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厌视线落在张群玉身上。
张、群、玉。
月亮是假的月亮,玉一直是真的玉。
为着最后这一局,他千般算计,将玉也引入局中成了红尘困锁中的一环。
而对他容厌自己的反噬也终归会有。
楚行月和张群玉,他都了解。
容厌面上血色淡了些,掌心冰凉。
他不着痕迹地凝了晚晚一眼,唇瓣颤了下,然后又沉默许久,撇过脸,对张群玉道:“你自去草拟。”
张群玉行礼谢过,而后,转向晚晚,轻轻一笑,道:“不知可否请娘娘移步一叙?”
晚晚怔了怔。
容厌眼眸霎时间冷下,望向张群玉。
张群玉感受到容厌冰凉的目光,却还是不以为意。
他难道看不出容厌方才张扬的那副模样吗?
谁让他最开始故意在他面前那副模样,是炫耀还是警告?
他请晚晚单独说几句话,容厌都会紧张成这样。
晚晚看了看容厌,皱眉,犹豫道:“有什么一定要私下说的吗?”
张群玉坚持,“有。”
张群玉的坚持总是让人想要慎重对待。
晚晚看了容厌一眼,容厌面无表情盯着下首神色郑重的臣子,淡淡“嗯”了一声,咬牙切齿的话偏偏还要云淡风轻地说粗开,“我无妨。”
张群玉极力克制,还是忍俊不禁,更觉出几分趣味。
晚晚瞧了一眼这两人,算是懂了,这是容厌和张群玉两个人暗地里在计较什么。
她想了想,失笑,按了下容厌的手,道:“我就在外面聊,很快回来。”
张群玉没有反对,与晚晚一同出了配殿。
步到庭中,此时晚霞未收,明月却已经升起。
晚晚没有走远,在一个能让殿内的人听到的位置停了下来。
她还是不想真的就让容厌慌乱难过。
张群玉看出她的意思,笑了下,也配合地就在此处停下。
晚晚皱着眉,犯起难来。
她有些难以启齿。
她就算再迟钝,也意识到容厌偶尔对张群玉的戒备和提防。
她想不明白,容厌为何会生出这样莫名其妙的心思?
她抿了抿唇,道:“他只是近日总爱多想,觉得你我可能会有什么。”
是容厌先无礼于别人,她没办法否认,可就算是容厌先不好,她也是要护着他的。
张群玉低下眼眸,看着眼前的晚晚。
她好像极为难以开口,却还是让自己说出来。
晚霞的光洒落在她身上,橘金色在她周身笼上一层格外美好的光泽。
她就像是偶然闯入凡尘的神妃仙子,总有种不困于情的空灵感,可举手抬足,又习惯了无畏和坦然,总是比旁人显得格外真诚真挚。
张群玉温和地笑了下,顺着她的话道:“是呀,陛下着实爱多想。”
他眼眸只能看到一片清明坦荡,笑意却有些狡黠,“所以臣故意请娘娘单独一叙。”
故意气一气他。
晚晚听得有些好笑。
大邺的皇帝和重臣私底下便是如此相处,倒也有趣。
她笑了会儿,便主动开口道:“你是想与我说一说绿绮吗?”
