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移不开眼。
容厌笑道:“已经做好了。”
他从她身后过来,她方才在这堂中都没有看到他,就算周遭没那么明亮,可是容厌不是能藏在人群中的人,她怎么会没注意到他呢?
晚晚回头看了一眼,原本厅堂一角遮住琴师的那扇座屏被推开了一面,琴声停止,屏风后抚琴的人也凭空消失……
不对。
晚晚眼睛睁大了些,“方才,是你在抚琴?”
容厌应了一声,“是我。”
一曲曲求爱的琴曲,她沉浸地听了那么久。
……原来是他为她而弹奏。
不知道是他时,她也因琴声而驻足,沉浸在琴曲中的情意之中,就算她对音律没有格外的喜欢,可是好听与否、用心与否,她听得出来。
这琴音,是他的琴音。
晚晚望着他,心里的弦,克制不住地,又被不轻不重地拨动了下,晃起缠绵的旋律。
第88章 东风恶(八)
容厌也擅琴, 琴技还这样精湛,可是她从来没见过、也没听任何人说过他会抚琴。
晚晚心底存了疑问,还没能与他再说上几句, 便见前面迎面好几人围绕上来。
朝气蓬勃的青年人脸上满是欣赏, 有的是想要来请教琴艺, 有的是想要来结识一番, 还有的,甚至想要用百两银请容厌继续弹奏。
晚晚被容厌揽在怀中,听到最后那人这么不恭敬的要求, 略一顿住,却只听容厌温文尔雅地将人一一劝回去, 就连想要买他琴曲的那人, 他也言辞客气。
晚晚抬头惊奇地看着他。
容厌居然也有待人不冷漠不高傲, 反而让人如沐春风的一面吗?
虽然惊讶,可是细细一想,却又很容易想通。
当初容厌独自一人在宫中从无到有、从傀儡到至高,各种各样的人, 他都得用各种方式各种面貌亲自去结识。等到他不需要惺惺作态时,他自己想要展露出来的,就是懒得搭理任何人的模样。
而她遇到他时,他早已自己一个人从那种危险之中胜出。
……楚行月说他是“孤家寡人”, 的确是实话。
晚晚心中有些酸涩, 却又下意识让自己不要沉浸在这种,因为容厌而生出的低落情绪之中。
最后那个想要请容厌继续弹奏的, 已经咬着牙将价格抬上了千两一曲, 还是得不到容厌点头,只好悻悻退下。
晚晚调整好心情, 忍俊不禁,听着容厌劝走最后一个人,靠在他怀中仰头做出轻松的姿态调侃道:“要是让他们知道,今晚的江南景是陛下在抚琴,别说千金,万金都难买一曲。”
容厌看她一眼,“我今日只是为了抚给你听。”
晚晚眼眸空白了下,整个人僵住一瞬。
那些让人心动的琴音……都是为她而响。
她知道是一方面,被他这样直白地说出来是另一方面。
她心里又有些痒,又热又胀,眼神无处可放,只好飘到一边。
“听不起。陛下一曲千金难得啊。”
听到她前半句,还以为她是明晃晃地拒绝,听到她后半句扬起的尾音,容厌便知道,是她还想再调侃他。
容厌也笑起来,低声凑近的耳语让发丝缠绕,他嗓音微扬,好似带上了钩子。
“还想再听吗?诚惠一千两一曲。别人千万金难买,你不仅买得到,还可以赊账。”
晚晚猛地抬头,目瞪口呆。
“以后国库缺钱,你亲自拿琴去抢钱吧!”
容厌颇为赞同地点头,“是个法子。”
晚晚:“……”
随口乱说了几句,晚晚额头抵在他身前,忍不住想要笑出来。
容厌也笑起来,牵着她的手便往屏风后走,不再玩笑,轻松道:“还想听什么?我弹奏给你听。”
晚晚反手握住他,走到一处灯台之前,抬起他的手看了看。
他因为许久没有练琴,指尖上肌肤柔软,硬茧早已经消退下去,如今乍然连弹了许多曲,此时手指已经泛红。
晚晚轻轻在他指尖点了点。
指尖相触。
他本就又疼又痒的手指,又传来一股麻意,像一股细小的电流,迅速席卷全身。
容厌手指蜷缩了一下,竭力克制,才没有起什么反应。
晚晚感觉到他的手指温度也比平日要高了些,便用自己被风吹凉的手给他捂了捂,嗓音轻而软,小声问道:“疼不疼,累不累?”
