸上滴了十三个墨点子之外,他一个字都没写出来,贺令昭的心态彻底崩了。
康乐和安平瞬间不敢吭声。
贺令昭沉着脸,兀自生着闷气。
“二公子,要不咱们去找二夫人帮忙吧。”安平提议。
“我才不去自取其辱。”沈知韫那么无情,怎么可能会帮他!
安平:“……”
“那要不我们再出去买一篇文章?”康乐提议。
贺令昭面无表情:“那明年的今日就是我的忌日,你们到时候记得给我烧纸。”
康乐:“……”
之后,康乐和安平又出了好几个主意,但一一都被贺令昭否决了。到最后,搞的康乐和安平也不会了。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下来,只有外面凌厉的风声,像是蓄势待发的鞭子,就等着抽人了。
贺令昭的目光,不经意落在了研满磨的砚台上。
康乐吓了一跳,忙将砚台抱在怀里,飞快道:“二公子,喝墨汁会生病的。”
只要能让他过了他爹一关,生病不生病的,贺令昭已经不在乎了。但偏偏喝墨汁,又不能真的让他肚子里真的有“墨汁”。
贺令昭烦躁抓了抓头发,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未时二刻。”安平答。
距离他爹回府还有两个时辰。贺令昭将有墨团的宣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又重新铺了一张新的,然后深吸一口气,再度提笔构思了。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好歹他昨晚看了一晚上的书,他就不信,他还能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
两刻钟后,看着仍旧空白的宣纸,贺令昭崩溃了:他娘的文章好难写,他真的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啊!!!
安平和康乐跟着干着急,但却帮不上忙。
贺令昭满脸绝望瘫在椅子上,已经开始做今日会被贺承安打断腿的准备。但康乐惊疑不定的声音却拯救了他。
“二公子,您脸怎么有点红啊?”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二公子,您不会染风寒了吧?”
原本瘫坐在椅子上的贺令昭,顿时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沈知韫倚在房中熏笼上看书,她刚翻过一页书,外面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很快,门帘就被掀开了。
贺令昭大步从外面进来,只撂下一句,“去请大夫来,我头疼”,便进内间去了。
正欲行礼的青芷愣了愣,然后看向沈知韫:“二夫人,这……”
“按他说的做。”说完之后 ,沈知韫似是想起什么,她快步往里间走。
等她进去时,果不其然,就见贺令昭已经在床上躺下了。
沈知韫眉心猛地跳了跳。
刚感叹完‘还是床睡着舒服’的贺令昭,一转头,就见沈知韫站在十步开外看着他,贺令昭当即便道:“收起你那一脸鸠占鹊巢的表情啊!这本来就是我的床。再说了,我现在生病了,你总不能还让我打地铺吧?”
“我没说让你打地铺,但是你就不能换过被褥再睡么?”
这话倒提醒贺令昭了,但他躺都躺下了,自然不想再起来,便道:“无妨,我不嫌弃。”
沈知韫:“……”
但是她嫌弃。
很快大夫就来了。与大夫一道来的,还有王淑慧与贺令宜夫妇。
“大夫,我家二郎怎么样?”王淑慧急急问。
大夫收回诊脉的手:“二公子近来忧思过虑,再加上寒风侵体,才会有头疼发热之症。老朽观其脉象,二公子应是染了风寒。”
沈知韫还以为,贺令昭是装的,却不想他竟然真的染了风寒。
“大夫,除了风寒之外,我家二郎身子没有其他问题吧?”王淑慧不放心。
“夫人放心,二公子只是染了风寒,其他的并无大碍,老朽这便去开药方。”
“有劳大夫了。”贺令宜让人带着大夫去隔壁开方。
他们正说着话,就听外面传来了嘈杂声。没一会儿,披着狐裘的昭宁大长公主,便不顾天寒地冻的亲自过来了。
“母亲。”
“祖母。”
王淑慧与贺令宜一同上前去搀扶。
“二郎呢?二郎怎么样了?”昭宁大长公主一进来,便踉踉跄跄要往贺令昭床前走。
王淑慧道:“母亲,您别急,二郎没事,大夫说,他只是染了风寒而已,没有大碍的。”
“即便是风寒也不能掉以轻心!”昭宁大长公主却十分紧张,又转头问,“裘太医怎么还没来?”
“公主,奴婢先前已经派人去请了,应该很快就来了。”
“让人再去催。”昭宁大长公主厉声说完,又转头去看躺在床上的贺令昭,“二郎,你怎么样?告诉祖母,你哪里难受?”
