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晚对着铜镜,调整好了神色,凝着镜中自己依旧挡不住苍白的脸色,又用胭脂去遮了遮,手指微微僵硬,却又格外坚定。
放下桃粉的胭脂,举目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她想过了。
若是陛下真的属意于阿姐,她只是阿姐的替身……那也没有什么不好。
起码,她还能沾一沾阿姐的庇护,在陛下手底下活下去。
她稳着嗓音,轻轻说道:“不要担心,这会是好事的。”
殿外,小黄门轻轻敲响殿门。
“陛下政事已尽,恭请娘娘移驾……侍寝。”
晚晚手指下意识地颤抖了下,深吸一口气,看向寝殿的方向。
第2章 侍寝
殿外风雨如晦。
小黄门赶来宣召时,刚进抱厦,便见晚晚垂眸在灯下等候。
灯下美人如玉。
小黄门一时间竟不敢再看,可一想到陛下意味不明的问话,心里又万分忐忑。
晚晚听到门口动静,偏头往外看过去。
小黄门咬牙,双手交握在身前,要赌一把般,态度仍旧恭敬,传召道:“恭请娘娘移驾。”
晚晚仔细看着他的脸色,应了一声,小黄门恭敬倒退着引路。
他看到了她妆后瑟瑟的容貌,却没有任何异样。
这一回没能试探出什么。
本来也没有期待能从这儿探得什么,晚晚没有失望,跟随着小黄门一同踏出抱厦。
绕过游廊,又穿过几重殿门,终于走到帝王寝殿里间。
寝殿以明黄、赤金、玄黑为底色,琉璃宫灯数十盏,使得殿堂明亮,龙纹狰狞。
她一入内,身后殿门便有被合拢的轻微一声,突兀又刺耳。
晚晚长睫跟着颤了一下,喉咙无端又开始痛起来。
尽管已经在心里做好了准备,可面对这样一个……表里不一,言行可怖的帝王,她难以全然无畏。
忍着下意识的惧意,她抬眸往前看了一眼。
陛下方从曲屏后出来,松松着一件鸦青色寝衣,长发散在身后,还在往下滴着水珠。
他身量很高,比寻常男子高出不少,因而身形显地格外高大挺拔,站在殿内,长长的影子投下,空气都拥挤紧绷了些。
人称帝王姿容如神仙临世,这话并无半分缪誉。
他微微侧头看过来。
晚晚心跳一重,立刻低下头,屈身行礼。
“……臣妾,叶氏晚晚,拜见陛下。”
宫灯下,她低着头,容厌只能看到一截极为白皙的后颈。
脖颈纤长,隐隐露出一缕小衣的深红系带,雪色从艳色领口铺展开,露出的肌肤白皙透薄,甚至能看清上面淡青的血管。
横亘着的青紫掐痕,在这截颈上显得格外狰狞。
容厌只散漫扫了一眼,便拿起案上放着的一摞书函,一目十行看过。
“嗯”了一声,算是答了她的礼节,随后蘸墨悬腕。
他没有理会她在一旁,没再抬眼看她,笔下奏章一本接着一本更换,落笔批复几乎无需思索。
晚晚从低垂的视野中,看到小黄门低头捧着一块干燥的棉巾过来,叠放到屏风上,随后领着所有宫人退下。
四下除了雨声,便只剩灯花跳动噼啪的碎响。
殿中忽地便只余她和容厌两人。
她手脚冰凉,慢慢站起身。
陛下依旧没有搭理她的意思。
忽然便是独处,殿中又太过寂静,空气似乎都开始微微焦灼。
晚晚小心抬眸,看了看书案。
他手边只剩下最后两本卷宗没有翻开。
她重重捻了一下袖口,在心底告诉自己。
叶晚晚,别怕,熬过今晚,会好起来的。
给自己定下心后,晚晚目光转向小黄门离开前留下的棉巾。
进来之后,陛下还没有看到她的脸。
所以,她还不知道,陛下留下她,到底是因为她是瑟瑟的妹妹,还是因为,她像阿姐。
没有给自己留下犹豫的时间,她去到屏风处拿起棉巾,主动走近他。
一直靠近到两人之间仅仅半步,她甚至能嗅到他周身极淡的香息。
她看向他的湿发,微微启唇。
“臣妾为陛下绞干发上的水?今夜暴雨湿寒,陛下……”
她嗓音初初还有些生涩难忍,几个字之后,这点儿不自然便很快褪去,声线婉转温柔。
容厌终于抬眼瞧她。
晚晚眉心一跳。
这样近的距离,他看得到她的面容。
她紧张地几乎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却还是强迫自己,面对着他,没有半分停顿将话说完,“……圣体,还需当心着些,免得落下头疼。”
寝殿宫灯明亮,这一次,他必定能将她看得清清楚楚。
从五官脸型,到新添上的妆容,他能看到,她如今相貌和阿姐叶云瑟一模一样。
