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靠在身后那泥胚木座上,抬眼看她,心里霎时生出三分恍惚。
他想,此处是在千里之外的娄县,不是在上京,他的十一娘,怎么会站在这里呢?
这分明是,许多年前,那个绾发束袖骑马扬鞭的谢惜啊。
那死士一击毙命,倒地时颈侧的伤口喷涌出大片的鲜血,将她遥遥地与他阻拦开来。
而后,杨简看到她身后另有两人持刀而来,他尚不来得及开口,便见周鸣玉的动作根本没有停息,十分迅速地返身回头扬起了兵器。
那血雾落下,她的身影复又清晰。
杨简清楚地看见她一个人站在那里,一边抹着脸颊溅上的血迹,一边朝着他的方向转过来。她的脚边,整整齐齐地躺着那两个死士的尸体。
好快的速度,连声音都没有,便立刻要命,尽是些狠厉的招数。
杨简在此刻终于失了手里的力气,松开了一直握着剑柄的手,对她颤抖着唇,很轻地唤了一句名字。
阿惜。
但他没有声音。
只是嘴唇微微翕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周鸣玉是不会听见他说了什么的,但她一直看着他的脸,看到了杨简嘴唇的动作,知道他是在叫自己。
她毫无犹豫地大步上前,俯身停在了他的身前,伸手扶住了他两边臂膀,而后便看到了他的伤势。
她下意识便皱起了眉。
杨简感到她碰到自己,嗅到了她身上那一点点浅淡的花香,才终于确定是她本人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他抬起一只手,指尖落在她的眉尖,微用力抚了抚,才道:“这里不安全。”
周鸣玉摇了摇头,道:“没事了,跟来的我都处理了。”
杨简知道。
他不知心里是些什么情绪,但总归是有些无奈的。
他凝着周鸣玉的脸,千言万语要说,但总是惦记着此刻的险境。若是他一人就算了,但她也在这里的话,就要另算了。
他伸手握住周鸣玉的手,另一只手握着剑支起来,同她道:“后面还会有人来,我们先走。”
周鸣玉心里明白,赶紧扶着杨简站起来。
她想起杨简之前在上苑给她吃的那种药,问他道:“有药吗?”
杨简道:“有,在怀里。”
周鸣玉也顾不上许多,直接伸手去掏。
杨简被这一下微微惊到,没忍住笑了一下,被周鸣玉一个白眼翻过来。
她把药倒出来塞到杨简口中,没好气地道:“这时候你还笑得出来。”
杨简只是弯着唇,没有多说什么,借着她的力气,和她一起从山神庙的后门一起走出去。
周鸣玉明显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无力,也能感受到他在避免将自己的力量压在她的身上,于是同他道:“你若是没力气,不必硬撑,可以依靠我的。”
杨简又轻轻笑了笑,道:“我是在依靠你的。”
只是不能太累着她,不能让她的体力都白白浪费在自己的身上。
周鸣玉回头望了一眼身后,一边走一边问他道:“你后面还有计划吗?”
