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情难自禁地吻在一块,很迟才唤人进来布了晚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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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后半夜,裴出岫在梦里重又见到了父君。
起先她仿佛盘旋在高空,俯瞰着昔日熟悉的王府西院倏然间起了火。王府侍仆提了水桶、木盆纷纷上前浇火,她听到远处戚氏在哀嚎、婴孩在啼哭,遂不假思索地扑向火焰中想去救人。
熊熊火光中,她看见父君声嘶力竭地朝她呼吼,不要过来,回去……
火焰吞噬了他的面容,而后她在惊惧之中倏然睁开了眼眸。
她闻见屋内有火油的古怪气味,连忙抱起榻上毫无所觉的男人往寝殿外冲去。
殿门落了拴,门窗定然也已封上。
片刻过后,寝殿外火光大亮,火焰沿着门缝渗进来的火油瞬间点燃了整间屋子。
裴出岫举起玄铁剑砍断了门栓,抱着怀里的男人来到院中空旷之处。
幸好火油只浇了这一间屋子,纵火之人便被天卫一剑刺死了。火焰熄灭以后,赶来扑火的仆从与影卫在夜里乌泱泱跪了一地。
裴出岫淡淡看了一眼刺客的尸骸,宫宴上曾见过一回,是二皇女身边的亲信,她身上也浸了火油,想必本也不成活了。
“带下去吧。”
她深吸一口气,手中的玄铁剑骤然落地,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掌颤得厉害。
怀里的林知秋醒转过来,他近日睡得沉,可望见眼前滚着浓烟的寝殿还是惊骇地瞪大了眼眸。
裴出岫将男人安置在后屏楼里,心有余悸,手还不服使唤,遂请师傅趁夜为他诊了脉。
颜卿收回了手,神色却是微凝,“知秋身子无碍,不过……”
裴出岫皱起了眉,“不过?”
“唉,为师不知该怎么说你,夫郎有孕,你竟半点也未察觉?”
大悲大喜,裴出岫骇得“扑通”一声瘫软在地。待得回过神来,她又连忙摸爬到林知秋身边,颤抖着手号过了脉。
脉象倒是康健有力,只是孕不足月,胎脉不显。
林知秋后知后觉地抚着小腹,一时骇怕不已,手并未比裴出岫要稳当多少。
“我、我去命人备补胎汤来。”
颜卿拉住裴出岫,哭笑不得地掐住了她的虎口道,“你先稳住心,胎气未动,哪里须得大晚上惊天动地去熬汤药。”
裴出岫适才大口大口地喘过气来,她怔怔地望着师傅,几乎盈出泪来,“今夜是父君救了我与知秋,还有他腹中的孩儿,父君他定然不怨我了。”
颜卿望着未央与知秋喜极相拥,仿佛透过她们望见王夫初为人父时的喜悦。
王夫也曾全心地爱着自己的孩儿,又怎么会忍心一直令她难过呢?
第64章
除夕夜里, 裴出岫携着林知秋去赴宫宴。王府上下已打点了赏钱,府中处处洋溢着年节的喜气。
今年的宫宴摆在颐德殿内。
她们进殿之时,昔宁郡主与太女殿下一左一右立于太皇君身边,正与他说笑着, 老人家今夜穿了一身绣金赤色吉服, 看起来精神矍铄。
见到裴出岫, 昔宁欣喜地唤道, “圣君,未央姐姐来了。”
裴出岫领着夫郎上前问安,知秋见到太皇君仍有几分拘怯,行过礼后便一直低垂着头。
太皇君笑意盈盈地望向他, 温声问道, “未央着紧你,说你初怀身孕又受惊吓,一直藏在府里将养着,近日可好些了吗?”
林知秋倏然涨红了面颊,当着郡主与太女殿下,声音含糊地低语道, “谢圣君关怀,知秋已好多了。”
太皇君伸出手, 摘下腕间的红玛瑙手钏,戴在他手腕上, 轻拍着安抚道, “哀家常戴着这珠串诵经, 玉髓有安胎之效, 眼下你养好身子才是要紧。”
林知秋惶然地望了妻主一眼,见她笑着颔首, 才受宠若惊地福了身子谢恩。
“圣君偏袒秋哥哥,昔宁看着都眼热了。”
他年纪最小,又得圣君疼宠,向来没什么顾忌。话音方落,便听太皇君身边的许公打趣道,“郡主来日成亲,圣君定然送满满一匣子玉髓给您陪嫁。”
昔宁闻言也笑了,余光瞥见林惟辰缩在殿内角隅里,即便如此他也心满意足了,“只一匣子玉髓可不够呢,还要圣君亲笔为昔宁题一幅字。”
众人皆笑语着,陛下与岐王一道过来了,身后还跟着何青云。
“朕与岐王方来,就听见你同圣君讨赏。”
昔宁忙跪拜行礼,“昔宁祝陛下与岐王颐安百益,福寿永年。”
昭帝受了他的礼,也笑着道,“你想同朕讨什么赏?”
