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记着刚才的事,慢慢凑过来拉住他,犹犹豫豫地开口:“我能问你件事吗?”
杨简问:“什么?”
周鸣玉问道:“你兄长,就是之前说过的那个,被郡主看上以后、又与旁人成婚的人吗?”
杨简轻笑道:“你不都瞧见了吗?”
周鸣玉道:“可他不是出家了吗?”
杨简知道谢忆的灵位就在那个隔间,但不知周鸣玉方才是否看见。只是周鸣玉此刻问起,他却是料想到了的。
杨简收了笑模样,脸色平下来,道:“我兄长不是自己想要出家。他幼时有批命,不可入朝为官,不可承继家业,不可娶妻生子,唯有出家修道,方可保杨家太平。”
他脸上微有诮色,道:“是杨家想保自己的富贵安稳,才把他送走的。”
周鸣玉幼时只知杨符是因为批命才被送去修道,却不知他留下的后果是祸害杨家。
她倒也称不上惊讶,只是觉得,杨家如此,做什么都不奇怪。
她也不可怜杨符。因为谢忆当初实打实流了许久的眼泪,全都不是假的。
她见过姐姐的伤心,不可能同情杨符。
周鸣玉追问道:“既然不能娶妻,又为何娶妻?他娘子家,舍得把女儿嫁给他吗?”
杨简低头看她,和她的目光对上。
周鸣玉有些心虚,微微退了些,尴尬道:“怎么了?”
杨简心间微叹,不再与她对视,低声道:“我嫂嫂家中没人了。她先前嫁了人,在夫家日子过得不好,我兄长知道后将她抢回来的。”
周鸣玉原本拉着杨简的胳膊,听到这里,攥着他袖子的手指发紧。
当年谢忆出嫁一个月后,谢氏即被满门抄斩。祸事虽未连累外嫁之女,但京城中人一向拜高踩低。
对方娶谢忆,看中的是谢家的权势,谢家倒了,那谢忆就只是罪臣之女,不仅无用,还是个拖后腿的祸患。
谢忆不比谢惜,她自小身体就弱,没怎么研习过武艺,日常都是弱柳扶风的体态。兼之当初与杨符分别,伤心许久,出嫁时更是柔弱。
而她本身性子又绵软温柔,周鸣玉都不敢想,这样的姐姐嫁出去,在谢家之祸后,该受了怎样的磋磨。
周鸣玉的手指微颤,杨简只作不知。
她强压下喉头的颤意,继续装作无意地问道:“那之后呢?”
杨简伸过另一只手,轻轻将她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心,作聊胜于无的安抚。
“他们成婚后不久,嫂嫂病逝了。”
他顿了顿,道:“她走得很平静,不痛苦。”
第41章
周鸣玉浑身冰凉。
什么不痛苦,什么很平静,她半分都不相信杨简。
谢忆八年前就嫁了出去,直到三年前,杨符才娶了她。那么这五年,她在夫家受了多少磋磨活下来,他们杨家人怎么可能想得到。
她下意识便道:“怎么可能?”
杨简垂下眼,平静地望着她。他眼神里凝着淡淡的悲色,但全然没有落入她的眼中。
周鸣玉感觉到杨简看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态度有些生硬和冲动了。
她缓了缓,找补道:“姑娘家嫁了人,没有娘家人撑腰,被欺负了也没有办法。后宅里多的是损人的手段,你只知道一句不好,哪里能想到有多不好?怎么可能不苦?”
她脾气发作起来,破罐子破摔,道:“都怪你!”
杨简看出她心里强行压抑却又无法出口的难过,只得将她轻轻揽在怀里,道:“都怪我。我姓杨,杨家人都是混蛋。”
周鸣玉此刻最不需要的就是杨简的怀抱。
但是脸颊埋在他肩头的那一瞬间,她的鼻腔泛起要命的酸涩。她含糊地说:“对,混蛋。”
都是混蛋。
否则为什么承担了她们那么多的期待,又要最后残忍地辜负。
否则为什么延续了几百年的姻亲,也能毫不犹豫地反目相杀。
否则为什么做不得十足的仇敌,此刻还要不知廉耻地靠近。
她的眼泪不可遏制地落下来,嗓音也哽咽,道:“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为什么骂你。”
杨简听清了。
他当然知道为什么。
他们从前那么亲密,他们如今这么亲密。他了解她比自己更甚,他怎会不知道为什么。
他太明白,她此刻有多么想逃离他的身边,只是偏偏她孤身一人,而他是她如今、唯一、暂时可以依靠的故人。
杨简心里觉得荒谬。
这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年上京城里最明艳张扬的谢十一娘,怎会让他觉得如此可怜?