“祖母,我没事,就是头有点疼而已,您别担心。”
“好好好,祖母不担心,祖母不担心。”昭宁大长公主嘴上说着不担心,但沈知韫却发现,她的声音却在抖。
很快,太医就被请来了。
待太医为贺令昭诊过脉,也说贺令昭只是染了风寒之后,昭宁大长公主的脸上才有了几分血色:“好,有劳裘太医跑这一趟了。”
裘太医连称不敢,便退下去写方子了。
酉时一刻,贺承安回府后,要检查贺令昭文章时,才得知贺令昭生病一事。
贺承安过来,看见阖府上下都围在贺令昭床前时,贺承安的脸色当即就不大好了。在他看来,男子汉大丈夫的,怎么能这般娇弱。
而且一个风寒而已,他竟然弄的这般阵仗,真是狂悖至极!
贺令昭原本正靠在软枕上喝汤,一抬眸,看见他爹黑着脸进来时,贺令昭端着汤碗的手下意识抖了抖,他立刻紧张解释:“爹,我头疼,所以今天的文章我……”
“文章哪有你身子重要。你忘了太医刚才说,让你少思多休养的话了?”昭宁大长公主道。
太医这话贺令昭自是没忘,但他爹……
昭宁大长公主似是洞察了贺令昭的心思,她跟着转头看向贺承安。
贺承安只得改口道:“既然太医让你少思多休养,那你最近的功课便都免了。”
“谢谢爹。”贺令昭唇角扬到一半,又被他硬生生压了下去,生怕被他爹发现。
昭宁大长公主的身子不好,王淑慧他们不敢让她在这里待久了,怕被贺令昭过了病气,但昭宁大长公主不放心贺令昭,一直不肯走。
“祖母,我没事的,喝过药睡一觉就好了。”贺令昭也劝道,“再说了,有阿韫照顾我呢,您就别担心了,快回去歇着吧。”
沈知韫手中的药碗突然掉了下去。
“小心。”旁侧的贺令宜,眼疾手快,一把接住药碗。
一时众人齐齐全看了过来,沈知韫不自在抿了抿唇角。贺令昭也看见了,他不禁在心里腹诽:自己不过叫了她小名而已,她至于那么大的反应吗?再说了沈怀章夫妇不也叫她阿蕴吗?
贺令宜笑着岔开话题:“祖母,令昭小时候每次生病,都是您亲自守着的。如今他已经成婚了,弟妹自然会照顾他的,您就放心吧。”
“祖母,您与母亲回去歇息吧,这里交给我便是。”沈知韫道。
听他们这么说,昭宁大长公主便没再坚持。他们一行人往外走,贺令宜与程枝意走在最后面。
出了贺令昭他们的院子之后,程枝意见贺令宜还回头看了好几眼,不禁小声问:“怎么了?”
“没事。”贺令宜回过神来,对着妻子温柔笑了笑,“我只是有点担心令昭。”
“有弟妹在,令昭不会有事的。”程枝意轻声安慰。
贺令宜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而是与程枝意一道离开了。
沈知韫草草用过饭,沐浴更衣过后,便让侍女们下去了。青芷迟疑了一下:“二夫人,要不我跟红蔻留下来守夜吧?”
青芷知道沈知韫和贺令昭是表面夫妻,她想着,她和红蔻夜里守夜的话,沈知韫就能轻松一点。
没等沈知韫答话,贺令昭便拒绝了。
“下去吧,我一个人可以的。”沈知韫道。
青芷只得退下了。沈知韫去栓了门,再过来时,就见原本睡在床上的贺令昭,这会儿却躺在榻上。
沈知韫愣了愣:“你这是……”
“床让给你睡,我睡这儿。”贺令昭一扫先前病歪歪的模样,单手枕在脑袋后,翘着二郎腿晃,活脱脱一副纨绔样。
“不需要。”若在平常,沈知韫不会拒绝。但现在贺令昭病了,她不至于跟生病的人抢床睡。
“你不需要我需要,我可不想睡床上,被被子捂的出一身汗,明天风寒就好了。到时候,我又得抓耳挠腮的写文章了,那我宁可多病几日。”而且他的风寒也不严重。
沈知韫:“……”
写文章有那么可怕吗?!
