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害了爹娘,害了林府的罪人。
天五将潘大人同样“请”到后屏楼歇息。
裴出岫紧紧拥着隐忍哀切的林知秋,回到属于她们二人的寝殿内,语气重又恢复往日的柔和,“我曾对你直言相信林大人的为人,今日是我自作主张,不过如今你该知道相信你母亲才是对的,错的从来是那些诬陷她的恶人。”
“妻主。”林知秋压抑住心头的哀恸,通红的桃花眼眸悲戚地望着她,“我很感激你为爹娘证明了清白,可是求您不要为了我而与二皇女殿下对抗。我心里实在害怕,我如今只有你了,我宁愿做回那个双眸失明的奴仆,只要能与你安稳地在一起。”
他眼中的迷惘与无助,令她深深地感到心疼。
“别怕。”裴出岫从身后抱住男人,将脸庞埋在他的后颈窝,双手依旧紧紧地将他圈在怀中,“我与你在一起,是为了不叫你担惊受怕。即使我们对中宫卑躬臣服,她也不会轻易放过我们。一直以来,我都在逃避面对自己的过去,逃避去承担属于王女的责任。我能成为今时今日的安泽王,是为了保护你,也是为了成全我们。”
经历过林府横来的罪祸,林知秋已不如当年那样心性天真。他知晓裴出岫是对的,可是还是忍不住为她忧心,他的性命为她所救,本也可以为她豁出性命去,只是不能见到她被自己拖累。
镇静下来的林知秋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她的手拢到胸口,细声地恳求,“答应我,无论如何保住性命,我会一直追随你。”
“我答应你。”她的下颌抵在他的后颈窝,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在这夜色中沉静温柔地安抚他道,“知秋,我的夫郎,相信我。”
这一夜,她们相拥着入眠,她细细密密地亲吻他的额头、眼睑和嘴唇,他亦动情得眼眸迷蒙地回应她。
待到天明,宫里来了人要宣裴出岫进宫。
林知秋清醒过来后,却依旧紧紧地攥着她的衣袖。
“别怕,我只是去见陛下,很快就会回府。”
她一面抚着他的后背,一面轻声地哄道,“我会带着天贰与天五,没人能伤得了我。”
第61章
进宫的马车上, 裴出岫径自闭目小憩着。寒冬已快过去,京中街市渐渐恢复了勃勃的生机。
前来皋门外迎她的是何大人的手下,她们沿着甬道往内行过一重又一重宫门。
长明殿外依旧围着挎刀披甲的禁军,这一回见到那吕姓禁军首领时, 裴出岫轻轻地与她颔首, 也得了她灼灼目光中暗含着的回应。
白玉石阶的尽头, 内殿宫门无声却端肃地敞开着。裴出岫昂首阔步地进到殿内, 目光落到大殿中央,背对着她立得笔直的正是二皇女凤煊。
“未央来了。”
裴出岫上前向着昭帝跪拜行礼,转向二皇女时,却刻意地没有拜礼。
凤煊定定地望着她, 鹰眸里已不掩饰刻骨的仇恨, “本宫乃中宫嫡女,你见了本宫为何不跪?”
裴出岫淡淡地回道,“陛下已封未央为亲王,未央只跪陛下与太女殿下。”
“你……”
“够了。”昭帝出声喝止了凤煊,皱起眉心,神色不耐道, “你要见未央,朕今日宣了她入宫, 难道就是为了此等微末之事争执不休?”
