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饶温惊异道:“陛下!”
容厌看了看饶温,饶温看着城门之外,惊奇之色完全没有遮掩。
他这个时候才回眸,青山夕阳火烧云的撞色映入眼底。
他可能永远都忘不了这个场景。
血色的火烧云染红半个天际,远方青山苍翠,整齐的官道上,她笨拙地策马,红衣散落在枣红的马身,乌黑的长发被风高高吹起,脸颊染上了些许泥渍,却依旧美得让人惊心。
容厌静静看着她朝他而来。
像什么呢?
像一团火焰奔他而来,像林间野鹿,像昙花一瞬间极致的芬芳,像金乌坠落火红的余晖,像朝阳升起、天地间的为之一亮。
让辉煌的落日、巍峨的高山也为她退让。
像……
世间最美妙,冥冥坠入他怀。
第23章 甘苦(二)
那一团热烈的火从马背上落下, 朝着他奔来。
容厌没有避开,而是张开手臂,任由晚晚扑入他怀中, 而后面无表情将她柔软虚弱的身躯用力箍紧。
抱得太紧, 晚晚有些难受, 抬手推了两下。
“陛下, 疼,轻点。”
容厌低眸,怀中的她鬓发凌乱, 脸颊除了泥渍,还有几处擦伤, 就连衣衫都被划破了几缕。
他淡淡道:“还知道疼。这里有瘟疫, 不知道吗?”
他丝毫没有放松抱着她的手臂, 晚晚挣不开,索性就着这个姿势就趴在他胸膛中,闷闷道:“知道啊。”
“那你还敢来?”
他这回让人送她回宫,又不是在害她, 她本该乖乖待在宫里,等着他回去,一点危险都不会有。
可她偏偏来了。
晚晚眼睛眨也不眨,甜言蜜语道:“可我只想和你一起。再危险、就算你不需要, 我也想陪着你, 我不会那么没用的。是你说过,让我永远不用担心会扰乱到你, 我才来的。难道你对我说的话要不作数了吗?”
容厌低眸看着她, 没有说话。
他对她说过的话,没有几句是怀着好意。
她心里应该都清楚的。
他眼眸被漫天红霞映得微微有些橘红, 就仿佛里头静默地燃着一堆压抑着的火。
晚晚看着他的眼睛,丝毫不觉危险一般。因为一路骑马而来,脸颊被热地泛红,幸好他身上凉,这样抱着她倒也还能忍。她骑术不好,一路颠簸,此刻双腿又酸又疼,她忽然怨声道:“都怪你。”
容厌声音平静:“怪我?”
她先发制人:“都怪你给那些榆木脑袋下死命令,不管我说什么,他们就是要把我送回宫里去。我这几日躲着他们奔波,辛苦还危险,害得我那么狼狈才追上来。可明明是陛下你说,要带着我一起的。”
容厌抬手慢慢擦拭她脸颊上的灰尘。
“你本就不该来。”
晚晚皱紧眉,“你是在嫌弃我没用、是你的累赘?”
容厌没有否认。
晚晚瞪大了眼睛,他还真的承认?
容厌看她睁圆了的眼睛,有些想笑,“你不是不想沾染权势吗?这回瘟疫所涉甚广,本就劳心费神,带着你,还得要在你身上浪费心思。”
他想也没想就让人将她送回去。
晚晚眨了一下眼睛,在她身上花心思?
“陛下对我真好。”
容厌安静了一下,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他又没说什么好话。
他低身,将她横抱起来,转身往城内走。
“五城都已经控制住,你只要在帐中,等着瘟疫过去。”
因为她的到来,他原本的安排,全部重新布署。
晚晚搂着他脖颈,没有回话。让她安分等在帐中,自然是不可能的。可是,她居然真的那么顺利就留下了?
他没盘问她,没问她是如何药倒武功那么高强的侍卫,又是如何一路隐匿着来到他身边。
他这样对身边所有事都习惯掌控着的人,居然轻轻放过这件事?
