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为轻微的笑意,却没有半分伪装。
听到别人夸赞她,他居然那么开心。
第89章 东风恶(九)
这一日的午后, 容厌依旧强撑着精神,留在御书房中,将张群玉积攒下来的拿不定主意的大小适宜敲定。
张群玉沉默地看着饶温最后将玉玺盖上。
这一份文书是发往边关。
北疆战事胶着在苍山, 这一封密函是发给如今正在边关统领战事的主帅。
开战, 强攻。
与此同时, 从上陵周边各大营调动的王师已经抵达金帐王庭, 分两路绕过苍山,直抵戎贼腹地。
若此战功成,大邺未来几十年不会再有北疆的外患之忧, 震慑一众附属国,是中兴之机。若败, 北疆失守, 上陵正值兵弱的空虚之际, 王位易主,那容厌会是穷兵黩武还引狼入室的千古罪人。
容厌将手按在这份决定边境局势的文书上,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肤色压着漆黑到暗红的绢帛,他眉目间依旧从容不迫, 一句句声音不大,却仍旧沉稳而凛然。
“精锐已尽在北疆,孤养的不是废物。”
他淡淡道:“孤从不担心北疆战事的成败。”
该做的部署,他在王师出征前, 就已经在御书房中和主将推敲过许多遍, 粮、银,已经足够充分。
而代价是大邺北部的兵力, 包括上陵周边大营的将士, 都被大批调走。
这一战不在北疆,更在上陵。
他低笑了下, “无非便是,当年的宫变,换了个位置。”
日头偏西后,晁兆拧眉拜见。
“陛下,肃州叶云瑟之事,人证被劫,物证一同被毁。……什么人在这个时候花这样大的力气,要去搅黄区区一宗案子?陛下,若此案关键,臣请前往肃州,亲自夺回人证。”
张群玉低眸瞧着自己面前摊开的文书,不说话。
时至今日,他已然能猜得到缘由。
让一个人对自己忠心耿耿不易,更何况是要那人时刻处在容厌身边。一旦被发现心怀二心,这个人怕是活不到第二日。
所以,就算叶云瑟被认为是陛下的心上人,她这枚棋子,也用不起来。
当被误以为是陛下心上人的叶云瑟一死,模样相似的皇后娘娘便被送入宫中,而皇后娘娘却不是什么探子、死士,她甚至对此一无所知。
那送她入宫,要么真的是浮在表面的,是已经被杀的荣王讨好容厌而顺手送来,要么是那个人足够了解她、信任她,也足够了解陛下。
因而认为,她能有朝一日成为悬在陛下颈上的刀。
不论是用感情,还是医术毒术。
这份信任和谋算确实没有枉费。
有时候真是奇怪,明明是生死面前,师兄对师妹可以不离不弃,宁愿同生共死。而生死之外,好像也没有那么爱重。
张群玉心情复杂。
一直以来,外人所看到的,都是感情浓烈的那一方。而晚晚,好像从未看到过她展露出多少不加掩饰的感情。爱和伤害都轻易被一一加诸到她身上,张群玉无端觉得这些感情都来去自如地让他心生不忍。
而这样一场算计,说来实在空口无凭。可只要拿到证据……这把刀,锋利的那一面,就不会再朝着容厌,而是指向局后操棋的那个人。
然而,既然已经被当作了刀,那就不会再□□棋者在意会不会碎。
到时候人亡、刀毁。
叶晚晚就是被置于这样一个极端的处境之中。
容厌明白楚行月过去那些年对于晚晚的意义,所以,他不曾急着想要告知她什么。
如今只剩下一个残存的人证。
他却道:“不必。”
下方的晁兆应了一声,没有多想。
容厌又补充道:“让一个人扮作你的身形,叫上一队人秘密去肃州,留下点痕迹引人注意。你带上印信和虎符回冀州营,准备好兵力,随时候命,再往上陵附近另外的三大营,至少握到手里两万人,多多益善。”
晁兆领命退下。
容厌又写下调命,派饶温监军。
上陵他最上层的心腹只留下两人,张群玉和晁兆,一文一武。饶温曾与他一同亲征,让他监军不为掣肘北疆主帅,容厌用人不疑,目的在于军机不得延误,各方兵力之间,必须有个人整合游走,饶温统筹信息可以胜任。
臣属一一领命下去,御书房中最后只留下张群玉。
张群玉等到人都走了,依旧留在殿中。
容厌的布署他没有异议,寂静之中,他问道:“不夺回人证吗?”
