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看这马车内光线昏暗,她却依然如此畏光,心里又生出些担忧,觉得还是要找龚大夫要点药物保养。
她才二十岁,小小年纪,怎么得了。
谁料周鸣玉在袖子底下闷闷地应声,回答的却是:“我的妆都洗掉了。”
杨简笑了,抽掉自己的袖子,又挡住她的手,俯身靠近她,逼得她用一种十分靠近的距离与他对视。
他细细地看着周鸣玉,从眉眼到下颌,一寸一寸都不放过。
她脸上那些小疤都不大明显了,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药,好得这样快,即便不敷粉,也不打眼了。
他诚然觉得她上了妆也是好看的,但如此清水芙蓉,又是另一般泠泠的美丽了。
他口中低低道:“姑娘这不是挺好看的吗?”
第42章
杨简嘴上不说动人的情话,但眼里时常难以掩盖地浮现出一种浩大的深情,好像这万千世界里,就只有她可进他眼底。
这样近的距离,如果是以前的谢惜,或许会红着脸心脏乱跳。
但是周鸣玉的心里此刻浮现的唯一一种情绪,是躲避。
太近了。
她无心判断这样的深情是不是真,但却要担心,对她如此熟稔的杨简,会不会看穿她心里那点拙劣的算计。
或者说,他已经看穿了,却有着自己的念头,不曾说破。
周鸣玉从他紧密的怀抱里抽出一只手,勉强地举上来,捂在他的眼睛上。
他的睫毛在她掌心里轻轻扫了扫,有微微的痒,弄得她想缩手。
但她忍住了,将他的眉眼牢牢地挡住。
杨简也没反抗,只是笑:“为什么不让看?”
周鸣玉不会说破自己心里的这点恐惧,只道:“谁让你胡说八道?”
杨简的眉毛轻轻挑了挑,道:“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一张嘴没一句实话?”
周鸣玉道:“你不在。”
杨简愣了愣,没想到她居然把关注点放在了前半句,而后低低地笑了出来,又微微俯下了一点身子逼近她:“姑娘好小的心呐。”
他的呼吸轻轻地拂过她的脸颊,周鸣玉避无可避。
她啐他道:“你骂我小心眼?究竟是谁小心眼,斤斤计较?”
杨简便道:“那为什么我不在?”
他亲昵地贴近她,声音低低地道:“我也不求无时无刻……好姑娘,起码这种时候,你心里也装一装我罢?”
周鸣玉觉得杨简不一样了。
以前他们固然十分亲近,但那时候他们年纪小,杨简对她就像对待自己的妹妹,并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除了亲近些,其实十分守礼。
但自那晚上了文昌湖的船,一切就变了。
他变得异常喜欢与她亲昵,好像她是他什么爱不释手的宝贝一样。
周鸣玉掌下微微用力,将他推远了一寸。
“你少欺负我。不是要我睡一会儿吗?你再这样,我还怎么睡?”
她还是没接他前头那几句话。
他就那么一点恳求,怯怯不敢问,只能这般调.情一般地说出口,恍如玩笑般打趣。
而她连哄他都没有。
杨简心里有微弱的失望,但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淡淡地退开了,而后将自己的袖子重新展开举在她面上。
既帮她挡了光,又离她面孔留了些距离,好叫她呼吸顺畅些。
“睡罢。”
周鸣玉就如此避了杨简一路。
杨简似乎明白她的心思,也没有存什么偷看她的念头,严实地挡住他们之间垂直的视线。
周鸣玉在他袖子底下睁眼,视线所及被挡得严严实实,只剩下一片天水碧的阴影。
她其实也睡不着。在驿站洗完一把脸,人早就清醒了。她干脆就只阖上眼,一路安安静静地躺到了进城,杨简才拍拍她的肩。
周鸣玉佯作刚睡醒,假模假样打了一个哈欠,将窗帘小小打起一个缝隙,往街上看。
杨简见她注意力都在外头,便问道:“我今日无事,你若想逛逛街,我们就下车走走罢?”