容厌答:“不疼,不累。”
晚晚看他一眼,明显地不信。
“你又骗人。”
容厌唇角扬了扬,“这也算是骗人啊……那我说,要是你想听,我抚琴时便不会觉得疼也不会觉得累。”
晚晚不答,唇角却扬起,只在心里接话:他如今真是满嘴的甜言蜜语。
低头又看了看他的手,她虽然喜欢,却也是真不想让他再弹下去。
容厌身体不比之前,她若是一早就知道屏风后面抚了那么久琴的人是他,她早早就会让他停下。
晚晚不太习惯对他温柔关切,装作漫不经心道:“我日后还想再听,所以,今日听这几曲已经够了,省得你将手在这里弹废了。”
就像是漂亮的猫咪亮出爪子,朝着他凶凶地命令。
容厌深深望着她,唇边是越发开怀的清润笑意。
他没有听她的,反而牵着她的手坐到琴案旁,重新将手指按到弦上。
晚晚抬手拉住他的手腕,皱眉,“今日足够了。”
容厌低眸,用没有被按住的那只手拨动了两下琴弦。
他的手悬在漆黑的琴面上,像是冰雕雪塑而成,指尖压着纤细的丝弦,琴音流水一般缓缓流出。
琴声动人,而这样美妙的琴音,方才那些醉人的琴曲,如今在她面前明晃晃地再现出来。
琴曲是由容厌抚出。
亲眼看到之后,心中受到的震撼不减。
晚晚忘记了自己卡在喉中想要劝解的话,眼睛里只看得到他。
心跳又在加快。
容厌接上方才那首未尽的湘妃怨。
梦魂飞不到,所欠惟一死。
“这是我第一次为你抚琴。”
他过去曾经想过,此生再也不碰音律。
因而,皇宫内库之中,所有的古琴都早早被赏赐出去,不留一把。
今日凑巧再次捡起音律,他只是试探性地弹奏了几曲,没想到,她会喜欢。
早知道,他就再早些拾起琴音。
她说今日已经足够。
今日这几首或许足够撑起今晚的缠绵,可是这几首,撑不起这一生的执念。
毕竟,谁知道他和她还有没有日后。
容厌轻笑着,将另一只手腕从她手中抽出,按上琴弦,问:“不想让我抚琴,是不好听吗?”
晚晚平心而论,容厌的琴,是她听过最好的琴声。
不想骗人,可是过往交织,晚晚又很难直白地说出这样赞美他的话。
她下意识不想答,垂着眼眸想了又想,艰难地将嗓音控制在不大不小的音量,败下阵来承认道:“好听,很好听。”
最好听。
比向来爱音律的师兄的琴音还要好。
容厌笑起来,唇角扬起。
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可他指下湘妃怨的旋律却依旧哀婉凄幽。
看他笑起来,晚晚有些话也想问。
她从看到抚琴的人是他那一刻,就想问出来,此时又想了想,组织了一下如何措辞,她得费心思思考一下,她该如何开口,才能问到她想知道的,同时又不会窥探他的过往太多。
晚晚小声问:“你……为什么之前都不见你抚琴?”
这样好的琴声,就算天赋再高,也不会平白无故就能有这般技艺。容厌必然苦练过琴艺,可是琴声已经这般出神入化,不可能一点喜爱都没有,那为什么,平日里从来都看不出他精通古琴?
容厌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
丝弦之上,湘妃怨的旋律还在继续。
他没有看琴弦,只是望了她好一会儿,才低眸随意答道:“少年时为了蒙蔽他人,我只好为自己营造一个沉迷声色不问朝事的形象。我音感足够好,学琴也很快,但还是需要日复一日练琴。
我得练习如何在各种抒怀情感的曲目间收敛情绪、再伪装出别人想从中听出的感情。就连在琴声中都要伪装起来,我哪配有什么琴心,我也并不喜欢。后来,能不抚琴时,就再也没碰过琴。”
谁说擅长伪装的人就不厌恶伪装,甚至厌恶伪装的自己。
晚晚没想到他会说这样多。
他低垂着长睫,安静又漂亮。
她觉得,眼前的他好像整个人都成了冰雪塑成,冰冷却脆弱。
她长睫颤了颤,想要结束这个话题。
“……原来是这样啊。”
不再多说,这一曲毕,走出江南景之时,容厌看着她,轻笑了下。
“我不止会抚琴,还有许多擅长的事,不曾让你知道。虽然有些卖弄的羞赧之感……但是,你还想知道更多吗?”
