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鸣玉说不要。
她想清醒一点。
她不太满意地打了他手背一下,道:“以后你再敢把我药晕,我就不理你了。”
杨简笑着应了,起身把被子捞起来放到床上,然后自己躺在了周鸣玉身边。他们的被子挨着,他的手便继续在周鸣玉的被子里拉着她。
他知道今夜她兴许是有些心乱,总不能连只手都不给她拉。
但下一刻,她就连人带被子地钻进了他怀里。
杨简当场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这么快地把那东西给她,明明他比谁都应该明白她的境地。
他没有任何犹豫就将自己的胳膊枕在了她颈下,而后将她整个人都抱紧。
他感到她细细的呼吸拂在自己的颈间,愈发有些自责,又对她有些心疼,于是垂首贴上了她的额头。
他不提那回事,只是试图和她开玩笑:“今天这么粘人?”
她沉默了很久,才问道:“这么危险的事,但你最后一定会好好的,对罢?”
杨简是能听到她嗓音里压抑的颤意的。
端王私窃矿源,这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今上有意要整治端王,他又能有什么事呢?
只是怕端王之后就会牵扯到杨家,到那时候,他是杨家子弟,根本就没有逃脱的余地。
其实她自己心里都明白。
但杨简心里倒并不害怕,甚至于,离这些真相和证据越近,他就越轻松。
倒不如说,自从前谢家倒台,他就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他轻轻拍了拍她,道:“都会没事的。”
所以,别怕,阿惜。
第二日,杨简起了个大早,换上了一身官服。周鸣玉听见动静起身,两个人便一起吃了早饭。
杨简一边给她盛粥,一边道:“我今日要带人出去办些事,路程远,今日不一定能回来。你在这边安心休息,有事就找于嫂。”
周鸣玉看着他,问道:“去晋州?”
杨简自然是瞒不住她的,只能劝道:“才出了事,你若想回去,恐怕并不安全。”
但周鸣玉只是要确认他去哪里而已。
她点头应他道:“你放心,我就在这里。”
她一颗心本就定不下来,他给了她这个空间,她就安然接受。
杨简走后,她关上房门,把那几本账簿翻出来,从头到尾翻了一遍。
晋州丰饶,但到底比不过上京。今上即位时正是英年,端王为免猜忌,早早前往封地,可是封地到底不如上京富贵舒坦。时日久了,他就把目光放在了那些矿山上。
刚开始总是不易和谨慎的,王府所拿不多,只是边边角角,倒卖赚点小钱。但随着时日渐长,贪心不足,便越拿越多,直到上报量难以隐瞒朝廷,他便又动了念头,重新找了一处不错的地方,私开了矿井。
这之后,王府的货源便多起来了。
但是铁,是太不容易倒手的东西了。
端王舍不得贱卖,不肯只赚那点小钱,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去处,于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空余之后,翻到下一页时,这批铁器的归处,记上了杨家人的名字。
内容是,箭矢一万支,□□三百架。
而杨家的回款是玛瑙、美玉、以及一串的海外珍稀。
从这里开始,这笔生意成了。端王从矿中收集出来的那些铁,全部被锻造成了杀伤巨大的大箭,而后经过东境军中杨家人的手,在海寇那里换成大把的钱财。现成的黄金白银由杨家人抽成拿走,余下的那些,连同所有珍宝,都重新回到晋州的王府。
这笔生意两月做一回,由端王这边给出去的大箭越来越多,但海寇那方回馈的东西,却明显地开始等额变少——他们拿捏着端王和杨家通敌的铁证,开始以此来勒索更多的武器了。
再之后,那处铁矿矿源枯竭,私井坍塌。大箭的来源断了。
端王无法在短时间内,迅速在附近找到可以信任的矿源,那些贪得无厌的海寇却又时刻威胁着他。
同时,他富贵过,也舍不得这泼天的富贵,他不肯收手。
于是,就在那一年,铜矿开了。
