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简立刻皱起了眉毛,口吻不太好地重复道:“宋既明?”
周鸣玉“啊”了一声,笑着软声道:“对,宋大人。”
杨简感觉自己有力气了。
他感觉自己现在就能杀回晋州去把宋既明提出来比试一回。
他冷着脸道:“啊,宋大人,然后呢?”
周鸣玉看着他变脸,一边笑一边道:“没啦,然后我就来找你了。”
杨简哼一声,指着前头一处立在背风处的小木屋道:“就那儿,我们过去。”
这里一看就知是山里的猎户进山打猎时临时居住所用,不过此刻也早已如那座破旧的山神庙一样没有人气了。
周鸣玉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扶着杨简进去。她就着月色粗粗看了看屋里的环境,倒是还算干净,不免有些犹豫。
“这屋子荒废这么久,还这么干净,恐怕不对劲。”
杨简立在门口,看她检查完了,此刻才道:“没什么不对劲的。前几天我们从这边经过,我叫人收拾的。”
周鸣玉:……
无语,是真的无语。
“你不早说!”
她臭着脸把杨简扶进来,十分随意地往地上那干草木板铺的床板上一扔,就转身坐到了一边。
杨简“哎”了一声,好笑地看着她道:“别生火。”
周鸣玉的手停下,又把手里那截枯枝扔回去。她本来也没想着生火引人,只不过被杨简气着了而已。
杨简身子前倾,伸手将她拉了过来,周鸣玉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但杨简没松手,还是让她坐到自己怀里。
“我那时候也不知道情况,只是觉得狡兔三窟、有备无患,收拾干净些,万一用上了呢?”
他哄着她道:“还好叫人收拾了,不然今天姑娘来了,连个落脚休息的地方都没有,那也太可怜了。”
周鸣玉撇撇嘴,回身按着他肩膀,道:“得了,别费嘴皮子了,赶紧休息会儿罢。我看看你的伤。”
杨简就势躺下,由着她来检查。
他之前受伤逃窜的路程中,也见缝插针给自己草草包扎了一下,不过是聊胜于无的作用。此刻周鸣玉看见他早已被鲜血浸透的包扎布条,难免拧紧了眉。
她从自己背后解下来一个便携的小水囊,又掀开衣角,将干净的内裙撕下一截来打湿,帮他稍作清理后又重新包扎。
杨简由着她忙完,两人又将所剩的水喝了,而后周鸣玉又变戏法似的摸出个油纸包,里头几块肉干,也一起分着吃了。
杨简一边嚼,一边问道:“怎么东西带得这么齐全?”
周鸣玉笑着瞥他,道:“啊,宋大人给的。”
杨简咀嚼的动作停了。
这一口和嗟来之食有什么区别!
他咬咬牙把嘴里这口吃了,说什么都不肯再吃第二口,只是咬牙切齿地看着周鸣玉继续美滋滋地把油纸包里的东西都吃完了。
他恨是恨,到底也不能让周鸣玉饿肚子。
杨简无奈地伸手拉着她手腕,将她带入自己怀里躺下。周鸣玉躺在他没受伤的那只手臂上,侧着身微微蜷起,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杨简问道:“你好好说,来的时候怎么见到宋既明的?他怎么给你准备的这些东西?你怎么知道我在哪儿的?你过来,宋既明没什么动作吗?”
周鸣玉略过了前面那一段,道:“他从前的家乡在晋州附近的一处村子里,我到晋州的路上经过那里,和他遇上。听他说,那村子里许多人都去矿上做工,后来没能回来,他觉得有问题,就去查端王了,还从端王那里翻出些密信。”
杨简问道:“和矿井上联络的密信?”
周鸣玉含糊地应了,道:“他说那里头联络的人,有一个叫赵兴发,他护送端王一行人回晋州的时候注意到过,但是几日不见影了,应当是去了娄县。我看他留在这里,八成是娄县和端王的事情大,上面给他另下了命令。我就想着,你应该也在这里。”
杨简听出她避开了和宋既明一起查证的那一段事,有意没有对他说起,便只作不察,没有追问,只是继续问道:“他查到了这事,肯定是要来的,怎么没和你一起?”
周鸣玉理所当然道:“我甩开他了呀。总不能来找你,还叫他一直跟着我。”
她抬头看见他一直看着自己,又道:“我们也遇到追杀的人了。趁他对付那些人,我偷偷溜了。”
杨简就猜她在晋州城里必然没少动作,果不其然招了端王府上的追杀。他虽厌宋既明,但也不得不庆幸,若是没有宋既明在,只怕周鸣玉要有大危险。
他轻轻叹了叹,道:“我知道你有点本事,但你也别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他好歹是个亲王,杀你杀我,都太容易了。”
周鸣玉道:“你哪知道我多有本事?”
