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第一回 ,裴出岫竟是不愿,她与所救之人之间,是恩情重过一切。
“这支竹萧做得精细。”她声音低沉地说道,“这竹料在京城也是罕见。”
林知秋的眼眸一瞬黯然,出岫小姐也是三年前才到京城,这世上哪里就有这样的巧合?
他轻抿了嘴角,“出岫小姐懂得竹萧?”
“略知一点,家父从前颇通音律。”她淡淡地回。
男人静默了一会儿,忽而出声道,“出岫小姐若是喜欢,这支竹萧便赠予您吧。”
裴出岫难掩惊讶地微微睁眸,“这支竹萧对林公子颇为重要,出岫怎好……”
“知秋如今眼已盲,本也不擅奏萧,留在身边也是无用。”他抿了唇,声音压得更低,“从前这紫竹萧对知秋而言是个盼望,如今有出岫小姐……”
他话未说完,面颊隐隐泛起红晕。
裴出岫似明白了他的心意,明知不应当却无法克制地心生欢喜。
“这紫竹萧还是留在林公子处更为妥当。”她将锦盒双手奉还,轻抿了唇,淡淡柔声道,“其实吹奏这竹萧并不难,下回若是得空出岫愿教公子,你在此处养伤也好打发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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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长明殿中,凤后正伺候昭帝宽衣。
“陛下今日好好的怎的想到要动帝卿府了?”
顺宁帝卿已殁了十数年了,可在这宫里谁也不愿去触太皇君的忌讳,任是偌大帝卿府荒着寂着,也没人敢在陛下面前提一句。
昭帝不以为意道,“映玉虽不愿回来,可朕得替他把持着点。”
凤后难道不解其意,陛下要替他把持什么?一个荒了的园子?还是……
心头微微一跳,他怔楞着望向昭帝,“难道是安泽小王爷要回京了?”
昭帝只是敷衍,“明年开春便是太皇君八十寿辰了。”
“那也不必现下就急着修缮园子啊。”
凤后在昭帝的眼神中止了话语,他跟昭帝近三十年妻夫情谊,怎会不晓得顺宁在她心里头的分量。
幸而那小王爷是个体弱安分的,守在郢城十数年也不曾兴什么风浪。
要否则还真不知将来这龙位……
他叹息一声,躺在昭帝身旁,静静阖上眼眸。
“今日臣妾去看了煊儿,她已知错了,心里盼着陛下肯原谅呢。”
昭帝闻言冷哼一声,“枉朕当年请了太师亲自教养,教养出了个什么德行。”
凤后声音低了几分,“年轻时候正是血气方刚,陛下当年不也瞧上一个乐官,好生折腾……”
“当年朕可没有勉强人家,后来不是照样放出宫去?”昭帝拢了眉头,越发恼怒斥道,“你就知一味偏宠她,今日敢动武卫营去抢人伤人,改明儿还不定闯出什么祸事。”
“煊儿伤着谁了?”凤后翻身坐起来,后知后觉地抬眉,“又是沐春堂里那个医女?”
昭帝困乏了,低声喃喃,“伤着谁都是不应该。”
凤后在黑暗中眯起了一双深邃鹰眸。
那日离开颐德殿后,他不是没有命人查过那医女的底细。宁州阳县人士,母父皆亡,娘亲生前就是名大夫。三年前,受御医院的同乡指引来到京城,因缘巧合之下治好了太皇君,得了陛下赏识,置办了如今的沐春堂。
他欲命人再细查那名御医院的医使,却已是离宫回乡了。
为今之计,只得从沐春堂着手再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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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出岫回到沐春堂,喝了小半壶凉茶,才将心头的热意渐渐压了下去。
林公子是身心脆弱的病患,难免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意,她怎好也纵着自己同他一道头脑发热。
且不说他同宋家小姐情缘未了,宋二待他也有隐约心思,她自己是心魇难消,也不知能否允人姻缘、与人相守一生。
她难得有几分不知所措,既惦念着一个人想去见他,又不知该如何当着他守住自己不要动心。
正烦恼之际,翌日清晨宋二来到沐春堂塞给了她一封书信。
这回是正儿八经的家信。
不过,塞给她的是远在平洲的宋诗意附在家书后的一张小笺。
裴出岫不假思索地推拒,“既然是要交由林公子,你为何不亲自给他。”
宋诗闻攥着那封家书,神色愤愤欲言又止,“我长姊……她……唉……”
裴出岫于是又展开书信,不多时眉头也拢了起来,“宋二,你这是……你要做姨母了?”
