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做宫女的时候没有少跪,早习惯了。”
两个时辰算得了什么。惹主子不喜的宫人,跪上半日一天都是有的。以前她不是没被罚过,这种程度的罚跪还算不得什么。
再者,是她自己决意要跪的。
也许是为了自己心里过得去,也许是终究因为坏了他的大事有些愧疚。
这与其他的并不相干。与他对她的好与不好都不相干,只是属于她自己的愧疚。
姚女史也想起云泠曾经只是这后宫里的一个小宫女,在这宫里,最卑微低贱的就是宫女太监,怕是吃了不知道多少苦。
想到这里,她也是有些心疼。
更心疼的,是云泠好不容易因为辅佐太子爬上了尚宫之位,不再是可以令人随意欺凌宰割的小小宫女。可因为长乐公主,毁了自己一生的前途。
把安公公给的药打开,姚女史轻轻替云泠涂药,关心地问,“殿下降下了什么罚?”
云泠语气平淡,“就是撤了我的尚宫之位。”
“什么?”姚女史手一抖,不敢置信抬起头,“殿下怎么罚得这样严重?”
竟,竟真的撤了尚宫之位。原本她还心存侥幸,想着殿下平时对姑姑多有宠爱,恐怕会轻一些罚。
没想到,殿下果真一点也不留情面。
可是想想刚刚门外安公公的态度又觉得不对劲,若是姑姑已经失去了殿下的宠信,那安公公刚才那番话又是什么意思,为何要恭喜姑姑?
关于这点,云泠却摇了摇头不太想说。只说,“姚姐放心,虽殿下撤了我的职,但并未厌弃我。所以你不必担心的。”
她不想把姚姐卷进这桩事里,这样以后他降罪,就牵扯不上姚姐。
姚青玲见她不想说,又神色安稳,不像是真的伤心的样子,想着她心里有数,便不再追问。
“罢了,这些时日你先好好养伤吧。”
云泠点点头,“姚姐,我向殿下提了这尚宫之位由你暂代,殿下答应了。原本没出事时我便打算上报把你的位置提一提的,没想到来不及了,让您以女史之位暂代尚宫之职,恐怕要辛苦你了。”
她虽卸了尚宫的职位,但是六局事关整个后宫,所有宫女后妃的生身大事,其他人她不放心。
也就是姚姐精明强干,负责公正,才能帮她管好这六局。
尚宫这一位,若做不好,或是尸位素餐之人,便会有不计其数的曾经的‘云泠’,被伤害,被欺压,无处伸冤,无地求生。
姚青玲叹气,涂好药后将药合上,“你放心,这六局我会替你管好的。”
“多谢姚姐了。”
云泠浅浅弯了弯眼,又问,“对了,今天的事,公主和萧祁白那边……怎么样了?”
特别是萧大人,她也算是对不住他了。
“公主落了水,听说发了热,但她几次打发了人来问你的消息,都让我敷衍过去了。她那边想必没什么事,至于萧大人,”姚青玲说,“因为他也是被算计的,所以殿下并未罚他。”
“听说萧大人也没责怪姑姑,姑姑不必愧疚。都是那愉妃设计陷害。”
云泠轻轻呼出一口气,萧大人是个仁善正直之人,事已至此,她就算愧疚也无济于事了。
萧大人对公主有意,却从未表现出来,克制守礼,一般人还真的看不破。
可既然喜欢,便在一起罢。
跪了两个时辰,云泠已精疲力竭,再没精力思考这些。姚女史替她上了药,见她疲惫不堪也不再打扰,起身轻轻关上门离开让她好好休息。
……
第二日午后,阳光穿过半开的窗户,落在身上暖洋洋的。
起伏的灰尘在空中漂浮,连云泠的睫毛也照得根根分明。
一场大雨过后,带着雨后草木的清新传入鼻间。
门被人轻轻推开,云泠转过头,谢锦嘉独自走了进来,转头又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站在门口,看着云泠衣裙之下遮住的腿,捏着手指,
“云泠,你的腿还好吗?”
云泠微微点头,“已上了药,没什么事。公主怎么来了?”
