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想,她又拧眉,“浮香阁如此本事,那日二皇女的人闯进医馆……”
晏公清清淡淡地回,“没主子的吩咐,咱们怎好擅自动手?”
凭白坏了一场英雄救美的戏码。
裴出岫静默了,那时影卫若真在医馆动起手来,只怕二皇女非得追查到底,直到咬出她的身份来。
“林公子如今安置在宋家私宅,遣几个天卫日夜守着,若有动静到沐春堂来报。”
闻得此言,晏公眸色微动,“天卫从前可单闯敌营。”
如今竟沦落到护卫一个养在深宅的男眷。
裴出岫望过去,眉心微拧,“可有不妥?”
男人暗暗咬牙,“无。”
想到那日进宫昭帝给她看的那份折子,裴出岫又低声地问,“嘉南关那边近来可有消息?”
“颜大人在军中一切安好。”
她点点头,站起身,“如此便好。”
晏公见她欲离去,连忙端来一个四方紫檀匣子。
“这是三年来小郡主写给主子的家信。”
小郡主便是郢城王府里那位夫侍所出,裴出岫瞪着那匣子许久,并不愿伸手去接。
晏公瞧见她神色,叹息一声道,“戚夫侍夏初时候生了场大病,小郡主一直盼着您回府呢。”
裴出岫支吾着敷衍,晏公终是将匣子塞进她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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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肆堂厅内,齐整地坐了天字号影卫七人,地字号影卫若干。
见她露面,齐刷刷地仰头呼喊,“见过主子。”
裴出岫抬手轻按了按额角,就是不想惊动她们,才趁天未亮的时候赶来。
天七悄声递上竹子,她朝诸位影卫略一颔首,便戴上帷帽逃也似的迈出浮香阁。
不多时,身后茶肆内果真传出震天响的怒吼声,“哪个兔崽子拔了后院的竹子?”
接着便是一阵桌凳磕碰、刀剑齐鸣的混杂动静。
裴出岫赶在辰时前回到医馆,病人纷至沓来,她忙起来也就忘却了晏公交代的郢城王府的事。
傍晚时分,沐春堂已阖馆。明月夜的戚舫主乘轿来到沐春堂,也不走前堂正门,遮遮掩掩地绕到后院窄巷。
裴出岫只当是宋二,未料打开木门却见舫主攒着一脸苦色,“裴大夫,铃兰那孩子……”
便是他今日不来请,过两日她还是得亲自过去一趟的。彼时在明月夜仓促治伤,用的不是沐春堂特制的桑皮细线。待到伤口长好了,伤处缝合时用的细绢丝还得重新取出来。
裴出岫见此刻时辰尚早,便答应同他一道过去看看。
今日的明月夜早早在门前挂起了灯笼,裴出岫披着厚氅头戴帷帽,裹得这副严实样子在烟波河边反倒十分惹眼,尤其是明月夜的舫主还亲自出面躬身接迎。
她微压了压帷帽,跨过小石板,三两步迈进船轩,跟着舫主转过屏风径直上了楼。
恰在此时,船轩顶端的长廊内传来喧闹的争执声。
“二殿下不在,你们明月夜便这般轻怠客人吗?”还未入夜,这女郎已经醉得满面赤红,见舫主与裴出岫过来,连忙叫嚷得更大声,“舫主来得正好,你们这儿的仆从竟敢拦着不让本小姐见铃兰公子。”
戚舫主认出了她是刑部侍郎的嫡女潘莹英,连忙苦笑着陪礼道,“潘小姐见谅,铃兰在养伤,这几日是不见客的。”
裴出岫经过她身旁,叫她攥住胳膊,“本小姐进不得,她凭什么能进得?”
“这位是奴家为铃兰请来的大夫。”
“大夫?”那酒醉女郎眯着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本小姐今日既来了,便也进去看看他到底伤得如何了。”
裴出岫透过帷帽撇她一眼,眸光微寒,指尖银光一闪,下一刻身前难缠不休的女郎轰然倒在她肩头,“这位小姐醉了,寻个僻静处叫她好生歇息。”
她还有约在身,可没那么多时间好耽搁。
第22章 紫竹箫
铃兰公子的卧房里依旧点着暖香,香气中又飘散着若有似无的苦药味。
床榻边红幔珠帘卷起,男人苍白憔悴地阖目躺着,身上罩着件宽松柔软的浅色绸袍,露在外面的手臂上新伤压着旧伤,可谓是触目惊心。
他必然不是第一回 遭难了。
似乎是听见外头的吵嚷声,他在睡梦中仍不安稳地攒着眉头。
裴出岫收回目光,一旁侍候着的鸢尾面容愁苦地低声对她说,“裴大夫,您快看看公子这是怎么了,自昨日醒来以后便怎么也不肯开口说话。”
声壁未损,为何失语?