这桩喜事令得二人皆神色惘然。
“我长姊同那伯爵府的公子成亲三年,若要有孩儿早该有了,偏生就在这时候……”
裴出岫知她是为林公子不平,可是那伯爵府的公子何尝不是无辜,遂拍了拍她肩头安慰道,“事情既已到了如此地步,你该为她们高兴才是。”
“眼下我若告诉林公子,怕他伤还未好又受打击。若将此事欺瞒于他,我心里也难以过意得去。”她叹了又叹,紧紧抓住裴出岫的手,“出岫,这书笺还是请你替我捎带与林公子吧。”
第24章 寄情
这一日,裴出岫在沐春堂看诊时颇心神恍惚。
替一位年轻女郎号了许久的脉,她的脉象沉稳有力不似有异。那女郎面色也是局促,踌躇许久才同她说来看诊的其实是她身旁怀有身孕的夫郎。
如此几番,就连药童阿福都看出端倪,“裴姐姐若是身子不适,今日还是早些歇馆吧。”
“无妨。”她定了定心神,又接着唤下一个号牌的病患。
阿福似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枚同心符递与她,“这是阿爹去月老庙求来的,说是可灵验了。”
她年纪尚小,不明白为何裴姐姐娶了夫郎,却又要同夫郎分离。
那几日她病得难受,兴许心里还在牵挂着夫郎。
裴出岫收下同心符,揉了揉她的脑袋,“定然是灵验的。”
她又出声唤下一个号牌的病患,那是一个浑身罩在厚氅里的男人,身后跟着两名侍仆,脚步很轻,应是有些武艺在身上的。
裴出岫收回目光,淡淡问道,“公子近日有何处不适?”
男人并不言语,似隔着帷帽在静静打量她。过了许久,他缓缓抬手在沉香木脉枕上落下一截白玉无暇的手腕。
裴出岫取了布帛覆在他腕上,脉象是从容和缓。
“公子是为旁人求诊?”
男人终于开口,声音如清泉般悦耳,“素闻沐春堂的裴大夫医术了得,不知您可会治心疾?”
“公子心脉未损。”
裴出岫收回手,以笔蘸墨,在空白药帖上徐徐写下处方,“这是几味舒心养神的药材。”
男人接过药方,眸光微动,又按捺住心绪,轻声开口道,“多谢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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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立冬,天色暗得早。沐春堂阖馆以后,裴出岫便早早令阿福回家去吃冬饺子。
经过巷子口的酒肆,炉子上温着桂花冬酿,清浅甜香勾得人心猿意马。
裴出岫问店家要了碗酒,坐在巷子口的铺面里,静静看着街巷上家家户户滚着炊烟。
每逢立冬时节,王府上下也有赏赐。各式样子精巧的饺子盛在金玉瓷碗里,待到端上桌时却已尽数散了热气。
后来跟着师傅南南北北地游历,她头一回吃上热气腾腾的饺子,虽然形状古怪不一而足,味道却鲜美得令她始终难忘。
“吃饺子配上江南的香醋为上等,诚然此处没有香醋,不过有师傅亲手酿的金桂酒。”
碗里这酒尝起来似比师傅酿的有更浓郁的桂花香,可是到底少了几分甘辛绵长的余味。
师傅好饮酒,每回非要喝个尽兴,裴出岫却向来不喜醉酒。
许是因为,酒能令人忘忧,却无法真正解忧。
她在府里醉过一次,以为能睡得比平常安稳些,结果魇得心胆俱颤却怎么也挣醒不过来。
那之后,她便不喜吃醉。偶尔同师傅小酌,醉至微醺,也不过是为了应个景。
师傅如今不在,这酒喝得意味越发萧索。裴出岫剩了小半碗,放下酒钱,拢了衣氅独自往宋宅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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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宋宅,依旧是芳草到垂花门外来迎她。
她递过去一匣子糕点,是伤愈的病患今日拿来沐春堂的谢礼。糕点是城南拢月斋的,她不喜甜食,拿布帕装了一兜给阿福,余下的便叫芳草他们拿去分食了。
芳草性子活泼,接过糕点眉开眼笑地谢她。
走进内院,林知秋拄着竹杖正候在屋门前。
他今日穿一身月牙白的绸衫,外头拢了件厚实的绒袍。闻见欢笑声响,微微朝院子门口仰头张望,而后轻轻抿起了唇。
裴出岫快走几步过去,正是忧心他受不得寒冷夜风,就见男人试探着竹杖点地朝她的方向迈了一步。
屋前有几级石阶,她眼睁睁看着他踩空石阶,整个身子歪斜着倾倒。顾不得芳草还在院子里,她使了轻功三两步飞身过去,堪堪托住了他纤细柔韧的腰肢,将人安稳地拢在怀里。
林知秋心有余悸地瞪大眼眸,倚着她的肩头仍在低喘,声音分外局促微弱,“今晨芳草才嘱咐过的,方才我……怎么一下子就记不得了……”
芳草端着糕点匣子,怔怔立在院子门口,眼前那一幕差点令他也散了三魂七魄。
要是林公子跌出个好歹,他怕不是要被主子连着铺盖给扔出宋府去了。
如此一来,望着裴出岫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敬仰。
那嗖得一下,好俊的功夫,犹如戏台上攥着飘绫飞来荡去的武角还有话本里隐姓埋名深藏不露的侠客。
裴出岫搀着他进到屋内,幸而踝足倒是未伤,否则又得在榻上静养伤势。
男人还在懊恼地低喃,“白日里已能走十步之远了。”
“慢慢来,莫要心急。”她也吓得不轻,微薄酒意都散到九霄云外,此刻方缓下心神,“往后还得令芳草陪着才能拄杖行走。”
林知秋咬了嘴唇,低低应了一声。
芳草端来两盏暖茶,问裴出岫可用了晚膳?