这个时候,她们不应该见面的。她已为公主徇私,若这个时候被人看到她们在一处,少不了又是一桩罪名。
况且公主昨天落了水受了惊吓,该是要在房内好好休养才是。
谢锦嘉有些手足无措地说,“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你为了我受过,我谢锦嘉才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你放心,我会送你许多珍宝和金银,再给你派好几个宫女伺候,然后,然后……”
想了想,她好像也没什么可以为她做的了。而她做的这些都抵不过云泠的尚宫之位万一。
她原来明明是这东宫最高位的女官。
云泠看出公主的愧疚,安抚她,“公主不必为我忧心,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谢锦嘉,“可是终究是因为我和我的母妃,你连尚宫之位都丢了。”
她虽没心没肺,但也知道这于她有多难过。
公主脸上充满了纠结和愧疚。
云泠想了想,便说,
“我帮公主也是为了我自己,携带了私心。公主也不用担心,失了尚宫位,我会有更好的前程。”
何必让人陷在这种负罪感中呢。
她本也有自己的私心。
谢锦嘉愣了愣,“真的?”
“真的。”
“那就好。”谢锦嘉终于放下了心。
她不知道云泠是不是故意这样说,但她知道,她是为了不让她陷入自责之中。
所以她再纠结也没意义。
云泠其实比她自己表现得,还要心软。
云泠也笑了笑,问,“公主呢?这桩事可愿意?我为了一己之私这样做可会对公主造成困扰?”
谢锦嘉走过来在云泠身边坐下,“要说实话吗?”
“实话就是……其实虽然不该,但我……是开心的。多年心愿成真,高兴的晚上都睡不着。虽然,是以这样不好的方式。”
“你没有给我造成困扰,这其实是我自己的选择。要不是我对你说那些话,你怎么会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不阻止我母妃呢。而且就算没有你,依照我母妃的性子她还是会再想办法的。她一向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下次或许不是在东宫,或许是在宫外,在别人府上,千百种场合,防不胜防。”
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云泠点点头,“开心就好。”
谢锦嘉看着云泠,突然沉寂下来,慢声说,“阿泠,有时候便是这样,当我觉得没有可能的时候,突然又有了希望。命运真是无常,万般不由人。”
她既高兴,也忐忑。
用这样不光彩的手段嫁进萧家,萧祁白会原谅她吗?
云泠把一个册子递给她,上面是她昨晚写下的,里面详细写了萧家人的性情喜好如何。原本想找个机会给她,“萧家是清流世家,萧祁白的祖母是平林郡主嫡女,明辨是非,心胸阔达,仁厚之人,萧老太傅刚正耿直,性格坚毅。都不是会为难别人的人。至于萧祁白萧大人,你应该是最了解的,应不必我多说了。你嫁进萧家,只要守住本心,他们知道你心思单纯善良,想必不会为难你。”
谢锦嘉定定看着那个册子良久。
突然抬起下巴,手指擦过湿润泛红的眼眶,
“我就是一个刁蛮的公主,以前做了许多错事,大家都表面恭维我背地里鄙视我。你干嘛,干嘛要为我考虑那么多。”
“我一个草包公主,又给不了你什么。”
容易被挑唆,还易怒。所以大家背后才都叫她草包公主。
云泠将册子放进她手里,“草包之名,是打压之意,公主不可入心。若做过错事,请以后一定加倍弥补。”
“简单快乐,无忧无虑,幸福一生。是我对公主的期许和祝福。”
谢锦嘉长长望着她,然后笑着说,“嗯嗯。”
她会的。
……
太子一直没有给她回复,云泠也不着急,安心养伤。
急则生乱,乱则生错。
她很有耐心。
晚上在膝盖上涂好药,过了两日,这膝盖上的淤青没有消下去,反而青紫的颜色更深,看着更加触目惊心。
伤口恢复的过程都是这样的。初看并不算重,以为不过尔尔,结果随着时间的增长伤痕越来越明显,直到达到一个顶峰,看着最凶险,最触目惊心的时候,反而这个时候才是要渐渐好了。
刚要吹灯,紧闭的门忽然被人轻轻敲了敲。
这么晚了,谁还会过来?