容厌走到窗边,右手垂在身侧,因为手臂还没有好全就过度使用,此时指尖微微有些抖。
“先前,找证据只是想让她不得不信我。”
他望着外面的绿意盎然,听了会儿鸟雀欢快的啼鸣,淡淡地继续道:“其实这不难猜。可人心总有偏向,她信谁,要看她想信谁,证据没那么重要。”
这回他一点证据都没有,她信谁?
张群玉沉默了片刻,才道,“陛下,你又要赌吗?”
容厌轻笑了下。
“或许是吧。”
张群玉轻叹了一口气。
“这不是什么好习惯。陛下,你输不起。这回也是,你这样大批调兵往北境……最后就算是最坏的结果,我这般人臣,只要转投新主,顶多被人指责两句气节。可是陛下,你若踏错一步,都是万劫不复。”
容厌只笑了下。
阴谋诡计,他最擅长了不是吗?
而楚行月的依仗,对他最有威胁的,是晚晚。
他反问:“你觉得,晚晚会倾向楚行月?”
张群玉摇头。
“娘娘早就做出了选择。”
容厌闻言,没有说话。
张群玉道:“早在楚行月献图的那日,我便问了娘娘,陛下身体究竟如何。”
“她原话是,陛下会平安无事。”
在他还没有与她能平静相处时,在两个月还遥遥无期时,她就已经决定,冒着他随时可能会反悔的风险,为他解毒。
容厌怔了怔。
过了好一会儿,才涩然道:“那么早。”
张群玉看了他一会儿,笑了笑,道:“这不难理解。我对娘娘……所知不多,却也明白,她是清楚的,这个位置,就应该是陛下坐镇。再者,真要说起来,陛下可比楚行月好说话地多。她心性天然,向往自由,若能有好的结果,她为什么不试一试?”
容厌后来也想到了。
要不要为他解毒,晚晚其实纠结了很久。
见过那么多医者,容厌只在晚晚这里,听到过他身上的毒有解。
她本可以什么都不说,就旁观他死去。她若是想帮楚行月,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不救他,他一死,这朝堂就能被楚行月收入囊中。
握着这样的先机条件,她也可以借机再谈条件,比如放过楚行月。
她都没有。
她在没那么信他的时候,却选择救他的命,而不是帮一帮楚行月。
那个时候,她的选择之后或许没有感情的驱策,只是理智在思考分析。
可在此时容厌的心里,却也够了。
她没有帮楚行月,这就是一种选择。
张群玉垂着眼眸,道:“娘娘和楚行月之间的过往我也知晓一二,尽管如此,娘娘还是选择救陛下。陛下为何不和娘娘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如何处置楚行月?不用考虑那么多的感情纠葛,只是单纯先度过金帐王庭的这场战事,只要陛下愿意谈,娘娘她听得进去的。这会比困在感情和倾向之中,一会儿一个伤害一会儿一个算计好得多。”
不谈感情,只谈朝局和利益,便能避开当初许多的争执。
如今这个时机也没有晚。
容厌早就知道,张群玉能看到晚晚的许多优点。在张群玉这个位置上,他看得到她和楚行月的相依和背叛,也看得到她和容厌的纠葛。好与坏,张扬和踌躇,他都知道。
他了解晚晚的确不算多,却也已经足够多,多到足以让他愿意为晚晚说出这样一段话。
干净地多让人羡慕。
容厌心口微闷,却只是笑了一下。
“群玉,这么多年,我到底想要什么?”
