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惜说“多谢”,又说“保重”,而后将包袱挎上肩头,掀开马车跳了出去。
祝含之坐在车内,听见马蹄声哒哒远去的声音。她坐着抒出一口气,心想她一贯与人为善,这回又是送钱送马、又是递消息,可算是好好地放过了谢惜。
至于等谢惜出了上京,杨简去了北关,那之后会如何,可就与她不相关了。
马车帘突然被人一把扬起,祝含之抬眼,看见蹲在车前打帘望向自己的蓝衣青年,笑嘻嘻地问自己道:“坐在车里不说话,又盘算什么黑点子呢?”
祝含之瞧见他,眼睛亮了亮,笑意终于落进眼底。
她问他道:“太子借谢惜这事敲打我呢,我是不是得多敲他一笔银子,好好弥补我一下?”
第104章
谢惜出城以后,一路纵马,直往拂云观而去。
兴许是杨符先前已经打过了招呼,观中洒扫的道士看见谢惜进来,主动上前询问她来意,随后便将她带到后面那个杨符居住的小院内。
院中倒是干干净净,只是十分安静,许是因为自从杨符插手了朝中的事以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所以显得此处分外冷清。
谢惜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稍等了一会儿,便有个老道入内,与她见礼,自称是杨符的师兄。
谢惜问杨符何在。
照理说,他是世外之人,自小便离了杨家,是与杨家没有一点关系的。如果杨简都能保住性命,那杨符也应当无事。
她出城时,尚在思索去何处找谢愉孩儿的下落。如果杨符知道杨三郎的下落,那知道这孩子,也不足为奇了。
她要找到杨符,然后去找那个孩子。
但这老道却说,杨符也已经过世了。
谢惜微微有些愕然。
杨符自打那时占星卜算,用命犯紫薇的说法将端王一行人赶出了上京,便因所谓的道行高深,被今上留在了宫中。
他是为了谢忆做出此举,有心谋得圣上看重留在宫中,却正好阴差阳错地也帮了谢惜的忙。
端王之事先时发展得那样快,未尝没有杨符在宫中给今上进言的缘故。
但可惜的是,杨家随后也出了事。
今上看重他,用他,肯听他的话,那都是因为今上自己愿意,并不表示今上完全是个受人摆布的傻子。
他自然能够看得出杨符隐藏在那些话语之下的私心,不过是因为自己所愿如此,正巧借杨符的话发作起来,顺理成章罢了。
而待杨家出事,杨符便成了一个祸患。他明明能做个世外之人,却偏偏又入了宫,此间缘由,怎能不让人怀疑是受了杨家的指使?
今上要用他,便道他是位明言的高人,今上要杀他,他便是妖言惑君的骗子和罪人。
杨符当即在宫中被拿下,也不必多费劲拖出去和其他杨家人关在一处,直接便被押进了宫中内狱。宫中人拜高踩低,看见他如此,连理会都懒得,更是无人来探望。
杨符一个人在其中,除了送饭的内监以外,一个人都没见过。
据说,他每日并不以之为苦,只是安安静静地在窗前打坐冥想,偶尔抬眼望向宫墙,也是一言不发。
他十分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兔死狗烹的命运,或者说,早在决定入宫搅这一局的时候,甚至于在更早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自己的结局——
他幼年批命,尽数皆破。
一句玄之又玄的预言,在他入世娶妻的时候毫无发作的迹象,却又等到这个时候,以一种十分荒谬的姿态报应在他的身上。
他分明是一个人好好地在里面,但却不知是如何染了病,连着咳了好几天,某天夜半突然便没了气。
看守时常忘记送饭,隔了一日去时,见送进去的饭食没有动过,才发现里面的情况。
因不知是什么病,没人敢靠近,只是找了两个内监,草草卷了丢在一旁,准备夜间拖去乱葬岗随便埋了。
还是杨简知道这件事后,找人行了方便,自己进去收的。
拂云观知道此事,也是因为杨简找人给他们送了个信,请他们为杨符点一盏灯。
那老道说完杨符的事,同谢惜道:“他入宫之前,曾叮嘱过我们一回,若有今日,必有姓谢的善人登门,要我们托付一桩事。”
这估摸便是自己所来的目的了。谢惜道:“道长请讲。”
老道道:“观中有个孩子,道号叫照闻,一贯是由他教养长大的。照闻的身份只有我二人知道,今日亦可告诉善人,那是他的侄儿。”
谢惜听到最后这句话,想起了上次来时见过一面便心生喜欢的小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她平静了一下激动的心绪,思忖后方道:“如有冒犯,道长勿怪——我可否将他带走?”