杨简挑眉,道:“我怎么不知道?你救了杨简。”
他垂眼看着她狡黠的表情,心道,十一娘,是你救了我。
他俯下去,慢慢地亲吻她。
这样的情形其实有些奇怪。他们从前有过亲吻的时候,也有过同榻抵足而眠的时候,但唯独没有过这样躺在一起亲吻的时候。
他们还没脱离危险,周鸣玉一直注意着屋外的响动,杨简瞧着轻松散漫,但骨子里的警惕一点没有松懈。
可就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有些无法忍耐地想要与她亲近。
他与她耳鬓厮磨,抵着她的唇,轻声又同她说一遍:“我想你了,我想你了……”
周鸣玉因没有回应的空隙,只得伸手捏捏他的耳垂,算作回应。
杨简紧紧地将她收进怀里,在这样一片旖旎的昏暗夜色里,渐吻出一种她根本看不清晰的绝望。
他来了这么久,当然明白端王的那些密信里有什么,当然知道他除了利用铜矿敛财以外,早前还利用过那铁矿做过什么。
所以,他当然明白,周鸣玉能够来到这里,必然已经知道了端王与当年谢家覆灭的事情有逃不脱的关系。
所以,他当然明白,凭她的性子,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便绝不会再忍让,绝不会再回头。
所以,他当然明白,也许此后再也不会有和她一起回到惜春里的机会。
所以,他当然明白——
他又要再一次失去她了。
第79章
周鸣玉能感觉到今天的杨简不太对劲。
诚然他说思念自己,应当不是假话,因他对自己无意识表现出来的那些不肯松手的亲昵,实在太过难以掩饰。
但他的情绪一直是不高的。
虽然他一直笑着与她说话,一直像个混不吝一样逗弄她,仿佛此时此刻是个多么轻松的氛围一样,可他的情绪一直是低落的。
他的眼睛藏在黑暗里,以为她看不清楚,可那里面如果一点光亮都没有,她又怎么能看不出来?
她微喘着气,待他宣泄过这一阵情绪之后,动作也轻柔了下来,才慢慢推开一点,手轻轻捏着他的耳朵,问他道:“你怎么了?”
杨简贴着她,依旧是说:“我很想你。”
“不对。”
周鸣玉顺势把他的脸推开一点,正色道:“你遇到什么事了?”
杨简就着昏暗的一点月光,看她严肃认真的脸,最后还是笑了笑,把心里那点念头都压下去,同她道:“真的没什么事。只是我在这边待得久了,刺杀没停过,有些着急了。”
他握着她抵着他肩膀的手,慢慢移开,复又俯下身轻轻吻她,呢喃道:“不过没关系,你来了,我很开心……我很想见你。”
他这次的动作明显放轻了许多,也放缓了许多,不再是一味的宣泄和释放,而多了些安抚她的温柔。
周鸣玉闭着眼回应他,两个人的呼吸安静地互相交缠,直过了很久,杨简才放开了她,又躺回了原处,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们有话明天再说,嗯?”
他闭着眼,下巴蹭了蹭周鸣玉的额头,声音渐渐变得有些囫囵,同她道:“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几日没睡好了……你好好休息一晚上,明天就没事了,我们回去再说。”
周鸣玉确实是有话要和他说的,但是几日没好好休息也是真的。
她到底不是铁打的,这一两年在上京又尽过的是些舒服休闲的日子,体力早比不得从前。现今提心吊胆地奔波了几日,躺在杨简怀里时,便涌上些困顿来。
周鸣玉忽然觉得此刻是可以安心的。
她不是一个人,手中有刀剑,身边有杨简,她是可以放心了的。
于是她轻轻闭上眼,把脸向他怀中更深地埋了埋,道:“你要注意听外面的声音,不要让他们再找过来。”
杨简答应道:“好。”
周鸣玉继续叮嘱他:“你体内那个药效一时半会儿过不去,你和他们动起手会吃亏。如果有什么事,你一定要记得叫醒我。”
杨简继续道:“好。”
周鸣玉觉得他语气有些敷衍,拍了拍他,道:“你别小瞧我,我能打得过他们。”
杨简的声音这回含着笑,贴着她道:“好,我知道了。”
周鸣玉这回闭嘴了,嗅着他身上很浅的松香味,慢慢地熟睡过去。
她这夜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杨家父母带着杨三郎来谢家下聘的那天,她和九姐姐谢忆躲在外头,透过后窗户好奇地看着外头。
长辈们和睦有加,气氛喜庆万分,她遥遥打量着杨三郎亲手递上的信物,十分不屑地说还算他用心。
谢忆便笑着问她道:“这不满意,那十一娘喜欢什么?我好偷偷地告诉杨八郎,免得他改日来惹了你不开心,婚事成不了了——”
谢惜一下就变了脸,伸着手一路追着谢忆要打,啐道:“这不是说他吗,姐姐又说我干什么?”