杨简道:“要有计划就不是现在这个局面了。先往山里走,找个隐蔽的地方藏下,我的部下会来找我。”
周鸣玉其实不太确定他那些部下还有没有命回来。虽然他们个个武艺高强,但奈何不了对面人多,如今连茂武都没跟在杨简身边,恐怕情况并不大好。
但此刻杨简行动不便,这是唯一的办法。
杨简奔袭一整天,此刻天色已然漆黑,好在月色明亮,倒不至于让他们在山里完全看不清环境。
杨简吃的那粒药也迅速地起了效用,虽然不能完全解开他身体里的药力,但到底是让他生出些奔走的力气。
周鸣玉一直在观察四周有什么可供二人躲藏的地方。杨简心里琢磨着时间,拉着她道:“不能跑了,估计他们要上来了。”
他都被追了一整天,快追出经验了。
周鸣玉迅速拉他向一旁一处斜坡处走下去,道:“走这边。”
那处斜坡微微有些陡,离下半段有个小腿高的悬空,杨简下去时一下没站住跌了下去,手却意外探到了旁边。
这个坡下头也不知是怎么的,居然有一块隐秘的空间,被上面的悬草杂蔓遮着,倒是看不清楚。
杨简立刻躺平移了进去,正巧够一个人的长度,他迅速向周鸣玉伸手。
周鸣玉也没有矫情,把杨简的衣摆往里一扔,而后将自己的衣摆收拢,也钻了进去。
这一下,这一处空间便被他们挤得满满当当,周鸣玉只得俯身趴在杨简的身上。她也顾不得许多,又伸手重新把那些杂草拨匀挡住他们,而后拔出短剑面对外面,谨慎地防备着。
好容易停了下来,杨简却不似她这样紧张了。
他本就无力,此刻干脆躺平休息,积攒力气。因头颈下有个坡度,便正巧将他的头颈垫起来一些,方便他垂眼看向怀里的周鸣玉。
他一只手揽在她纤细的腰上,另一只手慢慢抚上她的脑后,用一个拥抱的温柔姿势,将她的脑袋轻轻地按向自己。
杨简压低音量,用气声同她道:“别紧张,别害怕。”
周鸣玉原本还有些僵着脖子,因他此举,便也放松下来枕在他的肩上。只是她眼睛依旧盯着外面,手里也没有松开剑柄。
她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随即感到一个温凉的触感,轻轻落在她的额角。
是杨简的唇贴了上来。
这一个不带任何狎昵的动作,尽是些绕不开的思念缱绻。
周鸣玉无可奈何地心头泛软。
她有些无奈地轻轻叹了叹,而后用没有拿剑的那只手,轻轻掐了掐他的腰侧,示意他不要这样。
起码这个时候,谨慎些才好,哪有这样多给他们如此亲昵的时候?
杨简当然是懂她的意思的。
可他故意紧了紧抱着她的手臂,虽然停下了轻轻吻她额头的动作,却又拿下巴蹭了蹭她。
他也不是什么神仙,在外头跑了一天,此刻脸上早长出了胡茬,扎得她泛痒。
他感觉到她偏头躲开,无声地勾起唇,不再闹她,而后阖上眼开始养神。
他倒是一点都不紧张此刻的情形。
周鸣玉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果不其然,不多时就听见了几个死士追来的声音。
她身体紧绷,用一副随时就可以出去拼命的姿态防备着外面,但因此处背光,寻常人留意不到,很快便听到那群人迅速通过此地而后远去的声音。
周鸣玉歇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杨简,同他道:“人走远了。”
杨简应了一声,手臂抬起,周鸣玉便立刻会意地钻了出去,又回头来扶杨简出来。
杨简在这儿歇了一会儿,缓和了一下疲惫,此刻腰背都明显站直了些。他看了周鸣玉一眼,伸出手去,俯身帮周鸣玉轻轻掸去身上的苔土。
周鸣玉拉他一把,道:“别管这些了,先离开这儿。”
杨简给周鸣玉当垫子,自己身上才是狼狈。他倒也不在乎自己这样,只是不甚满意地看着周鸣玉稍干净些的裙子道:“你在我眼前,哪儿能让你这样狼狈。”
周鸣玉拉着他要往回走:“在外头别讲究这些了……我们先回庙里去。”
杨简拽住她,摇头道:“我们不回去,继续往山里走。”
周鸣玉不解道:“那群人认为我们急于逃命,既然从那儿走了,必然不会回去。我们回去反而安全,你也正好去找你的部下汇合。”
杨简道:“如果是前几次我就这么做了,但这次不行。”
他脸色严肃,握着周鸣玉的手,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只是瞧样子,倒不是毫无准备似的漫无目的,应当另有后手。
周鸣玉于是顺从地扶着他一起走,又琢磨着他这句话,问道:“你该不会是顾忌我在,所以才这样?”
