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先是对那些官员的所作所为感到愤怒,随后心中一喜,好啊,这些文官平时摆出一套套大道理让他做个明君,原来自己私底下如此龌蹉不堪,明日就将这本奏折丟他们脸上,看他们以后还有何颜面在朕面前装腔作势。
对韩重元的不喜淡了一些,皇帝耐心继续看下去。
奏折接着陈述褚家犯下一桩桩血案,已经激起当地民愤,甚至将手伸到了军中,连守备将军都被收买,勾结刺杀当朝公主。
褚家之狂妄悖逆,令人瞠目,为了朝廷和公主安危,锦衣卫秉忠职守,不得已之下违抗圣旨滞留杨柳镇,协助公主铲除毒瘤,恳请皇帝降罪。
奏折上褚家所做的恶事,几乎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看得天顺帝皱眉不已。
他放下奏折,眉头深深皱起,褚家竟然如此无法无天的吗?
天顺帝并不是冷酷漠视人命的人,百姓的遭遇让他心软了一下,如果褚家人不是皇后的外祖一家,他一定赞成惩治褚家。
如今说什么也晚了,褚家已经覆灭,他只担心皇后知道了会伤心。
第二日朝堂上,朝臣果然针对萧沫擅杀钦差和军中将领一事发难,指责嫡公主藐视皇权,狂妄跋扈,有失体统。
对于褚家人被杀一事,倒是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天顺帝听得不耐烦,发作道:“那你们还要待如何,都打发她去和亲了,还要怎么罚她?”
众大臣默了一下,是啊,嫡公主貌似已经很倒霉了,被人鸩占鹊巢一天荣华富贵都没有享受过,还要代替和亲北狄,他们还能怎么处罚她,剥夺公主名分?那谁来和亲?
还是削减公主和亲的嫁妆?那朝廷也没有面子,北狄也未必答应啊。
这时,郑国公站了出来道:“臣启禀陛下,如今嫡公主在民间名声极好,有天降祥瑞,‘神女’之称。关于公主缘何流落在外民间也多有揣测之语,”皇家公主被人替换的笑话都要瞒不住了,“若使嫡公主代嫁和亲,朝野难免议论纷纷,担忧使祥瑞离朝,于朝廷不利。臣提议,莫如重新考虑人选,另外择人和亲。这样嫡公主可留在宫廷,陛下可选人重新教导礼仪规矩,不使她再犯错误。”
郑国公很不想趟浑水,可谁让他有把柄在韩重元手里,不得不站出来说话。不过他聪明地不提明珠公主,这样也少得罪皇后一些。当然,皇后未必会领这份情。
鸿胪寺少卿也站了出来附和:“北狄大王子哈尔莫几次上书抗议,言嫡公主非他想娶之人,和亲乃是为了结两家之好,若是北狄反感,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得不偿失。臣认为,还是另外选择和亲人选为好。”
陆陆续续又有几个官员站了出来,都是反对嫡公主和亲的。
虽然他们没有一字提让明珠公主和亲,但是除了她还有谁能让北狄满意呢?
天顺帝有些慌了,怎么突然就改口了,之前他们不是都没有意见吗?
郑国公挑了挑眉头,默默将某些人都记在心里,怀疑他们和自己一样是受了某位万恶的锦衣卫统领的胁迫。
“够了,和亲人选朕心里已定,诸卿不必多言。钱相,”天顺帝打断他们,挑起另一个话题,“据锦衣卫查探,朝堂官员多有道德败坏,立身不谨之人,着钱相核实情况,将这些德不配位的官员贬落,不得再任用。”
钱如晦为文官之首,长得是面目清癯,威严赫赫,他躬身道:“老臣遵旨。”
天顺帝心里涌出一丝久违的畅快,终于能压这些趾高气扬的文官一头,还是韩重元得用,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好了,无事退朝吧!”天顺帝担心他们又提起改换和亲人选的事,忙匆匆退朝。
朝堂上发生的事瞒不住人,承恩公沈俞鸿匆匆进宫求见皇后。
皇后正指挥人拿出几匹苏州织造署进贡的云锦,挑选出精美的一会送去明珠公主的宫里,就听到自家弟弟求见。
她懒懒地斜依在美人榻上,吩咐道:“让他进来吧!”
承恩公匆匆走了进来,他是一名长得虚胖的中年男子,面容看得出几分英俊,却被酒色侵蚀变得浮肿油腻。
他草草行了个礼,立即急声道:“皇后娘娘可听说了,表兄一家都被那丫头杀了,连外祖母都死于她的刀下?”
沈皇后被吓了一跳,她迷茫地道:“谁杀了谁,外祖母他们怎么了?”