凤煊恨恨地收回目光,倏然到昭帝面前跪下道, “母皇, 裴未央诬陷父后, 儿臣恳请母皇明察, 莫要听信她一个外姓女的一面之词。”
昭帝闷声咳了几下,语气漠然地说道, “凤后有过,朕已亲自降罚。你若想保全你父后,就不必再议此事了。”
“母皇!”凤煊扬高声音道,“父后侍奉您多年,一向兢兢业业、恪守本分,您怎能偏信旁人如此对待他。”
“若论诬陷,恐怕宫中最擅此道的该是二殿下。”
裴出岫目光正视着前方,忽而开口打断她道,“三年前逢科举大选,您同丞相柳学龄联手,串谋同考官罗侯安,诬陷林暮为大人受贿舞弊,害得忠君之臣冤死狱中,林府满门无辜受到牵连。”
凤煊未料到她敢当着母皇直言此事,一时惊惶无措地驳斥道,“大胆!你不仅诬告凤后,还要编造莫须有的罪名来栽赃本宫。”
“是否为莫须有的罪名,请罗大人到殿内对峙就能水落石出。”
裴出岫坦然自若地迎着昭帝审度的目光,她不惧人证之言不能还林府清白,只不知陛下会否愿意为林氏昭冤并为此将堂堂皇女治罪。
皇女与凤后不同,那毕竟是陛下血脉亲缘、至亲骨肉。
殿内陷入静默。
裴出岫攥紧掌心无声地候着,那边厢凤煊听她提及罗侯安的名姓,脸色也瞬时青紫不定。
六壬命人前往陇乡,千钧一发之际却失了手。罗侯安当真会落在裴出岫手里吗?她敢背叛她与父后吗?其实凤煊心中也不敢笃定。
但是她若是示弱,便等于在母皇面前默认了她残害忠良的事实。
念及此,凤煊仰起头,眼神已经镇定下来,微微扬起嘴角沉声道,“当年罗大人对母皇亲口承认林尚书的罪行,母皇开恩饶恕她不死,本宫也想听听如今罗大人还会说些什么。”
~
昭帝都没想到,罗侯安此刻就在京中。她曾经信重林暮为,将主持科举的重任交于她手中,后来种种罪证指认她也陷入污沼,法难宽宥,她只得亲自下旨将林暮为下到诏狱。
心底里她是相信林暮为的清白的,可是诏狱中却传来了她与夫郎的死讯。
或许出于愧疚不安,她心烦意乱间将此事交由刑部定罚善后。
如今未央为她夫郎请溯这桩陈年旧案,将矛头直指当朝宰相与皇女凤煊。近年来,她身子渐弱,最忌朝堂局势动荡。
可是煊儿却罔顾她的心意,要与未央对抗到底。
裴出岫今日进宫以前,已料定二皇女会为凤后伐罪于她。她命天卫去太女府请罗大人,未成想太女竟也亲自入宫来面圣。
她与凤烨行过礼,目光落到她身后的罗大人。她已无官职在身,只穿着寻常衣衫,面容还算净洁,身上也并无用刑的痕迹。
再次见到陛下,罗侯安瑟瑟地跪伏在地,不敢抬头起身,更不敢往二皇女凤煊那处张望。
“三年前,罪人罗侯安在刑部牢狱中供认,曾受林府家丁指示为犯案贡生董玉桂替换墨卷。”裴出岫在长明殿内当众询问罗侯安道,“此案实情是否与案宗所述相符?”
“禀陛下、禀……禀王爷,罪人并未见过林府家丁,替换墨卷是二殿下命人吩咐罪人所为,她还命罪人依方才王爷所言向刑部供认。罪人自知罪该万死,只求陛下饶恕族人性命。”
“胡言乱语!”凤煊倏然朝她扑过去,却被殿内的侍卫拦了下来,她跪到昭帝面前,神色恳切地请求道,“母皇明察,罗侯安是受人指示,有心攀诬儿臣。”
太女凤烨又接着问罗侯安道,“你可知晓那林府家丁是受何人指示?”
罗侯安闻言只是摇头,“我不识得那家丁,她死了之后更无需对证。”
“三年前,你声称林暮为有罪,如今又反咬是受凤煊指示。”昭帝揉了揉眉心,微微抬手吩咐道,“像你这样朝秦暮楚、反复无常的罪人,叫朕如何信你?拖下去杖毙了吧。”
“陛下!”罗侯安连忙哀声求情道,“罪人自知不赦,进宫来只为还林大人一个清白。当年罪人错信了凤后,一心以为二殿下日后即位会复用罪人,没成想却等来了一场杀身之祸。请陛下明察,林大人是无辜的,她是被人构陷的!”
裴出岫也跟着跪下,为她求情道,“陛下,罗侯安虽有罪,却是此案唯一的证人。请陛下彻查此事,还林大人与林府一个清白。”
凤烨此时亦向昭帝请求,“请母皇为太傅昭雪冤情!”
静谧殿堂内,昭帝望向身旁的内侍官何青云,她也无声地垂首跟着下跪。
“将罗侯安先行押下去,宣大理寺卿梁檀明日入宫觐见。”
此言一出,裴出岫心头重石落地,与太女遥遥对望一眼,后者嘴角轻轻抿起。
“二皇女凤煊身有罪嫌,传朕旨意,禁足于阑尘台,不得任何人入内探视。”昭帝宣完御令,对下首的裴出岫道,“未央留下,其他人跪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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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明殿内宽敞亮堂,裴出岫见到何大人还留在殿内,心中的惊忧稍稍安定。
待到殿内恢复静悄,昭帝与她低低地叹息一声道,“未央,朕不得不承认,先前朕也小瞧了你。”
裴出岫记起师傅的嘱咐,恭谨躬身回道,“陛下,未央食君之禄,当行忠君之事。倘纵奸官污吏,只会令忠臣寒心。”
“放肆!”昭帝大声呵斥道,“你意指朕昏聩无能?”