周鸣玉摇摇头,道:“在上京认识你这张脸的人可太多了,我才不要跟着你出去招摇。”
要不是他每回来都掩人耳目从不下车,她才不会这么放肆地跟着他出去。
他的仇家那么多,和他走在一起,只怕比当初看见戴峰去端王府还要危险。
她连头都没回,没看到杨简有些失望又放弃的眼神。
真是的,他们如今连一起走在街上的资格都没有了。
杨简沉默着安静了半晌,忽而问:“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下来找我?”
周鸣玉猝然听到这话,心里跳了跳,一回头就看见他沉静的眼神。
她心里颤了颤,没说实话,故意曲解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是秘密。”
她想他如今这样宠她,听到这样回避的话,不会追问的。
但杨简偏偏就直白地追问了:“我不是问你怎么发现了我,我是问你,为什么要下来找我?”
周鸣玉总觉得是自己的错觉,所以才会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一点流露的可怜。
他似乎是真的很疑惑地同她说:“你若是不肯见我,可以装作没有看到我的。”
真是要命。
她心想。
杨简居然用这样可怜的眼神看她。
她默默收回撩起窗帘的手,将嘈杂的世间抛在这小小的车窗之外。
她的表情很淡,但却是让人瞧着很认真的模样。
她安静地问他道:“你这么聪明,我为何下来,你当真全然不知吗?”
杨简望着她,情绪被她轻而易举地拨弄翻覆。他无法遏制心里那一点难以平息的爱意,即便已经让他用理智镇压了一路的问题,此刻还是忍不住地跳出喉咙。
“可你从来不肯说。”
他喉头艰涩,微微发痒:“你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总不肯相信是真的。”
谢家那座空旷荒芜的宅院是他留驻在脑海里一场经年不去的噩梦。宅院随着其他人事无可挽回地倒塌拆除,再建成其他截然不同的院落,可他的噩梦却始终难以消失。
十一娘啊,如果你能救我,哪怕是饮鸩止渴,求你再多给我一点罢。
他看着她似乎是有些无奈地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想听我说什么呢?”
她一一对他细数他的过错:“你做了指挥使,在外面的名声一片狼藉,仇家一抓一把,人人见你都不顺眼,你身边的人也跟着你一起陷入危险。你又是杨家的郎君,杨家累世高门,姻亲也是门当户对的显赫之家,我这样的身份,给你家做个侍女都不够,更莫要多想别的。”
他一句也没法反驳。
他就是这样难堪的处境。
而她却转了一个弯,同他道:“即便如此,我还下来见你。杨简,你不能要求我走向了你,还要把话说得明明白白。”
她问他:“你总要付出一点不安,我才能安心,对不对?”
杨简的心仿佛是被扔掉又抛起,最后被她接在掌心,把玩了一番才放还他的胸膛。
他的四肢都有些迟钝了,但是心里却求仁得仁一般地快乐起来。
他伸出手拉住她的手,拇指摩挲着她细腻的手背,问:“我这样不好,护不住你,没办法正大光明地和你一起,所以你即便离开了,也是理由充足。我有十万分留不住你的不安,这样,你会不会更安心一点?”
周鸣玉瞧着他这副模样,反手用力捏了捏他的指尖,另一只手比划了一分的距离,笑道:“大概多了这么一点罢。”
杨简指尖那一点痛意清晰地传达给他。
他这才放心了一点似的,向后靠了靠,故意将她的手向一旁甩开,口中道:“姑娘真是好难求。”
周鸣玉提起自己那只手,他的手半分没跟她松开,依然牢牢地握着她。
她轻轻摇了摇,戏谑道:“这样难求,大人快松手,放我去罢。”
“不放。”
杨简噙着笑,同她一起玩笑似的:“抓住了就不放。”
周鸣玉难得见他如此,根本不肯放过嘲笑他的机会,口中故意道:“你还说我哭得像猫,你才是,方才眼神可怜巴巴的,都快哭出来了。”
她凑上去故意挠挠他的下巴,道:“大人这么喜欢我呀?”
