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能做到不代表喜欢。
他勉强能与朝中众臣勉强维系王朝的运转,可这个位置,他代容厌的每一日,对他来说都是煎熬。
在这里,他也将上陵看得更加透彻,看透了,便更加想要回到他原来的地方。
曾经设计的宰执之路,在朝廷不稳时,他自然要凭能力为帝王分忧,可如今内忧暂缓外患渐平,他总能去做些他喜欢的事。
晚晚摇头,“他还要再修养几日,这几日,还是要辛苦张大人。”
张群玉看着她,眼眸柔和,道:“得了娘娘这句话便好,既然陛下不能亲政,我便再为陛下留在上陵鞠躬尽瘁几日。”
晚晚注意到他话中的暂留上陵几日,心中一扯,怔了下,略有讶异。
张群玉看着近在咫尺的皇后,让自己笑出来,道:“待陛下归位,朝廷无恙,臣便请辞,继续回到臣更愿意穷尽心力的事上。”
张群玉曾经在边关教化民众、改善民生,一度被荒寒之地的百姓盛赞,他待人总是有无穷的耐心和悲悯,那里才是他愿意投身的事业。
晚晚没有多说什么。
人各有志。
有幸的是,容厌得张群玉这般良臣,不论如何,臣子忠肝义胆,愿提携玉龙为君死。
张群玉得容厌这般贤主,宦海浮沉,能得信任,也是得庙堂之上最坚实的后盾和仰仗,他才能尽情地发挥自己的热量,实现宏图与抱负。
所以,张群玉不属于这里,而容厌却是属于这里的。
他离不开这个位置,这个位置也需要他。
晚晚这些时日对世事看得越来越透彻,也终于能在他的角度上明白,自古人事难全。
亲自告知了重臣,晚晚折回椒房宫。
她没有乘坐轿辇,而是一步一步地走在宫墙间,慢慢地去看周遭的红墙与檐牙,屋檐上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呈现一种流光溢彩的深碧色。
皇宫本就是天下匠人最巅峰的技艺所在,无处不精美。
她也终于愿意好好去欣赏。
去试着让自己习惯、喜欢这里。
-
皇帝苏醒,皇宫仿佛又被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晚晚这一两日也变得格外事忙。
容厌再次醒来时,他睁开眼睛,周围寂静无人。
这一次,他身边没有晚晚。
他睁开眼睛,情绪一时未加控制,心头不可抑制地升起淡淡的恐慌。
看到她不在,他便慌忙想去找她,想见她。
容厌熟练地将心底的难受压抑住,他也知道,她也有自己的安排,不可能一整日无所事事守在他身边。
心中怅然若失,眼眸空茫睁着看着眼前的殿舍。
他视野之中,华丽的丝账帷幔飘动,风的形状似乎与他印象之中的灵动不甚相同。
容厌忽地怔了下,缓缓地眨动了一下眼睛。
上次醒来太过疲乏,以至于他无法为眼中画面分出太多心思。
……此刻他隐约察觉,他看到的东西,似乎有些不同。
他眼中所能看到的,似乎都被削去了一层真实感,像是被剥去了一层难以形容的感官,他甚至无法准确分辨出飘动的丝账之间有几分的距离。
左眼好像极为冰冷,又好像极为滚烫,难受又觉空荡。
容厌手指动了动,好一会儿,他试着抬起一只手,只捂住右眼。
他眼前所有失真的画面消失。
睁开的左眼,眼前一片黑暗。
他甚至感知不到自己的左眼。
容厌手指僵住,后知后觉,原来是,他的左眼看不到了。
他愣了愣,想起他初醒时,晚晚总是流着泪抚摸他的左眼……
此刻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次变故,生死之间,他活了下来,却彻底失去了一只眼睛,没有任何治愈的可能。
他睁着眼睛,望着眼前与以往不同的世界,左眼似乎有些灼痛。
容厌缓缓吐出一口气,用力闭了一下眼睛,摒去自己对左眼的关注。
他明白,这样鬼门关走一遭、视生死如玩物,总不能继续让他好端端地毫发无伤,什么苦痛也不会留下。他还活着,付出的代价只是一只眼睛而已。
再好不过了不是吗?
