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简盯了她半天,才道:“一时没注意,那是在注意谁?”
他满脸不屑,又回到了前面的话,道:“宋既明会扶姑娘家?他没安什么好心罢。”
怎么只知道防着他,不知道防着宋既明?
难道那又是什么好人?
周鸣玉突然觉得杨简今日必然会揪住宋既明扶她这件事不撒口,干脆直接将话口转到杨简身上。
“我初时遇到大人,也不信大人会好心救我。大人那样做,可是也有所图呢?”
杨简噎住。
他眼底渐渐冷下来,道:“把你推下去的不是我,想要拖延时间阻拦救兵的也不是我。你倒是说说,我费这个功夫图什么?”
周鸣玉没觉得不能将杨简与旁人相比,此刻听到杨简这话,更是直接忽略了杨简口吻里隐隐的怒气。
她心头狠狠一跳:“大人这话什么意思?”
杨简直接撇过头去不再看她:“我自然是有所图,你自己不去想,还指望我告诉你吗?”
周鸣玉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情绪变化,但也没打算哄他,自己低着头,还真就不指望他了。
她沉默下来,心里盘算杨简口中那个想要拖延救兵的是谁。
是有心置她于死地的原之琼,或是……祝含之?
周鸣玉思索起回来后与这二人相处时说过的话,想自己是否遗漏了什么蛛丝马迹。
杨简坐在对面,看见她低着头一语不发,心里更是恼火。
还是那个臭脾气,一句都说不得。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对坐,谁也不抬头,谁也不说话,僵硬的氛围一直持续到绣文进来。
绣文看着两人纳闷。她走之前,两人的气氛还步步紧逼的,现在怎么成这样了?
杨简接过茶,光是垂首看一眼,都知道这不是什么佳品,喝一口更是口味一般,虽称不上什么坏茶,却也绝称不上好。
他想她那张挑剔的嘴,是怎么习惯喝这样的东西的。
恐怕如在绣坊的这些日子,已经是过去这些年,她过过的最好的日子了。
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何必要嘴快怼她那一句。
她回来这一路艰难如此,若不对人多加防备,恐怕早就丢了性命。杨家早年作恶,她防他些又如何?
他心里那点恼火散去,只余下些歉疚,正要开口缓和局面,便闻到一股苦涩的药味。
杨简抬眼,看到绣文端着漆盘走到周鸣玉身边,将药碗上的盖子掀开,露出里面漆黑的药汁。
他几乎是下意识,便伸手去腰上摸荷包,手里却是一空。
而他对面,周鸣玉已经面不改色地端起药碗,简单地吹了两下,便一饮而尽。
杨简再一次意识到时间的无情之处——她早已经不是那个不爱喝苦药的姑娘,他也早没了给她随身带着蜜饯的习惯。
他的手缓缓地放了下去。
绣文没给周鸣玉带什么蜜饯,周鸣玉也没要,只是又拿起药碗旁的一杯白水喝了两口,将口中的苦药味冲淡。
绣文接过药碗水杯,准备放到外间去,却见杨简抬了抬手。
她以为是杨简喝不惯她们的茶,要将杯子还回来,心里嘀咕着骂了他两句,谁知他却看了一眼药碗里残留的几许药渣,问了一句:“药方还在吗?”
周鸣玉瞥眼,偷偷瞧了他一眼。
杨简脸上没了方才的冷意,只是平淡地同绣文道:“你将药方拿来给我看看。”
绣文心想,是他将周鸣玉救了回来,昨晚夜半来给她送药,今日又来问她伤情,应当没有安什么坏心。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周鸣玉,却也没见周鸣玉有什么反应,想起这几回她对他的态度都算不上拒绝,心里大概有了点谱。
绣文口中称是,转了出去。
房间里再次沉默下来,周鸣玉不知该说什么,杨简优先开了口:“我昨天给你带的药,你都没用罢?”
