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韫并不扭捏,接过笔直接誊抄起来。
贺令昭在心里暗自腹诽:哼!说小爷我字丑,我倒要看看,你的字有多好看!
烛火跃动,宾主尽欢后,前院的喧嚣声逐渐弱了下来。
沈知韫坐在灯盏下,她凝白如玉的手握着笔,随着笔锋游走,铁画银钩的字便跃然纸上。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看见沈知韫的字时,贺令昭瞬间觉得沈知韫嫌弃他的字丑,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毕竟跟沈知韫那磅礴大气的字来比,他写的那些字,确实丑的有点惨绝人寰,所以贺令昭心里的那点不快瞬间消散了。
甚至在沈知韫誊抄完了之后,贺令昭还夸沈知韫的字好看来着。
书画不分家,她既擅绘,字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沈知韫并未接贺令昭夸奖她的话,而是道:“在签和离书之前,我希望贺二公子能应允我一个条件。”
“你说。”
“在陛下允准我们和离之前,还请贺二公子敬重我沈家长辈。反之,我亦会敬重贺家长辈。”
贺令昭嘴角抽了抽。
他自我辩解:“我这人是名声不好,但也没有不敬重长辈这一条吧。”
“但你没敬重我的长辈。”沈知韫神色微冷。
贺令昭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自己先前当着沈知韫的面,曾直呼沈怀章是沈老头。贺令昭立刻保证:“口误口误,你放心,从今以后,你叔父就是我叔父,我绝对对咱叔父毕恭毕敬的,咱叔父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绝不反驳忤逆。”
贺令昭嘴上答应的同时,脑子也转的飞快。
虽然沈怀章也在太学授课,但他又不为他授课,顶多自己以后见着他,躲远一点就是了,问题不大。
见贺令昭就差举手发誓了,沈知韫的脸色才和缓下来。
贺令昭问:“还有什么?”
这世道对女子比男子更为苛刻,即便两年后和离时,他将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但到时候沈知韫恐怕还是会遭人非议。
所以但凡沈知韫提,只要他能做到,且不违背道义,他都愿意应允。
沈知韫却摇摇头:“没了。”
贺令昭比她还想和离,所以除了沈怀章一家之外,沈知韫并不担心其他的事情。
“贺公子有什么条件也可以提。”
沈知韫看起来挺好说话的,但为了以防万一,贺令昭还是说了:“我这人散漫爱玩儿,你别管我,我也不管你,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就行。”
这一点沈知韫求之不得,她当即便应允了。
“别的,好像就没了。你要是也没有的话,那咱们就签和离书?”贺令昭问。
沈知韫点头应了。
喜房内,婴儿手臂粗的龙凤喜烛高燃,但刚拜堂成亲完的一对新人,却在贴满囍字的喜房里达成了两年后和离的条件,并痛快的签了和离书。
而前院不知情的人,还在庆祝他们的大婚。
和离书一式两份,签好之后,他们各拿一份。沈知韫刚将她的那份收好,贺令昭便端了两盅酒过来,他将一盅递给沈知韫。
“和离书签好了,咱们喝盅酒庆祝一下如何?”
沈知韫:“……”
大喜之日庆祝他们和离?!
但转念一想,与心悦之人成婚,才是大喜。像他们这种被迫绑在一起成婚的,何喜之有呢?不过如今他们各得所愿,也算是大喜了。
沈知韫接过酒盅。
“来,干。”贺令昭举杯与她碰了碰,仰头将鸳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时,他昳丽明朗的眉眼里皆是喜色。
沈知韫眼脸微垂,唇角悄然翘起,露出了赐婚之后的第一个真心笑容。
冷月独悬天际,夜霜簌簌而落。
青芷出了喜房之后,一直尽忠职守的守在门外。她怕贺令昭因书肆的事对沈知韫不利,便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听着喜房里的动静。
若有一丝不对,她就可以立刻冲进去护主。
她等啊等啊,约莫等了两刻钟,才听到沈知韫唤她。青芷当即推开门快步进去,然后整个人就呆住了。
她走时,喜房内的气氛有点剑拔弩张,但现在却一派祥和。这两刻钟里发生了什么?
“傻站着做什么?快来帮我拆凤冠。”沈知韫坐在妆奁镜前,用手托着凤冠,脖子才没那么难受。
“哦,好。”青芷快步过去。
和离的事情既然已经谈妥了,贺令昭觉得,他就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他起身道:“我去送宾客,你累了一日,早些歇息吧。”
换言之,他今夜不会再回来了。
沈知韫应了一声,贺令昭便揣着和离书喜滋滋的走了。
等到只剩下她们两个人时,青芷才小声问:“小姐,我怎么觉得,姑爷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一样。”
“嗯?怎么不一样了?”
“之前我离开的时候,姑爷脸色不大好,但我刚才进来的事后,姑爷心情好像很好,甚至刚才走到门槛的时候,姑爷明明被绊了一下,但他却非但不生气,反而还开心的笑了呢!”