云泠起身打开门,就看见安公公站在门外,看见她时立即高兴地行礼,“姑姑,太子殿下至。”
说完让开,露出站在屋檐外垂手而立的身影。
一场大雨过后,枝头的绿叶更茂盛了些。
夜色微凉,头顶圆月高悬。泠泠似薄纱的月色洒下,落下一地清辉。
“殿下事务繁忙,怎么会有空闲来这里。”云泠走到他身边。
他深夜前来,怕是才处理完政事。
谢珏转过身,一言不发却直接进了她的房中。
云泠连忙跟过去,怕有人看见,将门紧紧关好,不赞同地说,“殿下怎可进我房中,若被人看到了怕是不好。”
谢珏在桌边坐下,随手倒了一杯茶。
就她整天紧张得跟什么一样,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真以为他会在意那些虚名?
倒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坐下。”
云泠站着不肯。
和他隔着两步距离,无声反抗。
谢珏望了她两眼,片刻后,“这一路的人都被御林军清扫干净了,能有什么人看到?”
声音重了重,“过来,坐下。”
云泠轻轻吐气,这才走过去坐下。端起茶水轻啜一口,“多谢殿下。”
谢珏看她这幅样子,轻哂一声,“你倒是比孤,还要避嫌谨慎。”
云泠低着头喝茶,闻言睫毛动了动。
放下茶杯,无奈道,“今时不同往日,我不再是殿下的尚宫,殿下深夜前来被人看到便是来询问公事的理由也没有了。”
轻轻叹气,“我都是为了殿下。”
“就算殿下不看重这些,我却不一样。殿下知道的,奴婢这辈子,谨小慎微,惧怕流言蜚语。去观云寺修行是为了殿下,也是为自己。”
谢珏沉默片刻,也放下茶杯,骨节分明的长指在桌面轻点,眼睫未抬,“去观云寺只是为了修行?”
云泠心跳暗自漏跳一拍,面上却不显,“自然,奴婢愚笨,这是想到的最合适的办法了,否则怎能堵上朝臣的嘴。”
未完全关牢的窗户被风一吹,发出一点吱呀轻响。
谢珏在这时抬眼,““观云寺在宫外,容易横生是非,你若要修行受罚,宫内不是没有佛堂。”
云泠完全不露怯,平静道,“那便失了奴婢受罚的意义了,在这宫内修行礼佛,不还是在殿下身边。更何况瓜田李下,到时候奴婢有几百张嘴也说不清。更损殿下英名。”
条理缜密,毫无破绽。
对着谢珏审视的目光,不避也不让。
过了一会儿,低头从袖中拿出一个绣着石榴花的荷包,“奴婢想着若要去观云寺,便好久见不到殿下了。这两日苦思冥想绣了个荷包出来想赠与殿下。思索了许久不知道该绣什么,最终绣了这石榴花。”
“当初景祥宫中岁月,石榴花开了又谢,恍若近在眼前。”
谢珏看着眼下那个一看就用了心绣的荷包,石榴花绯红如火,栩栩如生,她还是第一次绣荷包给他。
云泠眉眼弯弯,走到他身边,低下.身替他把荷包系上,轻声说,“昭昭我意,奴婢很早就对殿下说过。难道殿下,还不懂我的心吗?”
荷包上的清香在这屋内蔓延。云泠在上面熏了他最喜欢的淡香。
谢珏眼眸暗了暗。
……
太子一言不发离开,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云泠深深吐出一口气,该做的她都做了,其他的便也只能看天意,看君心。
第二日起床,依旧没有消息传来。
第三日,云泠的腿上的淤青开始消退,膝盖已快好了。
第四日黄昏,云泠刚用完晚膳,在院子里绣手帕,小祥子脚步匆忙跑进来,“姑姑,太子殿下传话,说他允了。”
小祥子只负责传话,没头没尾的三个字,他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云泠手一顿,不小心刺破手指,洁白的帕子上染上一点鲜血。
第39章
一辆马车从城门缓缓驶出前往观云寺,云泠往后看了眼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的皇城,最后,只看得见这高阔蓝天,转头坐回来。
缓缓闭上眼。
她在这座皇城生活了十几年,受尽欺压□□,几次险些性命不保,本以为还要熬灯油似的熬上许多年甚至一辈子。
现下虽只是出了皇宫,但已让她足够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