谢忆眼见着要被她追上,赶忙对着旁边挥手道:“杨八郎!快来将你家阿惜带走!”
下一刻,谢惜就落入了少年干净温柔的怀抱。
兴许因为今天是喜庆的日子,杨简也穿了一身颜色明亮的衣裳,愈发显得意气明朗。
他手中揽着谢惜,对谢忆道:“这就来!”
谢惜眼见着谢忆跑远了,气急败坏地踩了杨简一脚,恼怒道:“你又是从哪儿钻出来的?拦着我干什么?我今天非要打她不可。”
杨简把她张牙舞爪的手臂压下去,笑着道:“打她干什么?我听你姐姐也没说错啊。”
她还能说什么?不过是一句“你家阿惜”。
谢惜反应过来,把他推开,转身就要走。杨简追上来,问她怎么一句话的工夫,就这样不待见自己。
谢惜不想理他,把他手推开,指了指前头道:“你父母兄长都在前头呢,你跑到后面来干什么?”
杨简笑着靠近她一步,同她毫不留情地揭开自家兄长老底,道:“你不知道,我三哥就为了今日上门,自己偷偷摸摸在房间里排演了好几天了。就那么一句问好的话,调子都练了几百种,我早都听出茧子了。这会儿有什么好看的?”
他看着谢惜没忍住偷笑,这才继续道:“我懒得看他那副便宜样子,还不如来找你呢。我猜你那样喜欢你六姐姐,今日必要来看的,一准就在附近。”
谢惜心里松软了些,不再走了,可是看到他这副模样,却仍旧觉得方才自己有些下不来台,于是又恶狠狠地推他一下,道:“你人在跟前,看见我九姐姐打趣我,不帮我就算了,还帮着她拦我?”
她动作没有使力,可他对她偏偏又全然没有防备,这一推之下,他肩膀便向后欠了欠。
可他偏偏脸上又一直带着笑,黑而亮的眸子一直望着她,瞧着这贵气明朗的少年郎君,愈发的恣肆温柔。
他对她有着坏意的疼爱,刻意将几个字,咬得清晰分明。
“怎么,我家阿惜,将来不肯同我走吗?”
杨简多年前那张开朗意气的脸晃在她眼前,一点点炫目着失了轮廓。周鸣玉闭了闭眼,恍然睁开时,一梦方醒。
这一晚果然什么事都没有,她居然一觉睡到了天色微亮。此刻她身边空无一人,她睡梦中却居然毫无反应,安稳而深沉地睡到现在。
周鸣玉有些不可思议地反省自己,是不是戒备心放得太低,刚好门外便被人轻轻推开。
她迟半拍地捏住刀,看见杨简站在门口,背对着晨光熹微,笑对她道:“醒了?睡得好吗?”
他那个笑意,和她梦里的最后一幕,渐渐重合了起来。
杨简看着她难得露出些怔忪,甚至绾好的发辫还带着些杂乱,完全不像往日一直吊着一颗心的模样,心里也不由得柔软十分,对她走了过去。
周鸣玉看着他过来,才反应过来,开口问他道:“你什么时候出去的?”
她完全没有感觉。
杨简单膝点地,俯身蹲在她面前,伸手把她颊边微乱的头发拨了拨,道:“没多久。我要出去联系我的部下,看你睡得那么熟,没舍得叫你。”
周鸣玉猜到自己头发必然乱了,有些不想用这样毛躁草率的模样面对他,可也知道此刻未必完全安全,兴许没有时间容她慢慢收拾自己。
于是她干脆直接将头上的弯月木簪和发带两下拆了,以指为梳将头发整理了几下,便又干脆地挽起来。
一边做,一边还不忘问杨简道:“怎么样?联系到了吗?”
杨简被她这个动作惊到,看见她素着一张脸,骤然披散了头发,一时有些失语。
他少时是看过她梳妆的,但那时候谢惜还小。
他再一次想到,她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