张群玉点头,“我外放之后,许是三年两载都不会再回来,绿绮……便拜托娘娘了。”
晚晚道:“自然。”
她想起前段时间,与他聊起过关于绿绮的指导,那时,她说她会带着绿绮游医。
如今都要变了。
她想了想,道:“医道不可纸上谈兵,平日我可以带着绿绮在太医院学习如何治病扶伤,太医令也收了徒弟,若太医令有意派弟子出门游历,绿绮便可同他们一起。”
她曾经已经走过许多地方、诊治过无数的人,可是绿绮没有。
学医不能仅困于方寸之地,就算她难以亲自陪同,绿绮也总得有磨练的机会。
张群玉微微笑了下。
感谢的话早已说了太多,此时他也不再一遍遍重复嘴上的谢谢,他后退了两步,认真同晚晚躬身行了大礼。
晚晚侧身避了,她认真道:“张大人之礼,我受不起。”
张群玉在这段时间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又是天子近臣,留在上陵,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已入庙堂,他面前是无数人求之不得的康庄大道,他却偏偏与众人逆行。
张群玉没有坚持,直起身,摇头笑了笑。
“臣不过是趁着还年轻,还有许多机会去选择。臣好歹已经算是帝王心腹,再如何,前途至少也不会差,那为什么要那么早就限定自己在上陵按部就班地走呢?日后我总还有可以调派的机会,可年轻的自己,只这几年。”
他语气轻松,“臣不是高风亮节,只是有恃无恐。”
两人在院中交谈,宫人在一旁的石桌上摆上水果糕点并一众茶水果酒。
晚晚确实很欣赏张群玉。
但这种欣赏是不涉及私情的,单纯的欣赏。
她没见过这种人,就像他的名字一般,越了解,就越觉得他像世间罕见的名玉。
就像是看圣贤书中名士走到了自己面前,怀着最热忱的赤子之心,去践行他的志愿。
而从某些方面来看,张群玉和晚晚亦有相似之处,一旦心中有了坚守,便坚如磐石、不可动摇。
他与她所寻求的路都是自由,自由之外的理想和人性的本质又有不同。
张群玉对自己的自控极强,为人却又云淡风轻,唯有对信念的执着一往无前、不可撼动,他有他想做的事,他亦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眼下大邺百废待兴,上位者赏罚分明、刑律有度,他必然将会在青史之上留下他的名字。
张群玉已经说完自己想要道别的话,不再多留,走向石桌之前,斟满了一杯酒,遥遥朝着晚晚一敬。
前朝的事说快也可以很快,以他如今的地位,他写完草拟,最多不过三日,最终的下放文书就可以盖上玉玺,成为定数。
这几个月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晚晚看着他手中的这杯酒,忽地意识到,或许今日,便是临别践行。
她有些恍惚,上前执起酒杯。
张群玉眼眸温柔地望着她,笑了出来。
古今多少事。
何须言在口。
他举杯遥遥向明月,“群玉敬我朝山河永固,敬娘娘天地辽阔、岁岁无忧。”
晚晚由衷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饮尽杯中酒,相视一笑,张群玉不再多留。
第104章 青山碍(四)
目送他渐渐走远, 晚晚转身回到配殿。
进得殿舍,她屏退四下宫人,而后径直走到容厌面前, 看着他手中握着的奏折, 似笑非笑, “都听到了吗?”
容厌目光仍然留在手里的折子上, 应了一声。
晚晚看了他一会儿,若是往常,他露出这副不好好交流的模样, 她向来都是懒得多说,这一次, 她直接上前, 抽走他手中早已批完的奏折, 让他只能面对着自己。
她将话说得明白,“容容,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担忧我和张大人,可你应该也都听出来了, 我和张大人亦有各自不同的路。”
她和张群玉可以互相欣赏,赞颂对方的向往和意志,可以以知交相会,但两人之间连着固执的地方也都相似了, 又怎么可能会为对方妥协?