晚晚反而有些摸不准他想法。
到了营帐之中,容厌轻轻将人放到简单搭建出的床榻上,凝视着她。
晚晚眼下微青,纤瘦单薄,虽然双眼明亮,可脸色看上去还是疲惫又柔弱,好像风一吹就能将她吹倒。然而,他清楚,她本人和她的外表模样,一点也不一样。
半晌,他取来干净崭新的棉帕沾湿,而后坐到她身边,手指托起她脸颊,晚晚仰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长睫微微敛着,半遮住那双琉璃一般漂亮的眼眸,神情冷淡却专注。
他依旧没有问她为什么能来到这里,看着她脸上的灰尘和擦伤,用棉帕一一擦净。
晚晚望着他的眼睛,想要探知些许他的态度,然而他从始至终都像是包裹着浓浓黑雾,他对她有多少容忍、多少恻隐,都无法让她准确触摸到。
片刻后,容厌从一旁的柜子中取出一瓶药膏,指腹蘸取一些,覆上她脸上擦伤。
他动手给她擦脸敷药,下手却没有什么轻重。
晚晚极为轻微地皱了一下眉,带动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容厌手顿了顿,看她一眼,“疼?”
晚晚下意识摇头,很快反应过来,又重新将脸颊放入他手中,一抬眼,眼中波澜如春水漾起,轻声道:“好疼,陛下怜惜着点。”
容厌看她一眼。
她真是虚伪的不得了。
他没说什么,放轻了力道将她脸上最后一处擦伤涂好。
她方才下意识是要回答不疼,可是因着在他面前,又改口矫揉造作喊疼。
他忽然想起,她中药的那一晚,在他怀中挣扎到用尽了力气,最后只能失神地靠在他怀中。
她服下了解药,那股药力还没有完全退下去,却不再试图发泄,躺在他膝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放任那股几乎能毁灭人理智的躁意在她身体里宣泄。
他那时不确定她是否还清醒,唤了几声她的名字。
她好像听到了,将脸颊转向他。
她的目光看着他,却又好像没有在看他。
人在神志不清时说出来的话才可信。
尤其叶晚晚这种嘴里净是甜言蜜语的。
那个时候,她没有哭,神色也没有悲伤,只是声音极轻地、几乎是气声一般,自言自语道:“叶晚晚是不是这一辈子都自在不了。”
容厌低眸看着她,此时清醒着的她,漆黑的眼眸明澈而柔软,那一晚的空洞眼神似乎从没在她身上出现过。
可是,人活世上,包括他,本就没有谁能得到自在。
容厌看了她好久,距离近到呼吸可闻。
他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平时这双眼只让人觉得冷淡讥诮,觉不出半分多情,可这般垂眸静静看人时,便好似带了钩子,无端地有些诱惑。
晚晚手指空空攥了下,眼瞳往下转了些,看了眼他的唇。
她有些茫然地眨了一下眼睛。
要亲吗?
容厌注意到她的视线,低眸看了看她唇瓣,眸色微深,喉结滚动了一下,将她脸颊散乱的头发理顺,道:“好好休息,孤还需做些安排。”
晚晚点头,看着他起身出了营帐。
听不到动静了,她才摸了摸脸颊,呼出一口气。
她如今花言巧语越来越能张口就来。
晚晚叫人备水,解下身上沾了一路风尘的衣裙,沐浴后放松地躺到床榻上。
四周是容厌身上总是沾着的清淡安神香气息,晚晚闭上眼睛,困倦地想要小憩一会儿。
脑海复盘了一下方才,她逢场作戏,他固若金汤、滴水不漏。
晚晚叹息一声。
他费心神,她也费心神。
他没问她如何用药药倒那些侍卫,但她会让他知道的。
她既然来了,就算没那么擅长瘟毒,也不可能漠然不管。
晚晚想起几天前,她听到的那句,前世的自己,似乎是全然好心一样的提议。
帮她,让容厌一辈子找不到她。
她唇角好笑地弯了一下。
除了死去的师父、师母、此时此刻的她自己,她谁也不信。前世的她,她同样不会给予半分期待,她只是她,此时此刻的她。
在容厌手中虚情假意;还是背弃白术和紫苏,一辈子躲藏,一辈子被她所谓的前世操纵着与容厌对抗,非要让她选一个。
她更愿意把所有的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医术毒术,暴露那便暴露。
她要一日,容厌心甘情愿放她离开。
-
容厌出了营帐,径直走向饶温所在的营帐,召集晁兆等人,重新安排接下来的谋划。
晁兆脸上止不住地高兴。
他掌这次带来的军队,对陛下原本的安排最是清楚,当下陛下却改变主意了。
原本,按照安排,这场瘟疫到最后,会拉下马大半朝中积腐已久的一些大臣和世家。
这不是坏事,却太快、太危险了。
陛下从来不去顾及成事的危险,他只在意能不能做成、能不能达到他的目的,即便会引火烧到他自身,他也从不在意,这一次更甚。
可这次,陛下却要收手了。
这期间唯一的变故,便是傍晚忽然闯入城中的云妃娘娘。
晁兆本是觉得云妃不识大体、冲动莽撞,但她一来,却是让陛下改了主意。
他忍不住开心了些,引得一旁皱眉忧愁的饶温语气不好道:“瘟疫不见好转,你还笑得出?”