周鸣玉手指缠着裙边的衣带,低着头不看他,含糊道:“我先放起来了。”
杨简就猜是这样,他耐心道:“宫里那些药,一时检查不出来问题的也不少,长期用在自己身上的,最好还是谨慎一些。”
周鸣玉道:“我知道的。”
杨简继续道:“你自然知道,否则也不会防着我。但是旁人给的,你是不是也该防一防?最起码,原之琼带的太医给你开的药,你就不要再继续用了。”
周鸣玉自己也没打算再信任原之琼,但是她也不爱听杨简的念叨。
好像别人都信不过,他就能信得过一般。
于是她便回道:“大人何必总觉得我防备您?是您自己每句话半遮半掩,只说要我防着,却不说要我防谁。说了有人要害我,又不说是谁要害我。我自己猜来猜去,总会有猜多猜少的时候。”
杨简笑一笑,道:“在这儿等着我呢?不就是想问我,那个想要阻拦救兵的是谁吗?”
周鸣玉顺势问:“那您说吗?”
杨简心想告诉她也好,让她自己上心留意,便道:“那日宫中曾派一队禁军下山寻人,大约是在我们第二日走后,才找到了你的坠落之处。”
此事周鸣玉也知道。据说是原之琼被救起后,说了周鸣玉坠崖,所以才有人去找的。而那日他们回来不久之后,这队人马便被召回了。
周鸣玉听说这事的时候也能猜到,若不是杨简先问了原之琼下山来找她,恐怕凭原之琼的本意,不会好心到命人去找她。
最起码,不会当场就想起要人去找她。
若是那日杨简没来,等到那队兵士找到周鸣玉,恐怕她有命也要拖成没命了。
杨简同她道:“那队兵士属太子麾下,而原之琼被送回去之后,曾秘密叫人去找了祝含之。”
祝含之私下与东宫过从甚密,这事也有不少人心里清楚。
周鸣玉目光沉了沉,道:“大人多虑了,祝当家恐怕没有这样大的本事,可以干扰太子。”
她并不是完全信任祝含之,只是实话实说,祝含之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算计到太子的头上。
更何况,凭祝含之对待原之琼的不屑态度,未必肯听原之琼的意思将她灭口。
杨简点头,压低声音道:“太子殿下自然不会随意受人干扰,祝含之也不是什么任人摆布的善茬。只是不知,原之琼是否想借祝含之将太子拖下水。”
他顿了顿,强调道:“陛下看重太子,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也就是说,原之琼绝非只是一个贪慕荣华的普通郡主,她的野心与胆量,迟早会膨胀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周鸣玉明白了杨简的意思,只是想不通,端王已经是一人之下,而原之琼的封赏也并不比寻常公主差很多,她究竟还想要什么?
周鸣玉觉得自己有必要和原之琼保持距离了。
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单纯天真的小姑娘,自己也没必要拿性命犯险,靠近这个野心磅礴的郡主。
但在此之前,她需要确认自己心里的想法。
周鸣玉望向杨简,定了下心,想,要不要冒犯一下杨简,将自己的怀疑问个明白。
她觉得杨简应当不会太在意的。
“我可否问大人一个问题?”
杨简挑眉:“你说。”
周鸣玉沉声问:“那日大人在端王居所之外所杀之人,究竟是谁?”
杨简直接否决了她的问题,道:“这个不能问。”
周鸣玉不满地挺了挺背,道:“是大人说了可以问的。”
杨简看着她这副模样,轻笑道:“我只让你说,没答应你一定会回答罢?”
他的笑意落了些,道:“你不是给宋既明说什么也没看到吗?以后就当什么都没看到就好。”
这句话其实就是回答了。
周鸣玉决定顺势确定继续:“那我再问大人一个问题?”
杨简依旧没把话说死:“你先问。”
周鸣玉干脆直言:“郡主要杀我,是否因为那日我有可能看见了那个人?”
杨简的目光落在周鸣玉平静的脸上,她似乎已经确定了这个想法,脸上也没什么惧意,只是想等他最后确认一句。
他没说话,最后也只是偏开头,淡淡带过:“不全是。”
但这句已然足够她确定了。
那天杨简杀的,必然是个今上与端王两方都知道的关键人物。不管是否还有别的理由,单就周鸣玉有可能看到此人这一点,便足以要她性命。
不是原之琼,也会有别人。
周鸣玉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多谢大人。”
“怎么谢?”杨简的语气突然松懈下来,懒洋洋的姿态有些像上京那些个走马观花的浪荡公子哥儿,“我顶着掉脑袋的风险,在背地里同你议论皇亲国戚,透露了这么多机密。你要怎么谢我?”