简而言之, 她和张群玉,不可能。
容厌抬起眼眸, 安静地望着她。
自从他苏醒过来, 她和他终于到了谈判的这一步。
她和张群玉都不属于上陵。
晚晚看着他一言不发的模样,知晓他情绪复杂, 还是心生不忍,不想让两个人之间的氛围沾上严肃或是逼迫,她靠近了些,抓住容厌的手握着,倚进他怀中,仰头看他。
她靠地很近,黑白分明的眼睛这样清晰地映出他的面容,双瞳剪水,盈满碎光,漂亮到让人不敢再多看一眼。
晚晚认真道:“我与张大人都曾想要自由自在,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可自由也分很多种,我想要的,和他想要的,亦是不同。”
就算没有容厌,她和张群玉,谁也不会强迫谁,谁便也不会考虑为谁妥协,从第一步便不会迈出。
若非容厌三番两次防着张群玉,她根本不会将自己与张群玉的关系想到这一层面上。
容厌眼中像是有千言万语。
他没办法说出口,是她没看到另一个人的心。
容厌也不敢说。
他只轻声问,“晚晚,你怪不怪我,强留住你。”
他终于将一开始就想要问的话说出了口。
是了,张群玉绝不会想方设法强迫任何人,可他会。
他总是能赢在让人不齿的地方。
晚晚抬眸定定地看着他,目光相接,容厌呼吸也渐渐泛起艰涩的酸意。
晚晚看得出他完美的从容镇定神情之下,他自己都察觉不出的难过。
她忽地释然,笑了出来,牵着他的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肩头。
“我忽然有些喜欢这样,你变得更笨了,想事情也都越来越片面。”
晚晚做出割舍之时,不能说不痛苦,可她同样也越来越看得清一件事,他早就说过的。
“这世上没有人可以两全。”
她又直起身,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道:“我一直想要这么一个人,他能够不计代价地爱我,不在意世俗、不计较得失、甚至不在意性命。我一直都明白,这样的爱意太过偏执,这样的人,我本都以为世上不会有了,可是容容,你给我了。”
她已经看到他愿意为她死去,差一点就要彻底失去他。
她轻轻笑出来,“这样的爱意,我既然都得到了,人不能太贪心、什么都要,我也要付出这份爱意需要的代价。”
“说到底,我也只是选择了对我而言更重要的那个而已。”
晚晚也觉得自己有些相形见绌的黯淡。
她坦然,“我过去将师父对我的嘱咐奉为圭璧,即便我无法成为仁医,也应当追求医道技法至高,为此涉遍山川、行万里路。可是,直到这些日子,我才发现,我其实也没有那么坚定。”
晚晚从没有想过她会做出如今的选择。
可临到关键关头,她做了。
她舍弃了追逐医道,选择了留下。那便不会瞻前顾后,不问对错全都只管向前。
晚晚笑容里透出一股蛮横的无所谓态度,“我更在意你。”
她隐约能明白容厌对张群玉的在意,只是,谁在张群玉面前不会显得庸俗黯淡呢?
但那又怎样?
容厌凝着她,心底漫开又酸又甜的感受,混在一起,让他止不住得难过。
她好像真的觉得自己不好。
可在他眼里,不管是过去坚定尖锐的她,还是此刻自认庸劣坦然豁达的她,她身上好像都沐着霞光,在他眼里光芒万丈。越是坦然、越是无畏,越像是挥开尘埃的明珠,璀璨夺目。
晚晚恍然,她重新又靠近了些,好笑道,“这些时日,你难不成一直在纠结这个?”
容厌望着她,轻轻笑着,缓缓道:“晚晚,我早就说过,你用不着心疼我。”
她若真的再狠心一些,撇开他,最后这些事情都不会有。
他静静道:“你我的今日,毕竟是我逼迫你,让你无法实现理想,终究遗憾。一日两日还好,一年两年或许也不会变,可若长久难免会生怨怼。”
待到那一日,他还有什么可以抵去这怨怼?
晚晚皱起眉,道:“不会。我自己选的,我分明可以一走了之,只是我舍不得你了。我不会后悔,更不会亏待自己,你也只能和我好好在一起。总之,不会有那些不好的结果。”
容厌有些不一样了,他也会这样忧郁婉转愁肠百结,患得患失就像是写在了脸上。
晚晚却有些难过。
她怎么没有意识到呢,一个人若是习惯了被伤害,再让他拾起自信,同样难如登天。
容厌轻松地笑了笑,偏了偏头,看她,“这就不耐烦我了?”
晚晚眉头舒展,被逗得笑了出来,“是嘛,这就算了么?那我还不要哄哄你啊?”
容厌将身子稍稍后仰,依旧是靠在靠背上,做出等待的模样。
晚晚好笑地看着他,心中酸软,抿出一个笑来,没有说话,而是忽地凑近过去,亲了亲他脸颊。
她轻轻道:“我心悦你。”
他想听的,无非这句,她可以说很多遍。
所以,不要再多想了。
春色长,光阴转。
绵长的午后,罗汉床上晚晚枕在容厌腿上小憩。
他看着膝上她的睡颜,面上笑意早已消失,那双眼中的情愫转为翻滚的挣扎。
她选了他,她说绝不后悔,她对他的承诺是一辈子。
只是,那么久的单方面穷追不舍,他其实都已经认定了,就算他的喜欢有十分,她能给的,最多也就两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