“但是你……”
“没有但是,我困了。”贺令昭躺在榻上,大爷似的指挥沈知韫,“你把灯给我熄了。”
最后,沈知韫没拗过贺令昭,只得睡在了床上。
昨夜贺令昭记挂着今日的文章,一整晚都没睡好,如今他病了不用写文章了,贺令昭顿觉一身轻松,困意很快就涌了上来。
贺令昭拥着被子,翻身面朝里睡时,隐隐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
这被子之前是沈知韫的。
下午那会儿他躺在床上时,沈知韫虽然没有说出口,但贺令昭从她的眼神里,察觉到沈知韫介意别人用她的被褥,所以他来榻上睡的时候,索性将这被子也带过来了。
然后一整晚,那股若有似无的香气,便一直萦绕在贺令昭周围。
第十六章
盛京都说,昭宁大长公主将贺令昭看的如同眼珠子一般,沈知韫本以为是言过其实。可这次贺令昭生病之后,沈知韫才发现,传言并未欺她。
自从贺令昭生病之后,昭宁大长公主每日都会亲自过来探望。
太医们轮流前来为贺令昭看诊,甚至连陛下都遣了人前来探望。不知道的,还以为贺令昭生了什么大病。
贺承安的脸一日比一日黑。
他是手握重兵的边将,又深受陛下器重,但他却一贯低调谨慎。可贺令昭仅仅染了风寒,就闹的人尽皆知,贺承安很是生气。
可有昭宁大长公主在,贺承安一句重话也说不得。
贺令昭也觉得十分委屈。
他也不想这么张扬,可偏偏他但凡生病,他祖母便会草木皆兵。原本贺令昭还想着,借这场风寒躲几日学问。但看着他祖母每日不顾众人劝阻,非要冒着严寒亲自过来看他,以及他爹那日益阴沉的脸,贺令昭的风寒只得很快就好了。
而贺令昭风寒前脚刚好,后脚就被贺承安叫了过去。
“孽障,你给我跪下!”贺令昭甫一进去,就听贺承安厉喝一声。
贺令昭膝盖一软,当即便从善如流跪了下去。
“一个小小的风寒,闹的府里鸡飞狗跳也就罢了,竟然还惊扰了陛下。陛下厚待我们,是陛下的仁慈,可我们做臣子的却不能不知轻重……”
贺承安平日虽然严厉,但贺令昭都是站着挨骂的。像今天这样一上来就让跪下的还是第一次。
贺令昭低垂着脑袋,在心里暗自腹诽: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疼他,又不是他的错!
可看着贺承安疾言厉色的模样,借贺令昭一个胆,贺令昭也不敢说这话,他只能老老实实的跪着听训。
贺承安整整骂了两刻钟,最后不知是他骂累了,还是见贺令昭“认错态度良好”,贺承安脸色才略微好转了一些:“为父今日说的这些话,你回去好好想想,去吧。”
贺令昭应过之后,忙不迭起身出去了。
“二公子。”安平和康乐等在外面,见贺令昭出来,他们二人忙迎上来。
贺令昭跪了两刻钟,膝盖都跪疼了,一看见他们二人,当即便要让他们扶他,但话还未说出口,见曹姑姑从外面进来,贺令昭便又收回了手,笑着问:“曹姑姑,你怎么来了?”
“公主听说您被侯爷叫过来了,不放心便遣老奴过来看看。”说到这里时,曹姑姑顿了顿,“可是侯爷又骂您了?”
“嗐,我爹哪天不骂我,左右不过是学问上的事,我都习惯了。”
这位曹姑姑深得他祖母信任,除了她手腕强硬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她足够忠心。无论什么事,她都会如实禀告他祖母,从不会有半分隐瞒。
贺令昭不想让他祖母知道,他刚被罚跪的事,但又怕瞒不过去,便半真半假的说了。
好在曹姑姑并未生疑,安慰了几句,便退下了。
待曹姑姑走远之后,贺令昭立刻骂安平和康乐:“你们俩杵在哪儿当摆设吗?还不快过来扶我!”他的腿好疼。
沈知韫正在房中看书,外面突然响起嘈杂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贺令昭的声音:“嘶,疼疼疼,你们慢点!”
沈知韫狐疑朝外面看了一眼。
很快,贺令昭就被安平和康乐抬了进来。沈知韫愣了愣,两刻钟前,贺令昭出去的时候都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成这个样子了?
沈知韫收了书,转头吩咐:“去请大夫来。”
“别请大夫,别请大夫。哎呦,你们慢点,疼死我了!”贺令昭说着,抬手将安平与康乐各敲了一下。
安平和康乐将贺令昭放在椅子上,贺令昭坐稳之后,才继续同沈知韫道:“内间你妆奁台旁边有个楠木柜子,柜子的第二层里面应该有个乌木盒子,你帮我拿出来。”
沈知韫按照贺令昭所说,果然找到了那个乌木盒子。
贺令昭接过盒子打开,从一堆瓶瓶罐罐里,挑出一瓶活血化瘀的扔给康乐:“你来给我上药。”
康乐面上闪过一丝踌躇,下意识看向沈知韫。
沈知韫扫了一眼贺令昭的双膝:“当真不请大夫?”
她瞧他膝盖似乎很严重的样子。
“不用。”贺令昭明明疼的直倒吸凉气,但嘴上却道,“就是第一次被罚跪,有些不习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