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节便是今日,晚晚对花朝节的回忆停留在江南。
她记性极佳,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她都记得清楚。对她不好的人,也会有求于她,这便是医者。师父骆良说,生死之前都是小事,她是医者,就得兼爱、淡恩怨、怀仁心。
晚晚被骆良盯着时,便只好按着他说的做,可没有了骆良的束缚,晚晚其实不想搭理那些和她有过不愉快的人,她不主动折腾人就很不容易了。那些人因为利益再来求她时,就好像忘了之前是不是有过龃龉。
她宁愿倒贴珍贵药材,去救治路边随便一个可怜人分文不取。
过去,她的师兄总是很了解她,她不愿逢场作戏,他便轻松顶上。
那时关于美好的回忆,好像从来都有师兄在身边,花朝节也是。
上陵的花朝节,她向来是留在自己院中不出门,想要少些让人烦心的是非。
这一次,她身边的人,是容厌。
从宫中大大小小的景致,走到宫门外的朱雀大街,从清晨走到傍晚。
晚晚眼角眉梢俱是开怀的笑意,也没有在意,一路上她和容厌从松松握着、到紧紧十指相扣的手。
当下民风开放,街上并肩而行的少男少女并不少见,许多小路上,还能看到面红耳赤的少年郎,背着走累了的心上人。
晚晚伏在容厌肩上,双手环着他,心惊胆战地望着地面。
“你能行吗?”
容厌:“……”
虽然这几日都是调理身体,他近几日状态都好了很多,可是晚晚还是担心,他能陪她游玩一整天已经不易,再背她的话,他的气力真的还撑得住吗?
晚晚很是认真,“强撑不好,我也不累,还是放我下来吧。”
容厌扶着她的腿,背着她慢悠悠走在路边,没有立刻回话。
晚晚顾不及再去看路边的花草,直接从他背后跳下来。
容厌连忙扶了她一把,忍不住笑,“我背得动的。”
晚晚没有回他。
要是去年的这个时候,他身体还没出什么问题,就算他背着她走一天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如今他只是身体有些好转,还差最后一次拔毒,才算是真的好起来,他如今能有力气走一整日已经十分不易。
容厌往后瞧了一眼,他背着她还没有走出去几步,她就这般担心。
如今这样,算不算是他也在被她温柔以待。
旁边是一间茶楼,晚晚总觉得容厌是在强撑,不由分说,便拉着他的手走进里面想要休息片刻。
恰值傍晚,茶楼中雅座已满,走上二楼小厅的路途中遇上一个端着茶水的小厮。小厮急匆匆跑过倾出的茶水洒上晚晚裙摆,她皱了皱眉,看容厌落座歇下之后,才去找店家寻了一处房间去换一套新的衣裙。
正临窗边的位置,一轮斜阳敛着余晖,缓慢地隐入远方的一线之间。
夕阳的残辉落在他身上,将他的侧脸勾勒出淡金色的轮廓,美不胜收。
容厌垂眸煮茶,静静等着晚晚回来。
煮茶也讲究专心,他却已经倾倒掉了三轮煮废的茶水。
他总是分心。
分心去看窗外的夕阳。
这一日怎么又要结束了。
一日日,越是喜欢,越是紧张,过去地便越是快速。
从早到晚,好像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就又结束了这一天。
而这一日过去之后,便只剩下了九日。
晚晚去换衣裙转过身的那一刻,他的神情便撑不住笑意,变得压抑而低沉。