“昔宁若是开口讨了,陛下当真会赏吗?”
许公欲上前拦他,就连林惟辰也蓦然站直了身子。
昭帝倒是未恼,与他扬声道,“朕一言九鼎,岂会失信于你。”
昔宁又利落地跪下,微抬起手指向角落里的女子,“昔宁想求陛下赐婚。”
林惟辰闻言变了脸色,连忙跛行着上前跪拜,“陛下,郡主无心之言,请您饶恕。”
见此情形,林知秋与凤烨也要跟着一道下跪求情,裴出岫匆忙间搀住男人,就听昭帝与岐王淡淡道,“这是暮为的长女吧,从前与烨儿一道修读的。”
岐王低声回道,“陛下,林惟辰从前在禹州罚役,三年时间也够为难她了。”
“幸好林家还留有血脉,是朕对不住暮为。”昭帝命她起身,问起她的跛足是如何伤的。
林惟辰垂眸应道,“去禹州的路上遇到山洪,为了救山下的村民被落石压坏了。”
回京之后,她不曾对林知秋提起,就连昔宁也不知晓她这伤足的来历。
昭帝似受触动,“好孩子,朕记得你从前颇通诗文,留在翰林院任修撰可好?”
这是极大的恩赏,是新科状元才会被授予的官衔。
林惟辰过去一心想要入仕,可当官衔摆在眼前,她却又平静地谢绝了。
“惟辰愿跟随郡主,侍奉左右。”
昔宁诧异地睁大了眼眸,对着昭帝求情道,“陛下,请容惟辰细思后回应。”
昭帝也不逼她,望着互通心意的俩孩子,淡淡道,“朕容你考虑,不过就算朕要赐婚,封王也会想要把嫡子嫁与臣子而非侍仆。”
林惟辰心下震动,适才重又叩首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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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宴,妃君与皇嗣自是合该一道陪宴。
凤后薨逝后,照理应由位份最高的虞贵君协理后宫,可他瞧着却不甚欣悦,六皇子今夜也未来颐德殿赴宴。
何青云与裴出岫暗中道,是六皇子几日前离宫出走了,虞贵君被陛下唤到长明殿厉声斥责了一番,如今派了许多武卫出城寻找。
自二皇女被流放衮州,她离京前夜又纵手下至安泽王府放火,京中许久未闹出这样大的乱子了。
陛下如今已将武卫营交给颜卿整顿,此次奉命寻回六皇子,也是为给武卫营将士们一个将功折过的机会。
何青云对陛下忠心,在暗查安乐丸一事上,为裴出岫助益良多。
她遂答应会替她留意六皇子的去向,也好报答她为陛下分忧的心思。
“过了年节,陛下命太女殿下主掌春闱。”
柳学龄提拔的许多官士是经不得用的,朝廷亟需文吏,宋诗意不久也要回京复命了,或许陛下会破格擢升她。
只可惜,她派去寻宋二的影卫,还未有消息传回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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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宴过后,裴出岫与林知秋一同回到王府守岁。
“阶馥舒梅素,盘花卷烛红。”
林知秋静静依偎在妻主怀里,低吟着诗句。这是她们头一回一道迎送一宵中,之于裴出岫也是头一回与家人一道熬年。
怀里是夫郎,还有他腹中未出世的孩儿。
她心中已是无比喜悦满足了。
“开年以后,我想回沐春堂去给乡亲们看诊。”
知秋有了身孕,她们会在京城多待一段时日。裴出岫不想在府中闲散度日,去医馆坐诊反倒更自在些。
除夕夜宴上,太女来寻过她,不过她一半时光长在山野里,终归不适合日日被拘在朝堂。
“若论为官,我必定不如姑姊。”裴出岫摸了摸鼻子,林知秋闻言却笑道,“妻主若有心为官,定然也会当得好差事的。”
顿了一顿,他又接着轻声道,“回京以后,我曾去沐春堂住过一夜,本想在那儿候着妻主回来。六皇子殿下担忧二皇女会对我不利,适才将我接进宫中与阿姊团聚。”
六皇子或许是追随宋二而去,至于将来也得看她二人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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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六一早,裴出岫骑着骏马独自回了城北。
沐春堂内十分洁净,阿福依旧每日来清扫,碰见她在馆内还以为自己花了眼。
“裴姐姐回来了。”