想要权利时,从小到大那么多年,他从傀儡做到了集权中央的皇帝。他再也不是那个无能的小废物,权与血融为一体,谋算也成了本能。
可他有了宁愿放手大权,也想要的人。
他既然了解晚晚,又怎么会不知道,想要解决掉楚行月的最优法子。
他只是没有去做。
他选择了更复杂的法子,千方百计,让她也能对他有那么一点点的动摇。
容厌没等他回答,又道:“我算计那么多……若我偏要晚晚从感情上就更倾向于我呢?”
张群玉惊了下。这些话,其实容厌对他坦诚地有些过分了。
就算他能猜到一些,可是这些话不该说出来。
容厌不应该这样直白地对他说,他想要晚晚喜欢他,这也不像是容厌会做的事。
倒像是提醒。
张群玉皱眉,他意识到自己停顿了许久,想了一会儿,才犹疑道:“这事不急,只能徐徐图之。”
容厌点到为止,不再多说,只是缓缓摇了一下头。
上一次,晚晚说要将楚行月的花冠还回去,却收下了他的。
只是,和他之间,都是以他遵守两个月的约定为前提。
若没有这个前提,容厌觉得,晚晚更可能会谁的都不要。
这事儿急不来。
可他等不了。
他只能快点,再快点。
他要晚晚选他。
尽人事。若不能得偿所愿,就算头破血流,就算皮开肉绽,那也是最后痛快一场。
张群玉沉默。
无话可说,只好说回原来的话题,道:“那肃州之事呢?眼下没有一点证据,陛下还要直接告诉娘娘吗?”
容厌没有回答的意思,瞧了一眼书案,上面已经没了必须要他去做的事,便举步往外走。
出门前,他轻声道:“她被算计地太多了……”
明明这样不爱心机谋算,偏偏那么多阴谋都强行要与她挂钩,连他也不例外。
明明拥有过的快乐已经很少了,可她记忆里的美好也不是真的美好。
容厌心口难受到疼痛。
他再怎么对她好,再怎么捧上真心,都觉得不够。
远远不够。
张群玉想问,那还告诉她吗?
他的话没来得及问出口,容厌已经出了门。
往外看,他走向的依旧是椒房宫的方向。
第90章 东风恶(十)
椒房宫中总是弥漫着药香, 容厌坐在晚晚平日坐着读书的位置,手边是厚厚一摞医书。其中有新有旧,大多是各家医道的孤本, 此时都被从浩瀚的医书中整理出来, 整齐地摆放在一侧。
医书的书页之间, 用裁好的宣纸为书签, 做下了许多标记。
最上面被风吹开的一本医书上,是在讲食疗和禁忌。
晚晚最开始就说过,在她为他治疗期间, 他不可以再用别人的药。
她的语气像是很冷漠,可在那时, 她是也是在顾忌他的身体状况。
他体内的毒性很复杂, 很早之前, 太医令就说了许多他不可以接触的药材,宫中将所有药材的来去管控地极为严格。
也是因此,晚晚最开始一点自由用药的机会都不曾有。
而今还剩最后一轮拔毒,他身上的禁忌在这最关键的最后时刻不减反增。
容厌望着书页之间满满的“忌”字, 拿起这本医书,垂眸翻阅。
他身上那么多毒素,过往的医书绝大多数只能作为小小的参考。
他忽然想要探究,他这身体, 到底残破到了哪种程度。
楚行月想要杀他可不容易, 必然会用一切能利用的手段去找他复仇。
楚行月是晚晚的师兄,他不仅和晚晚是青梅竹马, 他同样也是神医骆良的弟子。晚晚会的, 他也学过。
容厌不会允许自己真的落入无法掌控的境地之中,他的身体能禁得起如何波澜, 他自己也得足够了解。
晚晚放在书案上的医书很多很杂,另外一侧是她随手写下的手札。
他的目光落在这两摞纸页上面。
最后,容厌没有翻看晚晚写下的笔记,只是拿起旁边的医书,垂眸去读。
她放在书案上时常翻阅的医书并不通俗,容厌翻页的速度便也格外地慢。
窗外春光灿烂,阳光是青翠而生机勃勃的绿色,他却因为这一日的费心耗神,脑海一阵阵的眩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