一只眼睛或许不方便了很多,可也只是一只眼睛,他又不是什么都再看不到。
容厌很快便想清楚,不再着意于左眼,出声叫人。
侍者入内,掩不住惊喜神情,听着他的吩咐,很快做好了准备。容厌等攒够了力气,缓缓地靠近床沿,为自己洗漱了下。
水盆被侍者拿近了些,旁边摞着一方棉巾。
容厌将棉巾浸入水中,打湿的棉巾覆在脸颊,摇晃的水中铜盆底部深色的釉色映出了人的面庞。
水波摇晃。
他低着眸时,隐约透过摇晃的水面看到了他自己的面容。
容厌本就没多大的力气,此刻手中棉巾忽地直接划落,掉入铜盆之中,搅乱了一盆的温水。
他猛地抓住两边的盆耳,垂首定睛去看水底他的脸。
他眼睛错愕地睁大了些,僵硬片刻,容厌出声道:“取一面铜镜过来。”
侍者应是,不问原因,立刻出门去取。
宫中的铜镜不似外面的模糊,镜面光滑,除了光泽微微泛黄,人的身影面容映在里面,却是再清晰不过。
侍者很快取来铜镜,低头架在容厌视线的正前方。
容厌呼吸发紧,立刻去看铜镜中的他自己,只一眼,他还没有完全看清镜中他的面容,便立刻闭上了眼睛。
心脏沉到了谷底。
难看。
……他的左眼,不仅是失明。
他瞳色本就浅,颜色弥散开后,又蒙上一层泛着死气的灰黑,比死人的眼珠还要森然可怖。
丑陋至极。
对着他自己这张脸,他甚至都不想再看他自己一眼。
侍者捧久了铜镜,僵硬的手臂微微发颤。
容厌呼吸微颤了下,脸色白得更甚,忍无可忍地撇过脸,极为艰难地哑声道:“放下吧。”
侍者恭敬应是,还未等侍者收起铜镜退下,寝殿的殿门忽地被推开,一线春光从门外透入。
容厌深吸一口气,提起气力,立刻从侍者拿过铜镜,掩在锦被之下。
侍者正怔愣间,皇后已经走入了里间。
晚晚看到容厌再次醒来,这次甚至已经坐起了身,她眼中猛然绽出惊喜的光彩。
侍者行完一礼便退出门外,她立刻上前几步,步伐快速迈开,衣袂在半空划出飘逸的弧度。
容厌不动声色地让左眼避开她,晚晚拨开他手腕间的衣袖,指腹压上他的脉搏,静心确认了一番,她眉间的沉郁此刻总算散了些。
容厌手指分开,手指一根一根扣入她指缝,用力收紧。
晚晚低眸看着两人交缠的手,呼吸乱了一下。
这些时日,她总是抱着他才能睡着,更是时刻握着他的手,可当他的手指微微用力扣入她指间时,却好似有一股另类酥麻的电流,沿着手指渐渐弥漫开来。
晚晚用力回握他的手,视线慢慢往上抬,从他的手臂往上,到领口上方锋利的喉结,到下颌清晰漂亮的线条。
他的侧脸也很好看,眉骨鼻型骨相精致到稍显锐利,睫毛浓密,长长地为他的侧脸弯出一道极为吸引人的弧度,长睫之下,清浅通透的瞳色像是阳光之下璀璨的琉璃。
纵使十指紧扣,他却也不看她,只对她露出右侧的脸颊。
晚晚猛地意识到。
他在回避他的左眼。
是了,容厌都已经醒过来了。
这一次,他缓过了力气,总能有精力去发现。
晚晚心中揪紧,紧紧握着他的手,低下头,倾身靠他更近了些,唇瓣轻颤着分开。
她轻声道:“对不起。”
容厌怔了下,晚晚抬起手,捧住他脸颊。
他身体僵住。
那么轻易,他想要回避的,被她双手捧着要去袒露在她面前。
她距离他那么近,她坐在他身侧,几乎要投入他怀中,仰头在看他的左眼。
那么丑陋的一只眼睛。
容厌心底无可抑制地生出一丝难堪,只是这一丝近乎自卑的心理被他完美地藏在平静的神情之下。
他微微笑了笑,像是不在意,“什么对不起,就为这区区一只眼睛吗?”