裴出岫给她包了压祟钱,阿福不肯要,她过了年春该去学堂了,不过女先生已年迈得不能出门了,爹爹为她攒了许久的束脩也用不上了,比起银钱她眼下更忧愁往后可没处念书了。
村里只一间学堂,如她一样的孩童识不了字,将来便只得去富贵人家里做活。
她本想着长大以后要同裴姐姐一样做个能解人病痛的大夫,可哪里又有不会开方写药贴的大夫呢。
晌午时候,天叁驱车将林知秋送到沐春堂后巷。
裴出岫打开木门,方板起了脸,就听得一道柔顺声音,“妻主莫怪天叁,是我央了他带我来的。”
御寒的厚氅下依旧穿着那件浅碧色裙衫,她上前将他抱下马车,一路进到燃了炭盆的堂厅,男人裙摆上轻红色海棠随着她的步伐徐徐摇曳。
林知秋将头埋在她肩头,似乎羞于见到医馆内前来求诊之人诧异探寻的目光。
裴大夫娶夫成亲是京城尽知的,可乡亲们也是头一回见到她夫郎的模样。
从前裴出岫清隽温润的容貌惹得城里许多小门小户的儿郎心生爱慕,待亲眼见到她夫郎如霜雪海棠一般的仙人姿容,隐隐悸动的心便凉了一大片。再见到她望着夫郎神情未变,目光却是前所未有地专注温和,余下的那些微弱火苗也尽数熄灭了。
天叁手里攥着食盒,原来林知秋在府中为她亲手做了午食。
里头是两碗卧着鸡蛋的素面,还有几碟子小菜,自然也有阿福的份。
裴出岫面带笑意,拿起筷箸尝了一口,直夸他在厨艺上远比她有天分。天分之外,更有心意。从前挥毫抚琴的手,为了她心甘情愿地沾上了烟火气。
阿福低埋着头吃得也很欢欣,她还是孩子心性,今早的愁苦早就忘到了脑后。
裴出岫却对她说的这桩事上了心,低声与林知秋说起自己的盘算,“沐春堂的后院如今空置着,可以易作学堂,笔墨桌椅倒是好办,只是还缺一位教书先生。”
林知秋执起她的手,桃花眼眸清亮亮的,“妻主治病救人,就让我来传道受业,阿姊若是官务不碌也能前来相助。”
林氏的家学渊源深厚。
只是姑且不论知秋怀有身孕不宜操劳,山野孩子能识字明理已是足够,哪里须得太女侍读亲自教学。
“有教无类,难道妻主鄙嫌男儿不能为先生?”林知秋是故意激她,美眸里闪过一抹慧黠。
“自然不是。”裴出岫抚着他的肚子,无奈地妥协道,“你得答应为妻,若是身有不适,切莫逞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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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春堂后院开了秋实苑。
听闻教书先生是位儿郎,许多乡亲皆有惊疑。除却阿福,林知秋起初只有四个学生,其中还有一名年近十二的男孩,名唤阿琼。
这个岁数的男孩在村子里本该张罗起婚事了,可阿琼却是个有主意的。他爹娘去得早,生前也未有替他定过亲事。长得清清瘦瘦的,却从小替人做苦活攒下束脩,一心想找个收男学子的学堂。
林知秋没要学生们的束脩,每日里还为他们亲手做午食。
他待阿琼格外上心,并非全因怜他是儿郎,他从前吃过许多苦,更为珍惜识字的机会。
夫子不肯收束脩,阿琼便同阿福一道散学后留下清扫院子。阿福她爹常与阿福说,能为裴大夫做活是在修福分,如今来了一个闷葫芦要同她抢福分,她心里觉得十分别扭。
不过,裴大夫有时留她们一道用夜饭,阿琼却总把好吃的留给阿福,自己只扒拉白饭。
渐渐地,阿福也不容许学堂里的同伴在背后讲阿琼的坏话。
阿琼年岁更长,堂厅里女病患又多,裴出岫就将他留在后院里学着分拣药材。他学得慢,可是愿意花功夫,没多久就将药材认全了,有时比她还清楚药柜里的摆放。
林知秋知晓裴出岫从前就有意收位男弟子,为的是替能许多内宅男眷医治。
如今显名的医郎极少,且名声大多不好,这条路兴许会很艰难,可阿琼却是愿意甚至是感激的。他娘外出打猎受了伤,因着没钱医治,是生生疼死的。彼时爹爹腹中已有骨血,为了给娘亲生个女郎,在屋子里熬了一天一夜,最后妹妹没能活着出世,爹爹也流尽血,终是力竭死了。
而世间没钱医治的穷苦人家与不幸男眷众多,他想成为与裴大夫一样的医者。医术自然是比不上的,能识字开方救人就足够了。
裴出岫与他讲医医经的时候,林知秋与阿福也会在旁专注地听着。
她耐心讲学的模样,时常令他心动。有时他听得困倦了,裴出岫会替他盖上大氅,夜里再抱着他一道坐马车回王府去。
每隔半月,她会收到若初自郢城捎来的家书。
这一回,信上写着许冠卿捐了监生,不日就要进京参与春闱会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