倒数的日子度过地这样快,容厌明显地察觉到他自己变得越来越焦虑不安。
晚晚这些时日待他都很温柔而用心,可是再温柔、再用心,都是以他不会骗她,时间一到她就可以离开为前提,她不会选择为他停留。
背着她不是强撑,在她面前维持笑意才是强撑。
茶水已经废了三轮,他如今的状态,煮不出她习惯的火候。
他失控地越来越多。
容厌低头看着炉底的暗火,眼眸也晦涩。
所有的焦虑和不安,他一个字都不敢说出口。
晚晚今日很放松、很开心,除了张群玉能让她在几句话之内放松地笑起来,如今他也能让她这样高兴,他不敢坏了这兴致。
忍忍罢,再忍忍。
这条街再往里面走一些,便有铺子是江南来的老板。这铺子里,可以制作江南花朝节时,女郎时常会佩戴的花冠。
待会儿,他便与晚晚去那里,他昨日便已经学过了应该如何编织花冠,也想好了用哪些花草。
容厌只能让自己再忙碌一些,才好少些空闲胡思乱想。
这间茶楼生意很好,客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来送茶水的小厮同时又引着一位客人上了茶楼。
来人在楼梯口停顿了一下,才又举步走上来。
容厌侧头看了一眼。
……是楚行月。
他手中握着一枚花冠,白衣云纹,风采卓然。
前几日为楚行月请命的人越来越多。虽然是带罪之身,可是他踩在生死边缘、卧薪尝胆三年的来的两图,就这样及时地献上,让王师一路势不可挡。
容厌昨日解除了对楚行月软禁的禁令,恢复了原本应该落在他身上的爵位。
将人捧得足够高,摔下来才能让他粉身碎骨,不论生前身后,遗臭万年,再无余地。
楚行月也不会想不到。
那就看,到底是谁输谁赢。
楚行月走到窗边,拱手朝容厌行礼。
他口中却是不甚恭敬的一句:“好巧。”
容厌看了一眼他手里的花冠,淡淡应了一声。
楚行月直起身,没有再多说别的客套话。
他和容厌并不生疏,对对方的了解也不少,都是聪明人,有些话心知肚明。
楚行月笑了笑,又走近了些,没有合桌的意思,只是回忆道:“在江南,花朝节也是少男少女同游的日子。每个女郎都应该有一个花冠,这也是曦曦在江南时每年都不会少的东西。”
寥寥几句,讲出了他和晚晚之间的少年往事,两小无猜,容厌似乎成了插足进青梅竹马之间的那个人。
容厌当然了解过了江南花朝节的习俗,花冠送给的是心上人。
别人有的,晚晚一样都不会少。
楚行月将花冠放到容厌对面的椅子上,淡淡道:“本以为,我即便准备了这花冠,也没办法送到曦曦手中,只能带着这花冠聊表思念。不曾想,倒真是巧。既然晚晚此刻还没有,刚巧我已经备了。这花冠,也不会再无主。”
他轻轻笑着,坦坦荡荡道:“需要我回避吗?”
容厌看了一眼一身白衣,看上去依旧是少年时那般光风霁月的楚行月,笑了出来。
若有人比他还要虚伪,楚行月绝对是其中一个。
让和他一起出宫的晚晚,佩戴他楚行月送的花冠?
若换个恣睢一些的帝王,这样离间,等待晚晚的,不会是什么好的下场。
若真为晚晚考虑,他便不该在明知道,容厌对他和晚晚的走动一清二楚的情况下,还丝毫不遮掩地表露他和晚晚的亲近。
楚行月没有继续在这里停留下来的意思,又行了一礼,含着笑意叹息道:“你又迟了我一步。”
不论是今日的花冠,还是与晚晚相识。
楚行月总比容厌早许多许多。
容厌侧过脸颊,笑起来,“是吗?”