杨简垂眼瞧她,看见她眨着明亮的眼睛看自己,没忍住笑了一下。
周鸣玉的脸立刻黑了。
她脸上发烧,低下头去加快速度拖着他走。
杨简赶紧哄她,道:“确实有这个原因。”
周鸣玉没看他,道:“得了罢,是我自作多情,就不该问你。”
杨简捏捏她的手,喊了句“累”,满意地看着她慢下脚步,而后才道:“我这一路也遇到不少刺杀了。只是这次追杀环环相扣,和前头几次都不一样。我今早见了个人,为了护他先走,便分了一部分护卫出去。而后他们先让我跑了一天浪费体力,又在这时候给我下药,摆明了是不想要我活命。”
他语气平淡,但眼底有微微的冷意,藏在黑暗的夜色里:“你瞧,我万般仔细,还是中了招,要不是有几个部下在身边,未必能逃得出来。他们计划周密,未必考虑不到我会回去,说不定早就有第二手准备等着我自投罗网。我若回去,指不定又落入下一个圈套。”
周鸣玉拧着眉,从他轻描淡写的口吻里听出了危险四伏。
可他又害怕吓着她了似的,复又笑起,同她道:“自然,姑娘在我身边,我纵然豁出命去,也要让姑娘平安的。”
第78章
周鸣玉被他这一打岔,难免打乱了些心里那些所想,但杨简这样明显是哄她的话,她也懒得去搭理。
她没好气道:“我信你的话才是见了鬼。”
杨简和她牵着手走在这凶险如丛林野兽般的黑暗山林里,居然还能品出一点自然的惬意来。他有些感慨道:“许久不见,都不说想我了吗?”
周鸣玉反驳道:“有什么可想的?”
杨简道:“可我是真的有些想姑娘了。”
周鸣玉脸上刚刚消减下去的温度,又重新高高地升上来,她低着头道:“我都说了不会再信你的鬼话。”
杨简轻轻笑一笑,同她道:“我其实真的想过你是不是来找我了。”
周鸣玉这才回头看他,在树影落下的月光里打量他的神情,只是瞧不出到底有没有失落。
“然后呢?”
杨简自然是有失落的:“我想着我这一路危险,你来不是好事,想你怎么这么不听话老实。后来又想着你来也好,我终归不会让你出事的,还能一直将你带在身边,于是成天盼着你来。”
他有些哀怨地看向她,道:“可谁知道,我等了这么久也不见人。你个没良心的坏姑娘,人说你是出来查账,你还真是查账去了,半点惊喜不给我。”
一开始,周鸣玉还真就是没打算去找杨简。
她难免有些底气不足,恶徒般先发制人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事?叫人盯着我了?”
杨简也没否认,道:“我想你只要不是遇到天大的事,八成不会去找丹宁,若真遇到那样的事,找丹宁也没用了。所以我就让她随时给我传消息,告诉我你的动向。”
他有些无奈地看向周鸣玉,道:“谁知我走了没多久,你也不在上京了。”
周鸣玉一想也是,自己在上京的动静哪儿能瞒得过他,不过早晚而已。只是——
“你们一路没有影踪,谁都找不到你们,丹宁怎么知道如何给你传信?”
杨简道:“本来是传不到,但是为了有你的信儿,总得留个口子的。倒是你——”
他用一种紧盯猎物的戏谑表情看着她,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一路没有影踪,谁也找不到的?”
周鸣玉噎住,硬声道:“你审我!”
杨简理直气壮地点头道:“对,我现在是在好言好语地审问你,你若是识相老实交代,我也好放你一条活路。你要是不招,我就要把你交给我的部下了。”
他装模作样地吓唬她道:“他们凶神恶煞无恶不作,被他们带走审问的人,不死也要掉层皮,就是死了,也得活过来开口招供。你怕不怕?”
他用一听就是玩笑的语气说着这话。
但是周鸣玉知道,他们若是想叫谁开口,没有审不出来的东西,这不是假话。
她配合地抱紧了杨简的手臂,装作害怕道:“大人能保证,即便我说了,也一定不生气、不向我问罪、会原谅我吗?”
杨简受用地看着她依偎的姿态,轻轻扯起唇角道:“那就要看你招认的态度了。”
周鸣玉皱皱鼻子,也没打算瞒着他,就同他说道:“我原本是要去滨州查账的,查完就往晋州来,在路上,遇到了先前在上苑见过的那位翊卫的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