她依旧先替男人诊脉,薄薄一层丝绢下,脉象平和有力不见异症。
在鸢尾急切的目光下,裴出岫只好又拿巾帕裹手再触了触他的咽喉。男人喉结滚动,似有所觉地睁开眼,一双迷惘的眸子渐渐清澄,而后浮上恐惧与慌乱。
他似乎想惊叫,喉间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鸢尾见他挣动得厉害,连忙上前轻声安抚道,“公子,这位小姐是大夫,是她救了您的性命。”
裴出岫若有所思地凝眸,她在林公子眼内同样找不出病症,是否说明这症结实则是心障引起。
铃兰公子已平静了不少,裴出岫凑近他面前温声唤他张开嘴。
果然如此。
鸢尾见她似有所悟地直起身,神色焦灼地问,“裴大夫,敢问公子是得了什么病症?”
“心病。”裴出岫淡淡叹道,“他声壁完好,在睡梦中可以出声,清醒过来却是不能,这是心结。”
随后而来的舫主闻言瞪大了眼眸,“那这病又该如何治啊?”
裴出岫想到林公子,眸中涌现出无奈,“世上唯有心病无药可医,唯有待他自己解开心结。”
屋内四人皆有各自不同的消沉。
裴出岫见他伤处已快愈合,索性要来剪子替他取线。
这回疼痛不那么明显,男人咬着嘴唇还能承受,待到处理完身上所有的伤口,他浑身又沁出了一层薄汗。
裴出岫低声交代鸢尾如何照料铃兰的伤势,忽而觉得手背上犹如猫儿爪挠一般传来若有似无的一阵轻抚。
她倏地起身,浑身僵硬着退开男人床榻几步。
“铃兰公子,裴某已有夫郎。”
床榻上的男人哀怜地缩回手,低垂着眼眸。
戚舫主瞥了铃兰一眼,亲自将裴出岫送到画舫门口。
“铃兰这孩子也是命苦,今日之事裴小姐莫放在心上。”
裴出岫与他拱了拱手,面色和缓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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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到宋宅已近戌时,门前的守卫得了嘱咐并不拦她。
原是想给林公子捎带样东西,见了芳草他却不肯伸手接。
“公子知您今日会来,一直未歇,在屋子内候着呢。”
入得内院,果见正屋内点着通明烛火。
他不能视物,这烛火只能是为她留的。
心头微悸,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温软。
裴出岫轻轻扣门,屋内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紧接着是一声低低的痛呼。
她猛地推门入内,见男人扶着桌角,披散的长发遮住半张苍白的脸孔。
“怎么这样不小心?”
林知秋听出她声音里的着紧,腰侧的疼痛渐渐不分明了,在她的搀扶下摸索着绕过屏风坐回床榻上。
她的身上除了浅淡的药香之外,还有他再熟悉不过的蜜合暖香。林知秋浑身僵直了些许,明明是他央求在先,可此刻却又忍不住低声轻喃,“出岫小姐今夜是去了明月夜?”
裴出岫匆匆赶来,回医馆后的确也没顾得上换衣裳。
“铃兰公子醒了,戚舫主唤我去替他看诊。”
她恐他不喜身上熏香,略退后了些,“今夜来迟了,林公子等久了吧。”
林知秋轻抿着唇,摇了摇头,“铃兰他……无事便好。”
他知她允诺了就定会来,等得再久心里也是清甜的。
裴出岫怕他忧心,并未多言铃兰的失语之症,声音淡淡温凉地问他,“方才可有伤到何处?”
林知秋讷讷地摇头,微顿了顿,又红着脸颤颤细声道,“在、在腰上。”
好不容易吐出这几个字,却是倏然咬紧嘴唇、闭紧了眼眸。
她又不会动手打他,何至于怕成这副模样。
心中虽是这般腹诽,裴出岫目光落到他松散腰束下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肢,浑身如被火燎一般骤然滚烫起来。她不自觉地望向屋中竖着的那面玉兰屏风,暗暗攒眉,难不成明月夜里燃着那香有催情之效?
“芳草应是还未歇下。”她直起身,声音略低哑,“我去唤他来给你上药。”
他忽的攥住她的手,未抬起头,肩膀隐隐约约地颤动,“出岫小姐介意吗?”
介意……什么?
她难得昏沉得思索不出个所以然来,可是又觉得不能、也不愿就这样拨开他的手。
“可能会有些疼。”
男人眼睫颤得厉害,微别过头,低低地颔首,颊上的红晕漫到脖颈。
裴出岫深吸一口气,稳下心神,轻轻解开那腰束的系带,沿着他柔韧的腰腹一点一点地揉按,直到听见他嘶的一声叫唤起来。
只是淤肿,并未伤损,她改用掌心覆在伤处徐徐地揉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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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昏暗,屋内静谧。
林知秋听见她低缓的呼吸声,和自己胸膛传来的响亮的心跳声。腰侧那炙热熨帖的力量,好似施了什么术法,让他浑身都酥软起来。
从前明月夜上的酒客只是挨近,便令他难以忍受,可她的触碰,他却一点儿也不厌恶。
非但不厌恶,甚至还有些……
他忍不住抬起衣袖遮面。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的起身离开了榻边。
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床榻上的林知秋垂下衣袖,微微喘了口气。
裴出岫来到屋子门口,拾起被她惊慌失措下搁到一旁的竹杖。
回到床榻边,她将竹杖递给男人,“林公子试试可趁手。”
“这是……”
林知秋接过竹杖后,很是怔楞了一下,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抠群死而弍二五九一寺齐接着徐徐摸过竹杖光滑沁凉的杖身还有那被打磨平滑圆润的竹节。
“有了这竹杖,便不会如今日这般磕碰了自己。”怕他以为自己是责备,裴出岫缓了语气又道,“白日里可以唤芳草带你出去散散步,庭院角落有几枝腊梅快开了。”
“这是……出岫小姐亲手为我做的?”