晁兆刚扬起的唇角又压了回去。
容厌处理完要紧事,便去临时搭建出安置染病之人的几座医馆巡视。
城中四处冒起中药烧出的烟,民间医者连同太医,在医馆中忙地四脚朝天,艾灸和燃烧苍术的药味蒸腾在封住的五城上空。
另一侧,太医令率许多医者共同研制药方。
容厌看了一眼,便折身回了营帐。
还没走多远,便见安置未染病百姓的赈济所的角落处,晚晚正为人施针。
她进针速度很快,手法熟练,捻、拨、提、插,还没有等他走近,晚晚便已经直起了身。
容厌淡淡看着她。
被医治的这人是位衣着整齐的中年妇人,她躺在几张拼在一起的长凳上,不放心道:“姑娘,你这、跟着师父学了几年啊……我记得平日都有十几针的,你这……”
容厌看了一眼,不到十针,他视线转过她身上。
望闻问切,查出病症、辨证论治,用针讲究少而精。
晚晚只笑了笑,笑意稳而淡,没有解释、不曾夸下海口,却无端让人信服。
“放心。”
拿起针的她,气定神闲,沉着自若,和平日全然不同。
晚晚忽然看过来,瞧见容厌,笑容立刻大了些,朝着他招了招手。
妇人见到他,不顾身上扎的银针,连忙想要起身行礼,却被晚晚一只手轻轻按了回去。
她起身,稍一净手,便朝着他快步走来,挽住他的手臂,仰脸笑道:“我医术不错的。”
容厌眉梢微微抬高了些,配合地勾了勾唇角。
等到时间足了,晚晚走到妇人身边,拔针后又在火上过了一遍,便将将银针收回针灸包内。
妇人起身,愣了一下,而后又晃了晃脑袋,发现久治不去的头疾确实不再疼痛,她惊喜至极,合掌连连朝着晚晚和容厌躬身。
晚晚这才走回来,自然地牵着他的手往回走,自然而然道:“瘟疫之症,我不是只来拖累陛下的,晚晚也想要帮陛下。”
容厌没有立刻说什么,反手捏住她手腕,她立刻慌张睁大眼睛,“有话好好说,陛下别用力!疼,拿针的手,金贵着呢!”
容厌无言地看了她一眼,松开手,晚晚笑盈盈又主动握上去。
回到营帐,晚晚还是没有放手,眼巴巴等着他来问。
容厌本不想问,可看晚晚紧张瞧着他的模样,脸上带了笑,“不会自己坦白?”
晚晚不好意思道:“难以启齿。”
容厌似笑非笑,“不会骑马,是你自己说出口的。”
南下路上一直和他同乘一骑,可她却是自己骑马而来。
他继续道:“不曾听任何人提起过你精通医术,你只说过懂医,平日却不曾碰过药与针,不曾看过医书,当着孤的面,宁愿把那搀了药的酒喝下去,也要隐瞒你医术精湛。”
“让孤问,是担心你自己解释起来来龙去脉,若有缺漏被孤找出,便会暴露更多,索性孤问什么你答什么,不问的便一个字都不打算多说?”
叶晚晚,嘴里没几句实话。
若是几个月前,被他这样问,她怕是会吓得背后冰凉,此时,晚晚只眯着眼睛讨好地笑了笑,举手立誓。
“没有别的了,保证!”
容厌皮笑肉不笑。
晚晚看出他一个字都不信,凑上去,踮脚够到他颈后,将他往下按地弯了身,亲了亲他唇瓣,小声道:“陛下不要和晚晚计较好不好?”
容厌将她的手臂扯下来,气笑了,“你以为这样有用?”
晚晚推着他到床榻上,又要再亲上来,“有没有用,先试试再说。”
容厌按住她,将带着她到一旁的茶案前坐下,淡淡道:“你藏得好,知道酒里有那种药也喝得下去,此事孤不会计较。”
晚晚垂眸看着他慢慢煮茶,想起那时她拦下客船管事,自己将酒喝下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