杨简垂眼看着她,很直接地承认道:“喜欢。”
他说过了。
但他不吝惜再多说一遍。
周鸣玉受不了他这样的眼神,转过身去看向外面,这一看才问:“你又要把我拐去哪里?这不是回绣坊的路。”
杨简凑上去看了一眼,方道:“快到了。”
他手里把玩着她那只白净的手,摩挲着她掌心的薄茧,道:“你出来的时候不是描了妆吗?回去没有,岂不是叫人看见乱猜。你等会儿和丹宁下去,挑两样你常用的买两套,再描好妆上来。我在车里等你。”
周鸣玉心里有过这方面担忧,已经在想回去的说辞了,但没想到他还能想到这些,八成是在驿站的时候就吩咐过车夫改道过来。
马车特意停在了一家陌生的胭脂铺,并不是周鸣玉常去的街市,同样也不是繁记的铺面,不必担心遇到熟人后尴尬。
杨简捏了捏周鸣玉的手,不舍得放开似的,她下车前还补了一句:“快些回来。”
他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无赖样。
周鸣玉笑他模样,转身下车,和丹宁去了铺子里。
铺子尚算精致,种类也繁多。只不过周鸣玉与坊中绣娘平时的用度都从繁记自家出,她所用的那些香膏妆品此处也没有。她大致选了几样差不多的,简单取了眉黛和胭脂化了个淡妆,那厢丹宁已经付了钱,提起了那个不大的妆品包袱。
周鸣玉回到车上,杨简急不可耐地伸手扶她,又拉住了她不放。
她正准备将丹宁递进来的包袱收了,如此被捉住手,无奈地嘲他没脸没皮。
杨简坦然接受。
马车一路往云裳坊去,杨简也知道是和她逛不成街了,最多也只是叫马车绕到绣坊后门去,在门口同她多腻了一会,直叫她另补了一回唇脂,才放她下了车,命车夫离开。
周鸣玉方走进绣坊,便有眼尖的看见了她,同她道:“鸣玉回来了,姚娘子今日找你呢。”
她应了声,去找姚娘子。
她还以为是姚娘子新接了什么绣活,要她来做,谁知一见到姚娘子,还没开口,姚娘子便走近了她身侧。
姚娘子压低了声音,道:“清河郡主找你。”
第43章
周鸣玉下意识侧头往雅间的方向看去,姚娘子又同她道:“不在这儿。”
周鸣玉一想也是,原之琼金尊玉贵,恐怕也不会特地留在云裳坊中等她。
她问姚娘子道:“她什么时候来的?”
姚娘子想了想,道:“约莫是半个多时辰前,也不见着急,只是叫身边的侍女进来问你在不在。”
周鸣玉又问道:“她怎么说的?”
姚娘子道:“说是先前问你要了个小东西,顺路经过,来问问你做好了没有。既然你不在,就算了,只让我们转告你,若是什么时候做好了,记得给她送过去。”
她拍拍周鸣玉,又低声道:“别当我听不出来你们两个打哑谜。她上回特地掩人耳目过来,必然找你没什么好事。”
姚娘子看着周鸣玉的目光颇无奈,轻叹道:“我自然也不会问你是什么事,但你一向是小心谨慎的性子,这回不管是要做什么,千万别以身犯险,凡事三思而后行。若有自己做不了、需要我们帮忙的,尽管来说。”
周鸣玉来上京不久,但却和云裳坊里的绣娘们关系很好,姚娘子更是和气友善的性子,对她处处关怀备至。
此刻她的温柔体贴依旧让周鸣玉暖心。
她对着姚娘子笑一笑,道:“娘子放心,不是什么大事,我自己都能处理。若真遇到处理不了的,我如此惜命,必然要来求娘子帮忙的。”
她明朗的情绪稍稍驱散一些姚娘子的担忧,这才道:“小章在绣坊吗?我去找他套车送我一趟,我给郡主将东西送了就回来。”
小章是坊里跑腿的小厮,偶尔还帮她们驾车,周鸣玉腿脚不便的这些日子,没少叫他帮忙。
姚娘子便道:“你去收拾东西罢,我叫小章套好车去后门口等你。”
周鸣玉说好,转身便要上楼回房,姚娘子又在她身后叫住她道:“你去的时候叫上绣文一起。”
周鸣玉立住脚,道:“我去去就回,不必了罢?”
姚娘子态度坚决,道:“带上。你回回出去办事都带着绣文,这次不带,难免瞧着奇怪,再者说带个人也是给自己长脸面的。更何况你上次才出了事,这回身边不带个人,也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