“未央不敢。”
裴出岫跪得利落,身形却挺得笔直,“陛下是明君,只是有人包藏祸心、蓄意蒙蔽。安平王府誓死效忠陛下,愿为陛下肃清朝堂余孽。”
“你口中的余孽是朕的凤后、皇女、当朝宰相。”
何青云忍不住开口唤道,“陛下……”
昭帝抬手止住她的劝言,目光锐利地直视裴出岫,后者也毫不畏惧地一字一顿回道,“凤后、皇女与权臣犯法,当与庶民同罪。”
“好一个与庶民同罪。”
昭帝开口令她起身,“虎母无犬女,朕以为映玉与焕之的女儿心性软弱,你却令朕感到意外。”
“未央比不得父君有文采,也比不得母王有武略。”裴出岫低低地拱手回道,“但未央懂得医术,可为陛下调制解药。”
她向何青云呈上一个瓷瓶,“昨日在殿上,未央当着凤后陈明此药无解,是为松懈他的防备。他以解药要挟陛下饶恕二殿下的性命,但未央不会使陛下受制于凤后。”
昭帝握着那方小小的瓷瓶,里面倒出几颗白色的药丸。
“你的城府要比你父君与母王更深。”
裴出岫几不可见地蹙了眉,“陛下若能为林府平反,未央愿与夫郎回到郢城,为陛下驻守嘉南关,不再踏足京城。”
昭帝轻声笑了,对着她语气也和缓许多,“圣君盼你守在身边,你不再踏足京城,朕如何与他老人家交代。”
遂命何青云亲自送她出宫去。
裴出岫走出长明殿,殿外朗朗白日,她拢着厚氅却生生沁出一身寒意。
“雪就要融了。”
白玉石阶前,何青云叮嘱她小心足下,裴出岫轻应了一声,许是方才在殿中跪久了有些绵软,她的每一步都迈得小心翼翼。
登上回府的马车,裴出岫回望被皑皑白雪覆盖着的皇宫,心情比来时平和了许多。
她回到林知秋的身边,将男人重新拢进怀里,感受到怀里温软的身驱,才重又生出了几分寒冬将要过去的真实感。
“我答应过你,我回来了。”
第62章
三年前, 林暮为的罪案审了足足三月,而今重审此案却只用了十日不到。
大理寺接到御令的第二日,便有刑部的人来到王府,提走了侍郎潘大人与她的女郎潘莹英。她们已经隐隐觉察了中宫地位不稳, 对着主审大人并无欺瞒, 只求能保住潘府上下的性命。
丞相柳学龄被一道圣旨请到刑部, 在审问的过程中她再三要求面圣, 都被大理寺卿梁大人亲自驳回了。
朝廷审判过后,诏罪之书被张贴在了皇宫皋门外,薄薄的一张纸,却终是还了林府满门的清白。
夜里, 裴出岫在王府摆宴, 请了昔宁郡主与林惟辰一道过府相聚,同席的还有她的师傅颜卿。
今夜算是家宴,林知秋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小菜,他从前在尚书府是娇养的公子,林惟辰也是第一回 尝到他做的菜。
喝了几杯暖酒,她忘却了自己扈从的身份, 对着林知秋低声叹道,“若是爹娘还在, 见你如今过得安乐,定然感到欣慰。”
林知秋又为她杯中斟满了酒, “爹娘冥冥之中护佑你我姊弟相聚。”
“幸亏有王爷。”林惟辰举杯对裴出岫躬身敬道, “王爷是知秋的良人, 更是林府的恩人。”
“如今已是一家人, 就莫要谈论恩情了。”裴出岫含着笑意,饮下杯中的酒水, “姑姊唤我未央便是。”
“惟辰不敢。”
林知秋握住裴出岫的手,与她说起林惟辰的决定,“待圣君寿辰过后,阿姊要同郡主回禹州去。”
裴出岫有些诧异,昔宁赌气似的打趣道,“你们如今是一家人,只有本宫是外人,林惟辰还是留在京城为好。”
“郡主待惟辰有恩,惟辰愿一生跟随郡主。”
林知秋抿起唇笑道,“阿姊重情义,却不善言辞,只怕对郡主不仅是感念恩情。”
昔宁红了面颊,林惟辰也静默着未否认自己的心意。
裴出岫端起酒盏又饮,“听闻凤后昨夜里被赐了白绫,陛下将二皇女发配了衮州,终身不得回京。”
颜卿似料到了这个结局,语气淡淡地说道,“陛下到底不忍亲手弑女,衮州近嘉南关,二皇女高傲心性,想必难以忍受庶民的劳苦,也算是终其一生不得解脱。”
“柳学龄以为董玉桂与那家丁皆已死去,便能逃脱惩处,可惜没有人证却留下了物证。当年她买通家丁,将几箱金银暗中送入林府。没成想这些被收没的财物,竟与织造司库银中的空缺对上了,顺着账簿又查到了主事赵旬亮。”
“柳学龄行事谨严,此事交由柳承鸿去办,想必她是懒得费心周转,便从织造司掏了金银出来。”话音一转,裴出岫问颜卿道,“刑部与大理寺判了她二人斩立决,师傅以为陛下当真会斩了她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