外面人声喧嚣,喧闹的声响一阵压过一阵,嘈杂到甚至听不到身边人说的话。
容厌在晚晚身侧,他的声音不大,轻易就被外面街道上的声音压过去。
可晚晚确实听到了。
还想知道更多吗?
他都会告诉她。
但他偏偏在踏入人潮之后才将话问出口,若是她走一走神,或者没有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或许都听不清他这句话。
那么,她可以回答,也可以选择装作没有听到。
他的问话在这个刚刚好的时机,不管怎么答,想不想答,都可以。
晚晚紧张起来,她忽地轻轻颤抖了一下。
今晚她真的很开心,非常开心,和容厌在一起居然能得到这样的感受。
她不够了解他。
那她想要再多了解他一些吗?
晚晚知道,他是知道她的。在他表明他的情意之前,她也早就注意到,他偶尔会对她心软,甚至有若有若无的心疼情绪。那时,她知道他查清了她的过往,索性寸步不让,借此让他更心软、更心疼。
不知道有没有她故意示弱的原因,他对她一直不止有爱欲,还有怜惜和珍重。
就算后来针锋相对……被折磨疼到昏迷过去那么多次的明明是他,而他一看到她难受,却还是会只顾着心疼她。他自己的痛苦,好像都没往心里去过。
他都不会恨她的吗?
她知道他过去不比她容易,甚至是随时会死无葬身之地的危险,他总是一副强大到漫不经心的态度,总让人忽略他本身的苦难,好像过去一点都不算什么,他就是那么冷漠、就是那么心冷薄情。
大抵情感便是如此,一点裂缝、一点好感、潜移默化的心软、便会生出心疼的偏爱。
晚晚从小便知道,爱也好、关注也好、偏向也好,若是她不去争取,那她什么都不会有。师父师娘,还有师兄,他们的偏爱也来得晚了些,她已经习惯了更爱自己,只爱自己。这个习惯,持续到了当下。
她曾觉得容厌的感情同样低廉,可到了今日,她再难以轻视半分。
他的爱意,是含着怜惜和欣赏,是世间仅此一份的珍贵。
那她呢,她要像容厌一样,分给另一个人主宰自己的权利,从此喜怒哀乐也要让另一个人影响,向另一个人坦露出柔软的肚腹吗?
想再多了解他一些吗?
想要尝试喜欢他吗?
晚晚喉咙干涩。
容厌牵着她的手,到了一家铺子之前,低眸认真选了好一会儿,取了终于挑选出的一方花钿,低头手指轻柔贴到她额上。
额心被冰凉的手指点了点。
他看着她的眼眸专注极了,浅色的瞳眸被火红的灯笼映照地璀璨夺目,呼吸轻轻拂在她面上,吹动的发丝落到颊上微痒。
“这是上陵的习俗,花朝节,神女印。”
此刻,他为她贴上花钿,她是他认定的神女,他甘愿做她的信徒。
受他此生唯一的爱慕、供奉、信仰。
神女却不必回头。
正如江南景的走马灯上,一生为期,一期一会。
不得洛神。
晚晚怔怔看着他。
他还没有等到她回答,就默认了她没有听到,或者是隐晦的拒绝。
……
今日无宵禁,上陵城不夜到天明。
因为抵触,晚晚对上陵确实了解不多,她眉间还没有被男子贴上过花钿,一路上偶尔摸一摸额心,心绪被浸泡在甘甜和酸涩之中。
而容厌这一晚也只问了她那么一句,随后,他和她牵着手,走过了上陵的许多地方。
发上的花冠精致漂亮,一路上吸引了许多女郎红着脸颊询问哪里可以买到,她眉心象征心上人的花钿,更是吸引了不少卖花卖首饰的摊贩朝着她身边的容厌大力吆喝。
紧紧握着的掌心密切地相贴,走地久了,掌心也出了汗,可是谁也没有将手放开一丝半点。
晚晚看过了月老祠下的姻缘红线,也看到了已经建好的妙晚娘娘庙。珠钗、衣裙她只是多看了几眼,回过头,便能看到容厌吩咐让人全都买下。她回头,看到缓缓升高的孔明灯,看到漫天的烟火,也看到了渐渐沉下的一轮圆月。
回到宫中,晚晚脑海中也清晰地划过一个念头。
等她再睁开眼睛,距离约定的两个月,便剩下了九日。
她很快就能离开了。
从此能够无拘无束,走遍高山大川,遍访天下医家学派,她可以前所未有地自由自在,不拘于任何一方院墙,不论是医道之途,还是山野之趣,她有机会去实现一切所想。
她信他,这次不会骗她。
这美好地像是白日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