承恩公跺脚:“我的好姐姐,你还在梦里呢,你那个亲生女儿,我的好外甥女,她,她把褚家都杀光了。”
沈皇后心猛烈跳了一下,不可置信地捂住了胸口:“你说什么?”
听了承恩公的讲述,沈皇后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想起承欢外祖母膝下的日子,当真是痛彻心扉。
“逆女,逆女!”沈皇后用手捶打着榻上的靠垫,一连声地咒骂,“她怎么敢?谁给她的胆子,让她杀了褚家人?那都是她的长辈亲人,没有人伦心肝的玩意儿。”她哭得泣不成声,痛彻心扉。
承恩公觑了眼伤心痛哭的姐姐,他对褚家的感情没有皇后那么深,不妨碍自己再落井下石:“如今都传闻她是受上天眷顾的‘神女’,有大臣想更换和亲人选。大姐,那丫头是个心狠手辣的,连外祖母一家都不放过,你说她一旦回了京城,知道了真相,会不会把我这个舅舅都杀了。”
“她敢?”沈皇后怒而起身,“她若敢动你一根手指头试试?”
沈皇后平身最疼爱这个唯一的弟弟,哪怕弟弟不争气,犯下许多错,她仍是要护着。护着护着就成了习惯,连皇帝都不能拿这个小舅子如何,又怎能可能忍受没有见过面的女儿对弟弟造成威胁?
承恩公为难地道:“若她坚持不愿和亲呢?”
“那本宫就不认她这个女儿。”皇后脱口而出,愤愤道,“本宫宁愿没有这么冷血嗜杀的女儿,让她滚回乡下去呆着。”
皇后真的伤心,也无法释怀萧沫的举动,她怎么可以对自己的亲人举起屠刀呢,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行?
要是早知道认回她会害死自己的外祖母一家,她宁愿不认这个亲身女儿。
这时外面传来了皇帝关切的声音:“皇后这是怎么了,朕怎么听着哭了?”
承恩公忙识趣地退到了一边。
“陛下!”见着皇帝,沈皇后抽泣着扑了过去,仰头求证道,“我们的女儿真的这么残忍,她,她真的杀了褚家人吗?”
皇帝不舍地拍了拍她的背抚慰,沉痛地点头:“是真的,不过褚家人行事也太过分了些,欺压百姓,罪行累累......。”
沈皇后不悦地打断他:“那也不能杀。他们不懂事,陛下可以派人教训,好好教导他们规矩,让他们懂事就好了,犯得着杀人吗?难道本宫身为皇后,连自己的外祖母都庇护不了吗?那皇后做得还有什么意思?”
她颓然地做到凳子上,可是如今杀害外祖母一家的偏偏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叫她情何以堪?
皇帝忙安慰道:“事已至此,皇后不要伤心了,朕下旨好好收敛安葬他们。”
沈皇后抬起头,眼神幽幽地泛着冷意:“我还听说那逆女打着祥瑞的名号,不想和亲?”
皇帝忙道:“皇后放心,朕没有答应让婉儿和亲。”
沈皇后闭了下眼:“陛下要如何惩治那逆女?”
天顺帝犯了难,试探地道:“派人前去好生训斥教导一番,让她抄书悔过?”
“不够,”沈皇后咬了下唇,冷声道,“让人亲往杨柳镇,代替本宫行杖刑教训那个逆女。再罚她在褚家灵堂前披麻戴孝,三跪九叩,忏悔己过,为褚此后茹素三年,日日诵经送褚家人安息。否则,本宫就不认这个逆女!”
她厉声道。
第92章
看沈皇后气得粉面煞白,珠泪滚滚,再想起亲弟弟珉王的死,天顺帝对亲身女儿更添了一丝嫌恶厌憎,当下哄道:“都依你,都依你,是该好好教训她一顿。”
承恩公在一旁忙不迭地点头,加油添醋:“外甥女也太不知道心疼母亲,唉,枉费了姐姐一番慈母心肠,连身边得用的嬷嬷都派出去接她回京,结果她是怎么回报的?就是动手杀了外祖母一家,这不孝不仁的东西。”他愤愤不平道。
承恩公对真公主可没有丝毫甥舅情,以及被自己女儿替换的歉意,事情已经做下了,皇后姐姐都已经不计较了,关自己什么事?
他也不乐意皇后姐姐更看重亲生女儿,要是万一她舍不得后悔了,那和亲的岂不是变成了自己女儿?