他眼底泛着无奈的悲苦,但嗓音却带着轻轻的笑意:“怪我不好,本来只想带你打打牙祭,却说了这么个故事,叫你难过了。”
他明明知道一切却故作不知的回答,叫她的眼泪更加汹涌。
她终于垂下头,将眼睛压在他的肩头,很快便有水渍漫出,濡湿他一片衣裳。
杨简感到了肩头的温热,没有多说,只是温柔地抱紧她,轻轻拍了拍她。
这其实是周鸣玉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哭。
谢家被抄的时候她没哭,十几个人关在一个囚车里押出上京、低头看着地砖里猩红的血渍时她没哭,在南方病得丢掉半条命的时候她没哭,受了这么多磋磨回到上京的时候她依然没有哭。
但是今天,在一个平平淡淡的午后,她终于没能忍住。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没有家人了。
当年抄家的旨意下来,并不是没有人活下来。除了她以外,她一共四个出嫁了的姐姐,都没有被罪责牵连。
她回京以后时常上门去与官眷们来往,也存着去旁敲侧击打听姐姐们消息的意思。
她其实有料想过姐姐们的下场不会好,后来一一都得到证实。
谢三娘当年听到斩首旨意后立刻自请了休书,回了谢家,和家人一同处决在了法场上;
谢四娘被关在夫家,事后却坚持去为谢家人收敛尸骨,最后自刎在乱葬岗前,和家人埋在了一起;
谢六娘藏在杨家,毫无消息,只听说之后被杨三郎带走了,不在上京,却也不知道在哪。
最后就只剩下一个九娘谢忆,四处打听都没有消息。
谢忆是周鸣玉坚持到如今的唯一支撑。
却原来,不是没有消息,而是杨家为免家丑传扬,便四处封口,不许人随便提起。
杨符上门抢人是丑闻,她夫家自然不肯多提;而杨家势大,更是没人好惹。
她找了一年,却原来是这种结果。
周鸣玉好好发泄了一场,最后又慢慢归于平静。
杨简感到她差不多了,抽手掏了块干净的帕子塞到自己肩膀。
周鸣玉接过帕子,仔仔细细把自己的眼泪鼻涕都擦掉,这才慢慢抬起头。但她知道自己此刻的脸定然不怎么好看,所以依旧拿帕子挡着,慢慢偏过一个角度。
她余光瞥向杨简,看见他肩头乱七八糟的,又生出一点赧然。
杨简倒是自在,伸出一只手碰了碰她通红的眼尾,将仅剩的一点湿意轻轻揩掉。
他不忍叫她一直忍耐,今天意外有机会让她发泄一场也好,只是哭便哭,却不好一直哭。他有意逗她:“哭得小猫一样……一张帕子够不够擦,我给你备了好几条。”
他伸手将马车座下的暗格拉开,里头果真还摆了两三条。
他抽出一条递给她,她便顺手接过,将那条脏帕子暂时搁到旁边,拿新帕子又擦了擦。
“你拿这么多帕子做什么?”