他明显是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这次不再用自己的关系,而是借着原之璘外室那条线的漫长关系,重新拿铜矿的私井做起了生意。这样,即便出了事,他也能全部推到别人的身上。
直到那批黄铜进了自己的腰包,他才重新交给赵兴发,由他记录,将这批黄铜继续送去与海寇交易。
但海寇是不缺钱的。
他们可以抢劫海上任何一艘船上的财宝,拿财宝去交换自己需要的东西。他们不需要陆地上给他们白送钱财,他们只需要兵器,只需要那个让他们在海上得以横行无忌的大箭。
于是在那份账本的最开始,那批黄铜,只有出项,没有进项。
他们在拿大量的黄铜,去堵海寇的嘴。
但是这样的情况没有维持太久了。
因为很快,在那个时间,谢家出事了。
谢家忽然被杨家翻出了通敌叛国的罪证,呈交朝廷的证据里,甚至有谢家向海寇交出布防安排的密信。东境军中的权利迅速让渡,并被杨家人接手。
随即,账簿又正常了。
端王开始铸币,以劣币驱逐良币,不仅自己从矿井中赚一份,还从晋州的百姓身上捞一份。他派人不远万里去其他地方零散地购铁,重新铸造大箭,续上了这笔生意。
但他不再需要大量地铸铁了。
因为作为海寇最强对手的东境军,已经在杨家人的掌控之下了。那些海寇不需要大箭也可以和东境保持表面上的势均力敌,只要再拿着少量的大箭,去对付其他对手就好了。
周鸣玉有些凝滞地合上了账本。
她想起自己的族亲和兄长,他们在外面拼杀卖命,她最好的二哥哥险些死在了东海,那些夺去无数东境将士生命的大箭,原来从来就不是敌人的绝世神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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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简带着人,一路骑马疾行,回了晋州。
娄县的几处矿井早就被控制住,不必再担心什么,但端王那边依旧麻烦一堆。
据他所知,宋既明那晚夜探王府,应当不曾带出什么东西。端王那边仗着他们查不出什么东西,也不至于急着销毁什么。
但是因为有原之琼,就说不好了。
她故意放走了赵兴发,想拿他来钓杨简,但如今杨简没死,赵兴发和他手里的证据却全都流到了杨简手里。
难保她不会急于让端王迅速销毁王府里的所有东西,好毁灭部分证据。虽然那账本没有密信也能作为证据,但有了漏洞,就给了对方很多狡辩的余地。
杨简披上官服,皇亲国戚可斩而后奏。他来到端王府,要做什么,起码表面上,端王不能违背,否则就是忤逆今上。
大门被敲开,茂武举着腰牌,毫无顾忌地推开家丁,在前开路。杨简按着剑柄,稳步走入了端王府内,直往书房而去。
但有人却比他先了一步。
杨简迈入院子,看见其中早有两方人马持兵而对。
端王喝道:“杨简!此处岂是你能随意踏足之地!”
而另一边,宋既明同样穿着官服,淡淡地向杨简侧过了脸,颔首道:“杨指挥使,巧遇。”
第86章
说是巧,他可半分没有什么巧遇的惊喜神色。
宋既明一路跟着周鸣玉去娄县,本来没打算让她一人独行,但是遇到追杀的人以后,立刻便有人在暗中浑水摸鱼,把麻烦引给了他,然后让周鸣玉得以顺利离开。
他用脚想都知道是杨简的人干的。
不过宋既明也没有继续去追回周鸣玉。横竖她在杨简处绝不会有危险,他倒不如回来好好盯着端王。
杨简来时,原本担心自己迟了一步。他原本该直接赶回晋州,但周鸣玉晚上不安,他便不愿留她一人。今天来时,他本来已经做好了端王销毁密信的准备。
但是看到宋既明在这儿,他就知道没什么问题了。
杨简先对端王拱手行礼,道:“见过王爷。”
端王脸色很臭,没有搭理。
杨简也不等他免礼,直接转过头对宋既明回礼,笑道:“宋都统,巧遇啊。”
“巧什么!”
这回端王开口了。他指着这两个带着人、带着兵、毫不客气闯进他的王府、却还满脸客气的年轻人,气愤道:“你们两个约好了的是不是?带这么一群人来围本王的书房!”
他先面向宋既明道:“你和本王僵持一天了,就等着他来呢,是不是?”