晚晚微微仰头,长睫颤颤,脸上好似被冰凉的蛇信缠绕,却还是强忍着,让他清楚地看到她此刻的容貌。
浓夜漫长,夜雨暂歇。
错金狻猊香炉中点着过重的安神香,香雾缭绕。
一时间,寝殿竟落针可闻。
晚晚脖颈微微僵硬。
不知道这一刻到底是多久,只觉漫长到她头皮微微发麻。
容厌突兀笑了一声。
寂静被打破,他指尖轻轻扣在书案上。
极为轻微的“笃笃”声,此刻却也无比清晰。
晚晚心跳紧张而沉重,浑身血液流动似乎都快了些,等待着他的反应。
容厌瞧着她的脸,声音平和地赞了句,“叶贵人这妆容不错。”
晚晚长睫一颤,脸色渐渐泛白。
他饶过她的原因,昭然若揭。
他放过她,大概不是看在她是叶云瑟之妹的份儿上。
心底冰凉,晚晚眨眼间整理好心绪,没有后退,继续朝他身侧走进了一步,纤细手指捧着纯白的棉巾。
容厌没有阻止她靠近,抬手捏住她手腕。
细瘦的腕子,在被他捏住之后,很快就泛起红痕。
容厌撇了一眼她腕上被他轻轻一碰就捏出来的红色,视线带了几分好笑,看了她一眼。
松开手,抽走她手中的棉巾。
容厌道:“用不着你。”
晚晚手缩了一下,空落落地站在他身侧。
看出她的局促,他下颌微微朝着书案抬了抬,随意道:“还剩下两本卷宗,自己挑一本去念。”
案面上,仅剩两册藏蓝色封装的卷轴,一旁是厚厚一摞批注好的折子密函。
晚晚没有立刻走近,侧头看了看天色。
已经临近午夜。
陛下励精图治倒是不假,可……帝王眼前的卷宗,是后宫一个小小的贵人能看的?
她看了看容厌,他懒散地靠坐着,长睫半敛,没有看她。
晚晚只能硬着头皮,抬手拿起其中一册。
纤细的手指一点点展开藏青色底页的卷宗,她垂眸扫了一眼。
“叶氏晚晚,叶铎第二女,生母……”
是生平卷宗?
……她的。
晚晚手指僵了一下。
见她愣住,容厌居高临下瞥了一眼。
看清上面黑字,他神情似笑非笑起来,却看不出半点意外,慢悠悠道:“叶贵人运气倒是巧了。”
晚晚手指微微扣紧,指节随之泛白。
她不想念。
“陛下,这份,是臣妾自己的卷宗。不若,臣妾换另一册来念给您听?”
容厌眼神平静地看着她,语气温和,“抽到哪本就念哪本,不想念可以出去。”
她没有同他讲价还价的资格。
晚晚僵住。
他让她念,没有回旋余地,她哪里能忤逆他。
晚晚心凉了半截,克制地垂下眸,去看手中卷轴。
顿了片刻,才念出声:“叶氏晚晚,叶铎第二女,生母叶铎妾室小苏氏。
嘉平六年,为救发妻苏氏,叶铎纳苏氏旁系小苏氏为妾,为取血脉相连紫河车。
嘉平七年,小苏氏提前临盆,仍未救下苏氏。叶铎重发妻、小苏氏生性怯懦,二人皆重叶云瑟而轻叶晚晚。”
她声音很好听,是算不上软糯的清甜,咬字清晰,如珠玉泠泠,此时因为嗓子钝痛,微微带了几分哑。
晚晚停顿了一下,才继续念下去。
这确是她幼年的身世、她和阿姐叶云瑟之间的过往、也是……她姓名的缘由。
连这些她的陈年往事,也都被探查出来。
容厌神色淡淡听着,发尾依稀还在往下滴水,也不擦,直接将棉巾扔到一旁,没有半点让她停下的意思。
晚晚只好继续开口:“叶晚晚生来体弱,四岁,叶铎送叶晚晚往江南求医,自此,叶晚晚春夏留上陵闺阁,秋冬下江南养病。
又几年,小苏氏病逝,叶铎战死沙场,自此膝下二女相依为命。
前年,叶云瑟失踪。
叶晚晚于去岁入宫,入宫前夜与叶家主割裂,自此孑然一身。
叶晚晚不娴于女红、不擅于琴棋书画,又病弱讷言,不得宠于长辈……”
卷宗字字均无错处,只是少了她曾在江南,师从当世大家、隐姓埋姓学医的过往。
她只庆幸,好歹还没有被完全探知。
念完最后一句,“……叶云瑟为庶妹研习医术,后失踪于行军途中。”
她在酒池嗓子受损,先前偶尔说一句话,只有微痛,此时大段大段念着,她嗓子越来越哑,以至于最后微微咳着,眼角微红,沁出些许湿意,声音带了几分哽咽。
“晚晚,逊云瑟远矣。”
叶晚晚和叶云瑟是姊妹,即便是她的卷宗,也脱不开叶云瑟,脱不开她不如叶云瑟。
晚晚将卷宗放到两人之间的书案上。
容厌垂眸看着她。
似在打量,也似在回忆。
叶云瑟,叶晚晚。
终于念完了,晚晚硬着头皮抬眸和他对视。
她眸色漆黑莹润,柔柔仿若盈着一汪泉水,下一刻就能咕咚咕咚涌出来。
容厌凝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挑了挑眉,温声道:“叶贵人。”
“那么想侍寝?”