沈知韫一面拆钗环,一面笑着问:“开心不好么?”
“好,只是我总觉得怪怪的。”
“不奇怪的。”她和贺令昭之间各得所需,开心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小姐,我怎么觉得,不但姑爷怪怪的,您也有点怪怪的呀。”
拜完堂到喜房之后,沈知韫眉眼黯然,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但跟贺令昭单独待了两刻钟之后,沈知韫眼里的黯然消沉突然就一扫而光了,取而代之的则是鲜活的明艳。
青芷正要询问原因时,有侍女端了水进来,青芷便将那些话又咽了回去。
反正不管怎么样,只要他们小姐开心就好。
沈知韫被折腾了一天,早就精疲力尽了,盥洗更衣后她便打算歇息了。只是她刚撩开床帐,喜房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沈知韫下意识回头。
就见先前说今晚不回来的贺令昭进来了。
第七章
四目相对时,贺令昭脸上飞快闪过一丝尴尬。只是那尴尬里,隐约还带着几分懊恼和挫败。但这些细微的表情,很快就被贺令昭藏起来了。
贺令昭走进来,清了清嗓子:“那什么,宾客都散了,不用我送了。”
见贺令昭回来了,贺家的侍女说了几句福话之后,便立刻退下了。这个时候,青芷也不好再留下来,她只得跟着她们一道离开。
喜房的门甫一关上,贺令昭立刻解释:“不是我出尔反尔啊,是我爹的人在外面守着。”
所以兴冲冲揣着和离书,打算趁着前院宾客未散,偷偷翻墙出去找个地方睡觉的贺令昭刚出院子,就被定北侯的人逮住了。
知子莫若父,定北侯知道他这个小儿子是什么德性,所以早早就被命人守株待兔了。
“而且我爹还说,我今晚要是敢迈出喜房一步,他就打断我的腿。”
沈知韫:“……”
有他祖母在,贺令昭倒不担心他的腿。但为了这场婚仪,阖府上下筹备了月余,府中早已是累的人仰马翻,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又搅和的大家都不安宁。
贺令昭同沈知韫商量:“要不你让我在这里将就一晚?我打地铺的那种。”
虽然他们已经约定好,两年后和离,但今日毕竟刚成婚,也不能闹的人尽皆知。而且这是贺令昭的院子,沈知韫没有拒绝的权利。
沈知韫放下床幔,丢下一句,“随你”,便拉过被子躺下了。
贺令昭便将这句‘随你’当成沈知韫答应了,他栓好门,拿被子往地上一铺,就直接躺上去了。
如今虽然是冬月,但房中有地龙,所以睡在地上也不冷。
再加上虽然先前喝酒时,贺令昭确实耍了些手段,但今晚酒他也没少喝。现在甫一躺下,酒意与困意便一同涌了上来。
折腾了一整天,沈知韫也很困,她躺下没一会儿就来了睡意,但在她马上要睡着的时候,一道独特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沈知韫烦躁睁开眼,循声转头。
隔着层层纱幔和明亮的烛火,她就见贺令昭枕着手臂睡的正香。
而那道独特的声音就是他发出来的。
沈知韫:“!!!”
夜色深沉,天地间万籁俱寂,只有喜房里,响起规律的咍台声。
沈知韫尝试用手捂住耳朵,也试过将头蒙进被子里,但那咍台声就跟细针似的,无孔不入的扎着她的耳膜,硬生生刺的沈知韫睡不着。
到最后,沈知韫愤怒掀开被子坐起来,目光死死盯着躺在地上酣睡的人。
而贺令昭浑然不觉,仍旧睡的很香。
沈知韫坐在纱帐里,兀自生了会儿闷气之后,见对方睡的雷打不动,她只得自我安慰——
没事,他们不用过一辈子,两年约定之期一到,他们便桥归桥路归路了。
而且贺令昭先前明确的说了,他夜里不宿在这里,今晚只是特殊情况,她暂且忍他一宿便是。
沈知韫抿了抿唇角,重新躺下去时,她在心里默念,过了今夜,就剩一年零十一个月并三十日了,她忍!
这一夜,对沈知韫来说格外的漫长。
几乎是街上刚响起僧人的报晓声,沈知韫便掀开被子起床了。
她既然起来了,那贺令昭也别想再睡。
“贺令昭,醒醒,该起了。”
贺令昭睡的迷迷糊糊的,只当是他的小厮在叫他,他眼睛都没睁,直接骂道:“安平,你再啰嗦一句,就滚去给小爷扫一个月的茅房!”
骂完之后,耳边瞬间清静了。
贺令昭翻了个身,抱着被子打算继续时,蓦的响起一道凉凉的女声:“那你睡你的,我让侍女们进来了。”
“!!!”
贺令昭条件反射性坐起来。他睡眼惺忪睁开眼,看见沈知韫时,这才想起来,他们昨日成婚了。
而沈知韫已经往门口的方向走了。
“等等等等。”贺令昭忙叫住沈知韫。
若侍女现在进来,看见他睡在地上,估计他爹真的会打断他的腿。
贺令昭立刻起来,一面收拾被子,一面随口问:“天还没亮呢,你起这么早做什么?”