晚晚没有听,又上前了些,她拥住他,跪坐在床边,捧着他的脸颊,仰头。
轻轻的亲吻,落在他左眼之上。
容厌双手猛地攥紧,瞳眸一颤,长睫划过她温热的唇。
晚晚又吻了一下他的眼角,轻轻道:“对不起,我保不住你的眼睛。”
容厌手指扣紧,手背筋络克制到鼓起微微跳动。
他微微垂下长睫,轻笑了下,道:“都说了,不过一只眼睛而已,不是还有右眼吗,我又不是看不到了。”
他嗓音气力虽弱,语气却松快,没有一丝阴霾。
可人有双目,失去一目,虽然还能视物,可是晚晚知道的。
就算还能看得清,看到的世界,也不那么一样了。
晚晚埋在他身上抱了会儿,眼眶微微发热。
两辈子,她怎么还不懂他。
过去总有一人不愿多说一个字,另一个人便顺理成章装聋作哑故作不知。
如今,她不想再有这些弯弯绕绕的知与不知。
晚晚笑了一下,道:“我知道你,你不想让我生出怜悯愧疚之心。可是人的眼睛……哪里有你说的那么不重要。”
在她面前,他的骄傲和自尊就像一件华丽的外衣。过去,他会在她想让他脱下这件外衣时,在她面前一丝|不挂,可更多时候,他都紧紧穿着这层漂亮的衣壳,在她面前总是骄傲而漂亮的。
他不需要怜悯。
容厌闭上眼睛,唇角扬了扬。
许多话,好像都不用再说一般。
两情相悦的滋味,如何能不让人上瘾。
“我确实不在意这只眼睛,能有一只看到东西,便足够了。只是……”
他像是被晚晚的坦诚感染到了一般,声音忽然变轻、变低,变得很没有底气,难以启齿。
“我,是不是……很难看。”
算来算去,他最有底气的、最让他如鲠在喉的,都是他的皮囊。
不谈与楚行月相似的唇形,他的长相,过去总归算得上极为俊美。
他曾玩笑一般将真话说出口,可如今他留下了她,她要面对的,却是已经变得这般丑陋的他。
晚晚怔怔看着他。
他确实说过一些“以色侍人”的话,可容貌,从来都仅仅是他的锦上添花啊。
晚晚心生不可思议,捧着他的脸颊,凑近过去,望着他的左眼,一字字诚恳地想要让他知道:“你见到过波斯来的猫吗?有一些,它们的两只眼睛是不同的颜色,我曾经见过一只,它的眼睛一只灿金,一只湛蓝。容容,你只是一只眼睛变成了另一种不同的颜色,就像是一只漂亮的大猫,怎么会难看呢?如今也只是更多了些异域的漂亮,你的眼睛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眼睛,如今也是。”
容厌终于在她面前抬起眼睛,紧紧望着她,一眨也不眨。
她真的不觉得他变得难看了吗?
晚晚望着他的眼睛,忽然笑了笑。
实话像是一开了口便忍不住一股脑全倒出来一般。
“容容,我过去不看你,不是你不够吸引我。只是……你知道的,你喜欢的人,是一个懦弱的人。”
她过去不想犯险,不想重蹈前世和他、今生楚行月的覆辙,更不想回头再与前世已经成为怨侣的他再有将来。
他手指无声地攥紧了她的衣衫,呼吸微重。
指关节用力到骨节泛白,他只扯住了她袖口没有靠近肌肤的部分,没有让她察觉半分。
“我喜欢的人,她总喜欢小看自己。”
这世上大多数人还是会被表面上的感情流露迷惑,可他再明白不过。
从来都是回头的人更深爱,原谅的那个人最勇敢。
容厌拥抱住她,松开攥紧她的手,改为揽在她肩上,转换为一个保护的动作。
花香拂动,黄鹂声声。
带着林木花草气息的清风穿过窗棂,吹拂到人脸上,春光洒满容厌的衣襟。
他浑身的寒意渐渐被柔软的温暖驱散,暖意不仅来自于暮春炽烈的暖阳,更来自于他紧紧拥抱住的,两世深爱的人。
一人胜过万千灿灿春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