晚晚一怔,手指被吓得猛地蜷起。
不是问她想不想,为什么想,是笃定她“那么想”。
她装作没有察觉其中区别,道:“臣妾爱慕陛下,今夜,臣妾终于等到陛下翻了臣妾的牌子。”
爱慕?
容厌舌尖在口中重复了一遍,突然便笑出了声。
他语气似乎带上些许玩弄意味,道:“那你来吧,侍寝。”
晚晚心跳几乎跳出喉咙,抬眸往前看了一眼。
容厌已率先起身,朝着床榻的方向走去。
逶迤于地的玄黑色衣摆瞬间被拉起,垂在他足踝。
他身形极为高大,即便她是女子里面中等的个头,却也只将将到他肩下。
晚晚垂下眸,胆战心惊,慢吞吞跟在他身后。
几步就走到床边,容厌站在床头等着她。
她走到床沿,仰起头,头顶宫灯将他影子覆下,把她完全笼罩在内。
他眉眼隐在阴影中,让人看不真切。
晚晚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低下头,放缓呼吸。
片刻后,才抬起手,用指尖小心勾上他腰间玉带。
扯了两下,却怎么也扯不开。
晚晚手指不适地蜷了一下,换了个姿势,还要去解。
容厌低眸看她开始胡乱找着解开他衣袍的法子。
他直接按住她的手,挪去一旁,手指几下挑开腰带,连同外袍一同解下,扔到一旁的地上。
晚晚愣了愣。
她看了看她碰了几下,就被容厌扔到地上的外袍,手指微微颤了颤。
她没有说话,只觉得全身都羞躁起来。
怵然、难堪。
更多也在思索——
那她今晚还能侍寝吗?
陛下的问话没有错。
她如今确实想要侍寝,想要在今晚顺势得到陛下的恩宠。
容厌随时能治罪杀她,她活着从酒池出来,宫内各路妃嫔虎视眈眈,没有恩宠庇护,就算帝王今晚放过她,她也不可能好过。若能借着身子和这张脸得到几分垂怜……
晚晚从没想过,她一辈子会像这样早早埋葬在宫墙中。
她咬了一下唇瓣,容厌如此几乎称得上羞辱,可她不仅不退开,反而抬手揽起裙摆,主动而大胆地跪坐上龙床。
衣摆在被面上逶迤铺开,她仰头直直看着他,双手搁在膝上,紧张地掐紧掌心。
容厌瞥见她紧张地掐手指的动作,又看了她的脸一会儿,微微俯身,顺滑的长发沿着光滑的衣料一缕缕倾泻下来。
晚晚低头看了一眼。
侍寝的这身纱裙轻薄,腰间束带,只要轻轻一扯,衣衫就会散开,露出她莹白的肌肤。
他手指停在她腰间。
床帏不落,宫灯明亮,晚晚心脏提起。
片刻后,容厌虚虚在她腰间的手才实实落上去。
全部心神集中在她腰腹间不重的碰触上。
不妨间,她听到他仿佛漫不经心闲谈般,道:“知道今晚是谁劫你鸾车吗?”
晚晚小幅度微微摇头。
容厌长睫敛着,手指勾起丝绦。他嗓音带着些懒意,没有让她去猜,直接说出了答案:“崔嫔。此刻大概已在掖庭了。”
晚晚怔了一下。
那么快?
深红的一条细绸缠上他手指,骨节修长,筋络随着手指的舒展微微滑动,指尖关节透出淡而薄的一层血色,格格不入地透出几分勾人的漂亮。
晚晚稳着呼吸,移开视线。
容厌轻轻扯了一下丝绦,束带松散了些,他漫不经心地将原委说给她听:“崔家岌岌可危,所以崔嫔才慌不择路,自作聪明想要探清凉台,后宫里只有你身后无人,便选中了你去侍寝的时机。”
他慢慢扯着束带。
“清凉台里,孤放出去了一个人,宫外崔家今夜怕是睡不了好觉了,不仅崔家,想知道里面有什么的,今晚都睡不着了。”
他叹了一声,“明日早朝……总算能有趣些了。”
她猛地寒战了下。
她没有忽略,今晚活着出来的,不只有他故意放出来的那个人,还有她,直接便被扯进了这团诡谲之中。而选中她的,或许不是崔家,而是他。
是他把她推出来,给了崔家机会。所以,搜寻处置起来才这样快。根本不用搜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