见男人嘴唇颤颤着,一双桃花眼眸又红了起来。
裴出岫连忙低声安抚,“并不费什么功夫,你喜欢就好。”
也不枉得天七被刀子追着满堂乱蹿了。
林知秋自是喜欢的,喜欢到心口发热,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的心意,于他而言,是那样的特别而又珍贵。
他在她的搀扶下站起身,这竹杖正合适他的身量。他忍不住悄然生出妄念,就仿若她一直在他身边一样。
关于这眼疾的成因,她还不知该怎么开口同他解释,男人忽的攥住她的胳膊,低声开口似乞求,“出岫小姐,有样东西想请您看看。”
裴出岫依照林公子的话语,取来那方摆在书案上的蓝绫锦盒。
自浮香阁捧回一匣子家书后,她曾猜测林公子带回的这匣子里装的兴许是林大人生前留给他的字画云云。
压抑着心头的古怪,她徐徐打开那锦盒开阖处的两枚铜扣、掀开盒盖。
始料未及的是,里头竟装着一支通体暗紫的九节竹萧。
郢城盛产紫竹。
紫竹质地坚硬细密,制成洞萧可吹奏出浑厚柔和的音色。
裴出岫下意识地取出竹萧,抚摸这支萧的尾端,一笔一划刻着“未央”二字。
这支紫竹萧是她亲手所制,几年前似是偶然间丢失了。
只是……
为何会出现在明月夜?又为何会落到林公子手中?
她将紫竹萧重又放回锦盒内。
林知秋微仰起头,难得神色郑重地问她,“出岫小姐,从前可曾见过这支紫竹萧?”
言语凝噎在喉,裴出岫眉心微蹙,望着他期盼的眼神,却是不答反问,“你回明月夜只为了取这支紫竹萧?”
“这支紫竹萧对知秋而言很重要,竹萧的主人曾救过知秋的性命。”
闻得此言,裴出岫的眉头攒得更紧,就听男人接着轻声说道,“三年前,林府遭陛下降罪,爹娘死在狱中,长姐流放归渡河,知秋曾想过到城外永明河投水一了百了……”
城外,永明河,落水的男人。
“今日好不容易救回一条性命,你若在此寻死而我见死不救,这一功一过岂不是全抵了。”
裴出岫倏然睁大了眼眸。
当年逼她跳河救下的那个男人是林知秋?
第23章 书笺
三年前太皇君病重,裴出岫被陛下召回京城,起初过得十分孤寂冷清。
白日里除了进宫侍候,便是窝在浮香阁里长吁短叹。浮香阁近拱阳道,来往宾客甚多颇为喧闹,后来她也常到城外僻静处散心。
那一日夜里是月色正好,永明河边寒魄凌波、美撼凡尘。
忆起远在边关的师傅,她将竹萧凑到唇边吹起一曲关山月,本是悲壮激昂的旋律,被她奏得百转愁肠。
是以,一曲未罢,听到有人投河落水的声响,她颇惊愕歉疚。
自八岁那年跌入澄观池里几乎溺死,后来便在母王与师傅的压制下生生练出了极好的水性。
但她依旧不愿近水。
眼看着河里落水之人就要没了声息,她执着紫竹箫的手攥得越发用力。
终是哗得一声跟着钻入水里。
永明河水表面看着平静,河中央的水流却颇湍急。落水那人起初是没有半点挣扎地闭着眼睛直往水里沉,她几次三番揽住他的腰将他托出水面却没法带回岸边。
幸好情急之下他睁开了双眼,也如她所愿紧紧抓住了她递过去的竹萧。
那是一个苍白近鬼的男人,瘦得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乌黑凌乱的长发湿漉漉地糊在脸上,干裂发白的嘴唇一张一合地嚅动着。
“你……不该救我。”
裴出岫微微力竭地坐在岸边,闻得男人的言语攒起了眉头,“今日好不容易救回一条性命,你若在此寻死而我见死不救,这一功一过岂不是全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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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烛火明明灭灭地跳动着,映着男人乌黑眼眸中小心翼翼的希冀。
那时在永明河边,她盼他记得她的恩情莫再轻生寻死。可此刻当着他的面,她却怎么也不能应承下来。
只是治伤,便要与她为奴为仆,若是知晓她便是这紫竹箫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