“今日立冬,小厨包了好些饺子。”
他的盛情发自内心,裴出岫遂未推拒,不过倒是先发问,“林公子今日可好生用膳了?”
芳草笑吟吟地回,“用过了,自裴大夫您来过后,这几日用膳公子可是尽了心了。”
男人面颊发热,微别开脸,低垂了眼眸。
昨日夜里,就在此处,他对她说如今她是他的盼望。
可是,她什么都给不了他。
她待他,到底与旁人不同,可她不会在京城久留,往后也不知会在何处漂泊。
这些年来,她已习惯了四处流离,不敢对一个地方生出半点依属的心思。
属于她的,终究也会离开她,不如从开始就不要期盼。
待芳草离去后,裴出岫紧了紧攥拳的掌心,低声问他,“腰上的伤还疼吗?”
男人依旧垂着眸,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她的呼吸急促了几分,许是那桂花酒上了劲儿,浑身渐渐烫了起来。
裴出岫克制着平静地移开眼眸,她又定定瞧着那面屏风,“今日宋二小姐来沐春堂寻出岫。”
林知秋抬起了眼眸,乌黑的桃花眸被烛火映得柔亮。
她的声音不自觉有几分低沉紧绷,语气尽量显得柔和,“平洲来了书信,也有要捎与林公子的。”
他似乎并不惊讶,只是有些意外这番话是由她来告知。
三年前,他以琴乐之艺得明月夜戚舫主好心收留,宋二小姐亲至明月夜送来一封书信。
与他盟定婚约的宋府小姐已另聘了伯爵府的公子为夫,不日便要离京远调平洲。她在书信里曾言愧对于他,此生无颜见他。
心中并非是不落寞的,只是比起他过往承受的伤痛,至少他二人中尚有一人能得一个颇为圆满的结局。
林知秋几次提笔,都迟迟落不下去,终是淡写轻描地提了几句祝词。
不能放下,便只能生受苦楚。
宋府小姐是个性暖和善的人,于是他不能诉半分愁怨,免得牵起她无能为力的哀恸。
他并未出城送别,只在明月夜的寝屋内抚了一遍又一遍的《逍遥游》。
宫阙深深初相逢,是蓦然间的惊艳,那欢畅曲调藏多少年少意气。
如今桐木弦声犹寄情,他却已被绊在风尘身不由己,唯愿她能得偿所愿,不必同他一样深陷在无望的过往里。
此一别,不知几时复见,偶也有诗文捎来,只言片语的关怀,是无关清风与明月。
他知晓她安好,不回信,便是他亦如是。
可是出岫小姐将那书笺放在他手掌心,平白搅乱了沉寂多时的心绪。
林知秋眼睫颤颤着,欲合拢掌心,可裴出岫却迟迟未松手。
他触到她温凉的手指,慌乱中瑟缩却被她攥在掌心。他的心颤得厉害,也乱得厉害。
裴出岫见他仓惶不安,软了心意,又松懈了力道,温热的气息带着酿桂花的甜香拂在他耳后,“我不该这样……”
是的,她不该这样。
林知秋嘴唇轻启,欲语还休,裴出岫淡淡扯了嘴角,心下叹息一声,“不若我来念给你听罢。”
男人并未将书笺给她,兴许是为了顾全她的心意。
她琢磨不透,也并不坚持。
林知秋将书笺放在一旁,摸索着缓缓地攥住她的手掌。
男人紧抿着唇,凝视着眼前的黑暗,却不退却。
他问她同样的话,“知秋这样……是否不该?”
裴出岫向来清隽的面容也不由得露出惊愕,她不敢握紧掌心细软的手,声音是越发低哑,“林公子可记得,出岫曾许你自择去路。”
她是在提醒自己,他并非没有选择的余地。
“知秋明白。”他没有动摇,甚至于他还未见过她的容颜,也不知晓她究竟是何身份。
过了许久,裴出岫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在他手背极轻极浅地落下一吻。
转瞬即逝的温存。
芳草在此刻推门进来,她默不作声地来到桌案前吃了几口饺子。
心意浮动间,几乎烫着舌头。
“呀!公子怎的脸这样红?可别是方才吹了风、着了凉气……”
听见男人支吾着同他分辩,裴出岫扒拉的动作更快,连吞带咽含混着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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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急火燎地回到沐春堂,惊觉阿福她爹赠她的同心符还揣在身上。
裴出岫解开一看,里头除了符文还有一枚大红的同心结,甚是喜气,连带着她的唇角也始终微微翘着。
夜里屋子静悄悄的,她点了烛火,却发觉她离去以后屋子似被人翻动过。
箱柜中,晏公留给她的檀木匣子被人挪动存许,打开匣子,里头装着的书信尚算齐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