杨简好笑地盯着她擦脸:“你上次用脏了一条,得还我一条新的。这次多让你用几条,我好多要几条。”
周鸣玉条件反射般直接把帕子扔进了他怀里:“我不要了。”
杨简瞧了眼她脸颊,倒是擦得差不多了,便连着先前那条收进暗格里:“行。带上前面那条,一共三张帕子,我记着呢。”
周鸣玉咬牙切齿地想要说话,杨简撩开窗帘看了一眼,敲了敲门口,向外面道:“前面驿站停一停。”
几处城门外不远都有驿站,供往来行人休息之用。有许多行人进京前略作修整,也会选在这里。
杨简让丹宁先进去开好一间客房,这才牵着周鸣玉下来,全程拿肩膀半遮半掩着周鸣玉的脸,带她走去房间里。
房间里已得了丹宁的吩咐,提前放好了打好的热水。周鸣玉就着温热的清水洗干净了脸,拿着干净的布巾站在铜镜前擦脸。
她一直用着药膏,如今素着脸的时候,脸上的伤疤已然不大明显。
但是仍旧看不出小时候的样子。
周鸣玉想了想,当初在那老大夫药铺里试药的时候,时常感到脸上用药之后火辣辣的,伤了脸也未可知。
再加上鼻骨断过,如今又长开了,总之几乎是第二张脸了。
周鸣玉放下巾子,转过身,杨简正从那边屏风后绕出来。
这些高门子女出门在外,必然多备一件衣裳,以防万一。趁周鸣玉洗脸的空荡,杨简正好将他那件脏了的外袍换了。
他倒半分不避讳,没让丹宁进来伺候,自己进去将衣裳换了,倒惹得周鸣玉不敢转身。
杨简手里提着包袱,看见周鸣玉洗完脸,便又伸手掏出个大口瓷瓶给她。
周鸣玉乍一看以为是女子用的东西,但不确定,伸手问:“这是什么?”
杨简道:“擦脸用的香膏,不知道你用哪种,你先凑合用这个。”
周鸣玉打开盖子闻了闻,确实是很细腻的栀子香膏。她有些惊讶:“你怎么还有这个?”
杨简分外自如地道:“之前在上苑,你洗完脸不是一直拿帽子挡着吗?我又不瞎。”
他看见她闻了闻,又道:“如果不喜欢,回头把你常用的给丹宁说一句,我再备上。”
周鸣玉转过身去,对着镜子慢慢把脸擦了,一边擦一边道:“你别每天拿我的事麻烦丹宁姑娘。”
杨简在她身后,看着镜子里她的脸,道:“丹宁怎么了?”
周鸣玉道:“没怎么。只是她已经成了家,怎么好天天有空照顾我。我又不是她的主子,哪能像你似的,拿着这种小事使唤人家还心安理得。”
杨简懂了,嘴上却故意曲解道:“想当她主子,也不是不行。”
周鸣玉擦好脸,回过身把香膏拍到他胸口,无语道:“我是这个意思吗!”
杨简顺势将她拉进自己怀里,只当没听到:“现在不行,且等等。我一定把礼备齐,让你风风光光地成婚。”
周鸣玉啐他:“谁要同你成婚?”
杨简道:“你啊。”
周鸣玉直接拒绝,道:“满口胡话。”
她推开他,扭身往楼下去了。
杨简立在原地,脸上的笑意慢慢落下来。
他哪里是在说胡话。
给谢惜的聘礼,他自婚约立定的当日,一直攒到如今。
十七年了。
那越来越长的礼单,一直等待着能送到她手里的那一天。
只可惜,那天不会是他骑马去迎了。
无论如何,护了她多年,也要再护她最后一程。
他就是总觉不够。这点添妆,只这一点添妆,也不知她日后嫁了人,够不够作立身之本。
杨简迈步跟着周鸣玉下楼,遥遥看着她站在马车前,没有着急上车,而是立在原地回头,不耐地拧着秀气的眉毛,跺了跺脚。
这一个小动作逗得杨简笑开。
他快步走到她身边,道:“怎么走这么快,我都追不上你。”
周鸣玉道:“是你胡说八道。”
杨简从善如流地道歉,抱她上了马车,又跟着进去坐在了她身边。
他拍了拍她,主动同她搭话道:“累不累?中午没让你休息,回去还有一段路,可以歇一会儿。”
周鸣玉摆出一副勉强之色,侧头看他。
杨简支起一条腿,拍了拍腿面,道:“今日只能先如此委屈周姑娘了。”
周鸣玉撇嘴道:“那下回可不能这样了。”
杨简听得眉眼温柔。
下回,可真是个美丽的词汇。
他张开手臂虚虚揽住她,看着她顺势倒在自己的怀抱里,柔软又安静。
周鸣玉用一个舒服的姿势躺好,将腿也在座椅上蜷起,而后抬起手拉开袖子,挡住了自己的脸。
杨简看着她动作别扭,便将自己的袖子盖在她的脸上,轻声问道:“觉得刺眼?”
他大概知道绣娘用眼,眼睛会脆弱。先前偶尔见周鸣玉会因为突然见光而眯眼,也知道她多半眼睛不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