夕阳之下,茶楼中也渐渐点起灯火,柔暖的烛光之下,照亮容厌的模样。
他穿着领口略高了些的衣物,侧过脸颊时,隐隐能让人看清他领口下的肌肤。
他喉结之下,有一块痕迹,应当是被人用脂粉遮掩过了,可是因着一日里领口的摩擦,这痕迹隐隐能让人看清。
这个位置的……吻痕。
楚行月眼瞳猛地缩紧了一下。
能有谁。
而除了这一处,还有多少被遮掩着。
容厌不应该是她讨厌的那种人吗,她怎么会……吻他,还是这样一个意味无穷的位置。
心脏似乎被猛烈撕碎,痛意和不敢置信的怒意霎那间炸开。
楚行月面上得体的浅笑渐渐冷了下去。
容厌还没有说什么,便见楚行月的神色冰冷下来。
注意到楚行月的视线,明白了原因,容厌垂眸慢慢饮了一口茶。
“我的确迟了你许多,许多事都是。”
不管是晚晚,还是权势。
楚行月早早就拥有了自己的家兵和亲信,学着各种心机算计,自幼就被楚太后悉心培养。
而那个时候,他还是只能任人欺凌的傀儡幼帝。
不过容厌只是笑了一下。
“可是,最后覆灭的是楚家,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我。”
当初谁能想得到,如日中天的楚家居然会败。
可是楚家就是败了。
楚行月明白容厌言下未尽的意思。
最开始迟了的那个人,未必不是最后嬴的人。
楚行月逼着自己弯了弯唇角,“这不一样。”
他承认地同样坦荡,“楚氏倒台,是我与姑母输你一筹。可是人心不一样,那么多年的相知相伴也不一样。”
容厌慢慢品着茶,神色平静,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
楚行月同样平静道:“我看着曦曦长大,我一点一点养出来她的性子和习惯。她喜、她怒、她哀、她乐,我全都参与过。而深宫里、暗室中苟延残喘的孤家寡人,懂得什么是陪伴和两小无猜吗?尝过相依相靠的滋味吗?见过无忧无虑的她是什么模样吗?”
有些血淋淋的事,容厌早就想得到。
容厌不会凭着喜与恶就闭目塞听,只偏见地看人,他能理智地去分析一个人的许多面。
楚行月有世家公子的骄矜,有掌权者的冷漠,也有走过许多民间悲苦的悲悯和挣扎,是个再真实不过的人。过去宫变之前的他,光风霁月的外表还并不是全然的虚伪,只是他的一面。
经过皇宫中的恶之后,他会想要寻求另一份善,去平衡他心里的善与恶,让他还能保留底线,还能做一个还保留有一份干净纯白的人。
晚晚是他选中的全部的善意和仁爱。
容厌知道,为着这分底线,楚行月曾经会是不遗余力、不惜性命地对晚晚很好、非常好。……
那也是晚晚正需要有一个人,能够无条件偏爱她的时候。
容厌很难想象得到,晚晚怎么可能会彻底舍弃过去呢?
即便楚行月不再是过去那般的他,可他和她的江南,谁也插不进去。
他这短短的两个月,怎么抵得过楚行月的那么多年。
容厌却只是淡淡笑了下。
“若你不曾来过上陵,我的确一辈子都比不上你。可是你来了。”
他眼中隐有嘲弄。
“经历过楚氏的倾颓,四年的忍辱,你还是过去的你吗?你做过的对不住她的事,她都知道吗?”
对不住她的事。
楚行月眼眸僵了一下,却很快平静下来。
“我如何是我与曦曦之间的事。而你,容厌,你就算费尽心机……也不过是我的替代品。”
容厌面色没有什么变化。
楚行月笑了笑,“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容厌哂笑了下,“我是知道。”他语气轻慢,“不就是替身么。”
他笑意微讽,尾音微微上扬,像是高高在上地可怜嘲弄,“可她宁愿要我一个替身,都不碰你这个正主一下。”
楚行月面色控制不住地冷硬。
相见以来,他和曦曦不多的接触,还都是他在主动。而容厌……他脖颈上的吻痕,已经将区别揭露地不能再清晰。
楚行月极近隐忍,按住右手,可手指却还是止不住地颤抖。
容厌依旧笑吟吟道:“而你以为,你和我能有多像。”
第86章 东风恶(六)
能有多像?
楚行月忽然就想起了, 当初宫变之前,他见容厌的最后一次。
那个时候,走在皇宫之中, 容厌虽然是皇帝, 可宫人在容厌和楚行月之间, 往往更多是看楚行月的心意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