倒不是他对萧婉多么父女情深,而是沈家子嗣稀少,任凭他如何流连花丛,好生养的妇人一个一个地往府里抬,就是生不出来,至今膝下只有一儿一女。
孩子少了,就算是女儿也是宝贝的,更何况这个女儿还成了皇家的公主,只要不是笨蛋就知道那真是祖坟里冒烟了,这个公主的位置必须牢牢守住。
至于公主女儿是留在京中好,还是远嫁和亲好,谁都知道该怎么选。
所以,真公主最好乖乖去和亲,不要闹什么幺蛾子。
承恩公还怕外甥女公主记恨上自己,留在京城就是多一个仇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对付自己,那当然是嫁出去,嫁得越远越好,就是不要留在京城里。
听了弟弟的一席话,沈皇后更是伤心生气:“她连秦嬷嬷的话都不听,这是怨恨上我这个母后了。可怜外祖母和表哥他们,倒成了她泄愤的对象,呜呜呜,陛下,......”沈皇后心里认定了女儿就是故意针对褚家人的。
“母后,母后,发生怎么事了,你怎么哭了?”殿外传来太子焦急关心的声音。
“母后,......”一同传来的还有女子娇嫩关切声。
伴随着急切的脚步声和宫女一叠声的问候,两道身影相携走了进来。
萧婉和太子手牵着手进来,俩人另外一只手各拿着一束开得正好的鲜花,此刻见皇后哭了,萧婉放开太子的手,焦急地急步走向沈皇后:“母后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是不是父皇?”
她嗔怒地瞪向天顺帝。
沈皇后欣慰地看了她一眼,破涕为笑道:“皇上才不会欺负母后呢,婉儿可不要误会你父皇了。”
萧婉咬唇,担忧地道:“那母后为何要哭呢?”
“是啊,母后何事伤心?”太子也挤上前,皱着眉头询问。
沈皇后露出疲惫伤心的神色,吐露实情:“还不是那孽障,......”
旁边承恩公退后了一步,安静围观皇帝一家四口亲密无间的氛围,唇角露出一丝得意地微笑。
从始至终,萧婉都没有看他这个亲生父亲一眼,甚至事发后都没有踏足承恩公府一步,但是他不但没有觉得不高兴,反而更喜女儿聪明,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就是牢牢抓住大夏朝这对最尊贵夫妻的心。
只要得了圣宠,一辈子的荣华富贵都有了,认亲不认亲的有什么重要?
作为靠裙带关系受益的人,承恩公最是明白其中的好处,靠着沈皇后,沈家从平平无奇的平民之家一跃成为在帝都呼风唤雨的权贵,这就是权势带来的好处。
他的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太子身上,想到先前姐弟俩手牵手的模样,心里升起了一个狂热的想法。
那头太子和萧婉知道了沈皇后哭泣的原因,全都震惊了,那个流露在外的姐姐/表妹,她的胆子怎么这么大?
太子还在失语中,萧婉却用愧疚难过的眼神看着沈皇后:“母后,是不是因为我,妹妹行事才如此偏激?要不然,我亲自去宣府劝诫于她?还有太外祖母,表舅,表哥他们的后事也要人看着处理,我亲自去看着。”
“不行,”沈皇后紧张地抓住养女的手,真怕她跑到宣府去,“她这个性子,万一伤了你怎么办?”
太子也不赞同,他厌恶地道:“哼,她简直不知天高地厚,这么恶毒的性子,谁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依孤看,父皇的确该派人重重训诫于她才好。”
天顺帝沉吟:“朕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这人选要好好斟酌才行。”
他也看出来了自己这个女儿是有些无法无天任性妄为的脾性在的,要是派去的人地位轻了,怕是压不住对方。只是位高权重,又怕小题大做,遭朝臣们反对。
见没有自己的事了,承恩公提出告辞:“陛下,皇后娘娘,臣告辞了。”
他是自小被帝后看着长大的,一向待他亲厚,在宫中来去自如,皇后留了一遍见他执意要走,就让他出宫。
只是,承恩公觍着脸道:“姐,我跟明珠有话说,你让她送我到宫门口呗!”
沈皇后顿了一下,从前萧婉和承恩公府走得也很近,只是揭破了身份后,再让他们单独相处,她心里就有些别扭,好像怕弟弟会把萧婉抢回去一样。
她看了眼萧婉,吩咐道:“去吧,送,送送你舅舅。”
萧婉眼神闪了一下,乖巧地点了点头。
安静的宫道上,让侍候的人走远了点,承恩公沈俞鸿眯眼满意地打量自己这个女儿。
萧婉从前就不喜欢承恩公这个舅舅,觉得他一无是处,只会倚仗着沈皇后的宠爱胡作非为,到处让自己母后收拾烂摊子。只不过是碍于沈皇后的情面,她才不情不愿地和承恩公府走动,却没想到他们竟然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她其实是有点怪责承恩公夫人不管不顾戳破了身世,如果是担心她和亲北狄,难道不应该私下和自己先商量一下吗?如果早知道自己的身世有问题,她未必找不到其他办法推掉和亲之事,而不是将自己非皇家血脉的事闹得人尽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