他开始逗弄起周鸣玉了。
周鸣玉立刻道:“大人休要胡说!你方才明明什么都没答!”
“行,我没答。”
杨简轻飘飘地接过这个话口,又道:“那你向朝廷命官打听这些,该当何罪,心里清楚吗?”
他颇有趣味地看着周鸣玉,道:“我倒也可以考虑保你。你又拿什么来谢我呢?”
绕来绕去,绕不开要谢他了!
周鸣玉牙痒痒:怎么遇到这么个无赖!
她立刻侧首去看门外:“绣文这丫头,去拿个药方子怎么这么久。”
她扶着桌边站起来:“不如我去叫她一声——”
周鸣玉本来就是装模作样地转移话题,没想着真要劳动自己走过去,心里也盘算杨简大约不会计较她这些拙劣的小手段。
总之她在他面前的态度,真要计较起来,早就没完没了了。
杨简发笑,看穿了她的把戏,却还是慢悠悠站起身走过来,扶了她一把。
“去哪儿叫?要不要我带你过去?”
他一靠近,衣服上的熏香味道明显地扑进周鸣玉鼻中。
周鸣玉愣了愣,发现不是他惯用的松香味,没忍住往他身上瞧了瞧,这一瞧才发现了不对。
浅星蓝色的衣裳,宽袍大袖,精致非凡,腰带和衣摆袖口的刺绣,还出自她的手笔。
杨简注意到她的目光,偷偷抿住笑意,特地调整了一个角度,把袖口的花纹展现出来,就放在周鸣玉眼前横着。
他颇有些故意。
这衣服细追究起来,前因还要追溯到昨日。他前脚回了杨家,后脚就得了信,上命副指挥使暂时接手了他的任务,他可暂歇几日。
只是他此次跟来上苑,是为公事,除了换洗的官服以外,就带了几件深色的常服,别无其他。而他本就不常回杨家,那边自然也没给他准备什么。
他今晨起来,去看望过原之璘回来更衣,将那么三四件衣裳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怎么看都不满意。
一件太暗了,一件太素了,一件太寡淡,一件太无趣。
他还特地问了一遍茂武:“没带其他衣裳?”
茂武一边在心里想,怎么昨晚穿这件去看人家的时候没觉得呢,一边嘴上又道:“没了,要不我现在骑马会上京,再给您老拿两件?”
再拿几件都没用,杨简这些年的衣裳全都是这样子。
杨简也想到了这点,没为难这个憨厚的部下,也没教训茂武这没大没小的口吻,只是抓着正好来找他的杨籍去了他的住处,把杨籍的箱笼翻了出来。
杨籍当时没反应过来,只道他没有换洗的衣裳,一边念叨着他做了官后在外面日子过得苦,一边将衣裳翻出来给他。
他动作不停,嘴里还絮絮叨叨:“这是母亲今年新让人给做的,这件料子软穿着舒服,这件制式新鲜。这件刺绣别致,听说是繁记哪家绣坊做的。你若是不喜欢这些,想穿深色的,这儿还有件深青的……”
杨简听见中间那句,侧目将杨籍手上那件浅星蓝色的衣裳捞过来,瞧了一眼刺绣的手艺,将这件穿上了。
临走前,杨简还将杨籍的箱子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又带走了两件。
一番动作看得杨籍直愣,最后笑他道:“八郎许久不穿这样明亮的颜色了。每次回来见你穿一身深色,母亲都要念叨许久。”
杨简满意地看着周鸣玉脸上复杂的表情,想今日不枉他去杨籍那边折腾了这一番。
周鸣玉心道自己费力费心制的衣裳,怎么穿在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身上,结果他还故意发问:“周姑娘,去哪儿找人啊?还能走动吗?”
周鸣玉咬牙,看到桌边还有铺开没收拾的画稿,砚里的墨汁已经凝住了,倒是洗笔的瓷盏里有些化开的墨汁。
她坏心思上来,见杨简侧着身,应当瞧不见这边,便伸手将瓷盏缓缓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