听了一晚上咍台声的沈知韫瞬间爆发了。她猛地扭头,清眸里都能喷出火了:“我起这么早做什么?!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像睡着过了吗?”
沈知韫说了之后,贺令昭这才发现,她眼底的青黛很明显,像是硬生生熬了一夜似的。
“你认床啊?那你怎么不早说?我昨晚睡地上,也是一宿没睡好呢!”
沈知韫听到这话,顿时火冒三丈。
听贺令昭这意思,她要是早说她‘认床’,那昨晚睡地上的人就该是她了?!
“你——!”沈知韫刚开口,一阵晕眩感猛地袭来,她勉强扶住桌子上,才没摔倒。
贺令昭吓了一跳,忙快步过去,想要伸手扶沈知韫:“你怎么了?没事吧?要不我请个大夫来给你瞧瞧?”
“不用!你别碰我!”沈知韫扶着桌子,闭眸轻轻喘息着。
她就没见过比贺令昭还厚颜无耻的人!还他也一宿没睡好,那昨晚地上那个,睡的天昏地暗的是鬼吗?!
见沈知韫抗拒他接近,贺令昭便识趣后退几步,询问道:“我看你脸色不大好,要不让你侍女进来?”
沈知韫没应声,但也没拒绝。
贺令昭便打开门,让人去找沈知韫的陪嫁侍女。
很快,青芷和红蔻就匆匆的来了。看见沈知韫面色苍白坐在桌边时,青芷吓了一跳,忙快步过去:“小姐这是怎么了?”
“她认床,昨晚一宿没睡好,刚才有晕眩之症,我让请大夫,她不愿意,你们快劝劝。”
贺令昭话音刚落,沈知韫一个眼刀飞过来,他立刻举手投降:“行行行,我不多嘴了,我去外间,你们有事叫我。”
说完,贺令昭撩起帘子,打着哈欠去外面了。没睡好的人他惹不起就躲。
红蔻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一块糖,递给沈知韫,青芷又让人端了温水来。沈知韫吃过糖喝了温水,又坐着缓了一会儿之后,脸色才略微好转一些。
但青芷还是有些不放心:“小姐,要不咱们还是请个大夫来瞧一瞧吧?”
从前沈知韫偶尔也有晕眩之症,基本吃块糖或者吃点甜食之后就没事了,但她的脸色却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苍白过。
“是啊,咱们请个大夫来瞧瞧吧。”红蔻也跟着劝道。
沈知韫摇摇头:“我没事,就是昨晚没睡好,再加上刚才走的太急了,不用请大夫。”
虽然一年零十一个月并三十日之后,她和贺令昭就会和离,但今日是他们成婚的第二日,沈知韫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就惊动贺家上下,而且她确实也没事。
因青芷和红蔻都拗不过沈知韫,最后请大夫一事只得作罢。
贺令昭不知她们主仆三人在里间做什么,他到了外间之后,便娴熟的往榻上一歪,翘着二郎腿继续补觉了。
很快,侍女们便端着盥洗之物鱼贯而入。
领头的侍女上前请示:“二公子,如今安平不方便再进来伺候了,您是要奴婢们服侍,还是您自己穿戴?”
贺令昭虽然是赌坊和花楼的常客,但他院里却十分干净,平日里能近他身伺候的,只有两个小厮。
贺令昭眼睛都没睁,只不耐烦摆摆手。
这便是不用她们服侍的意思,领头的侍女行了一礼过后,便带着人去里间了。
青芷和红蔻都是自幼就跟着沈知韫的,沈知韫还是习惯用她们。贺家的侍女进来之后也不抢风头,只默然跟着身后,各司其职做着自己的事。
是以偌大的寝房里虽人影攒动,却并无半分嘈杂之声。
沈知韫更衣上过妆之后,外面的天色才蒙蒙亮。想着这会儿敬茶还早,沈知韫便捧了一盏酽茶坐在熏笼旁,看向贺家领头的那个侍女,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静兰,见过二夫人。”静兰屈膝行礼。
她仪态婉转柔和,观其气度,便知非普通侍女。
果不其然,沈知韫问了几句之后,才知静兰的母亲是侯夫人的陪房,静兰自己亦在侯夫人院中当差。
“二夫人您嫁进来之前,二公子院中只有小厮,夫人见奴婢还不算蠢笨,便将奴婢几个分派过来服侍您。”
静兰说完后,她身后的六个侍女挨个儿上前行礼。
沈知韫认过脸之后,又将目光落在静兰身上:“你既从前在婆母院中当差,那可知婆母平常何时起?”
“回二夫人,侯爷在府中时,夫人都是寅时末起。侯爷不在府中时,夫人一般都是卯时二刻方起。”
沈知韫轻轻点头,之后又问了府里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