宋既明不卑不亢道:“下官不知杨指挥使行踪,只是奉命保护王爷安全,得知有歹人潜入此书房重地,所以才带人前来。”
“行行行,”端王不耐烦地打断他,道,“这话你已经同本王说过了。你是要带人来埋伏,你是要来守株待兔,等那歹人回来了,好将他们一网打尽,免得本王遭受什么损失。行,这话本王听过了,你不必说了。”
端王转头面向杨简,道:“那你呢?你也是听说有歹人,所以上门来保护,要将歹人一网打尽,免得本王有什么损失?”
杨简一听宋既明这冠冕堂皇的理由,脸上摆出一副惊讶神色来,向端王走近了几步,故作关切道:“王府里进歹人了?王爷如何,没什么事罢?”
端王看着他这副虚假神色,拂袖道:“去去去,本王能有什么事?你装什么?本王这儿有什么事儿,你小子手眼通天,能不知道?”
杨简一听就笑了,态度十分随意自如地同端王道:“哪儿能呢?什么手眼通天,王爷这话重了。我前段时间在娄县查案子呢,这刚刚才进晋州城门。您这府上有什么事儿,我还真是不知道。”
端王冷哼道:“不知道?你不知道,带这一大片的人来?”
杨简毫不犹豫地把锅甩给了宋既明,道:“我是想着,既然来了,先要来拜见的。这不是在外头瞧见了翊卫的人守着大门,瞧着满脸严肃的,怕您遇着什么事儿,所以才这么进来的吗?”
端王斜着眼觑他,道:“这么说,倒是本王错怪了你,本王合该谢谢你才是?”
杨简嘴上说着“不敢”,又问端王是怎么回事。
端王自不会细说自己书房里的那些东西的,只道:“前些天进了个小贼,将本王这书房乱翻一通。宋都统知道了,叫人来将本王这书房堵了。本王要同宋都统好好聊聊,宋都统人却不在,也不知是去何地办何事去了,今日才露了脸。”
他一屁股往自己身后那椅子上一坐,道:“宋都统,你的确是奉了命的,但你不由分说叫人围了本王的院子,又一直不肯出面给本王一个交代,本王还就不同意你在这儿派人了。”
他大有一副要和宋既明面对面杠上的架势。
宋既明也没什么太大反应,只道:“自然,王爷生气,可以不同意。但下官责任在身,不可回避。下官只派几个好手,在这院子里围住了,防止出现什么意外情况。若是王爷不满意,自也可以放几个家丁进来,将下官这几个人看住了,免得毁了王爷什么要紧之物。”
那日他和周鸣玉离开后,他的副手便将部下分作两拨,一拨负责掩护他们离开,另外一拨则装作护卫的模样来到书房的院子。
正是因为当时就守住了,所以才没有给端王任何进去做手脚的机会。
之前宋既明不在,他的人在这里是顶得艰难了些,但他如今回来了,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宋既明一回来就知道原之琼不在,不必想也知道必然是去找杨简了。原之琼比端王要谨慎许多,若是端王自己,未必会销毁这些密信,但原之琼必然会做好双重准备。
在不知道杨简那边是否能顺利拿到赵兴发手中证据的时候,他不可能让端王把密信毁了。
杨简看了岿然不动的宋既明一眼,颇有些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而后靠近一步道:“王爷,借一步说话。”
端王冷哼一声,道:“这是端王府!你想借到哪步说话?”
杨简轻咳一声,道:“此处人多,未必合适。”
端王道:“你借到哪儿都是在本王的地盘!此处有什么不合适的?”
听到这话,宋既明垂下了眼,杨简挑了下眉。
借到哪儿都是他的地盘。嚯,好大的口气!
不知是平日在封地里有多狂妄,此刻气头上来,也不顾忌场面了,居然连这样的话都敢直言而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是一点都不畏惧杨简或者宋既明回去,在皇帝旁边多说什么。
杨简的手扣在剑柄上,道:“自如此,我便直言了。王爷,我奉命调查工部员外郎李厚存横死娄县一案,今日前来,是为这桩案子,暂且管控晋州端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