老道点头道:“杨家已然如此,善人是照闻的亲人,若是你们能团聚,自然没有制止之理。”
谢惜犹豫一下,又道:“只是不知照闻心意。”
老道笑道:“老道先前问过照闻,若有亲人来接,是否愿意同去。照闻心中是愿意的。”
谢惜这才微微放下心,道:“那还请道长放我去见见他。”
老道同她道:“善人此处稍候便是。”
谢惜行礼,望他离开,不多时,大门微微一动,照闻小小的身影从后面冒出头来,带着些好奇和怯意打量着她。
谢惜也不知如何,突然眼中便泛起一股热意。她几步上前,俯身蹲下,拉近了和照闻的距离,喊了他一声。
照闻关上门,听话地由她抓住自己的手,问她道:“师伯说我的姨母来接我了,善人就是我的姨母吗?”
谢惜点头。
照闻又问道:“师伯说,我的父亲已经去世了,那我的母亲呢?为什么是姨母来,不是母亲来?”
他有些委屈地扁了扁嘴,快哭了一般,问道:“我没见过他们,是母亲不喜欢我吗?”
谢惜连忙摇头,摸了摸他的脸,道:“不是的,不是的……你母亲当年离开,是因为处境危险,认为将你留给父亲,才能更好保护你。你父亲同样是为了保护你,才将你留给你叔叔……就是你师父。”
她声音里也有些哽咽了,继续解释道:“你母亲虽然不说,但心里一直是放不下你的,这次姨母来上京,也是得了叮嘱,要来打听你的下落的。她一直想着小照闻,没有不喜欢你。”
照闻吸了吸鼻子,问道:“真的吗?”
谢惜点头道:“真的。”
她问照闻道:“照闻愿不愿意和姨母一起,去找母亲呢?”
照闻点了点头,又问道:“如果……如果我以后长大了,还可以回来看看师伯吗?”
他这句话顿了一下,谢惜猜到,他可能是想说,如果那边不好,可不可以回来。
但他没有看到过,所以也就没有说不好。
谢惜承诺道:“可以。姨母带照闻去找母亲,如果母亲对照闻不好,或者照闻生活得不开心,就来告诉姨母,姨母带着照闻回来。”
她伸出小指和他拉钩,笑道:“说到做到。”
这回照闻也笑了,和她主动拉钩,还凑上来抱住了她。小小的一个孩子,温暖而柔软地拥抱着谢惜,让她无可遏制地落下泪来。
“好孩子,我们走罢。”
谢惜拍拍照闻的背,照闻看见她眼角泪痕,主动帮她擦掉,让她莫哭。谢惜点着头说“好”,站起身来,照闻便笑着跳着跑出去,喊道:“师伯!师伯!我姨母来接我啦!”
谢惜带着照闻和道长辞行,离开上京。
她一路都高高提着防备心,总觉得太子这样轻易放过了自己,也许路上还有后手。她一个人就算了,但如今带着一个孩子,就不能太过放松警惕。
所以有时候为了隐藏行踪,难免要走些不大好走的路,她时常觉得委屈了照闻。
但照闻却十分贴心,不但不埋怨,反而一路都听话地安慰谢惜,吃饭睡觉从来都不忘招呼谢惜好好休息,听得谢惜心中暖意横生。
如此走了六七日之后,即便连跳脱活泼的照闻,也难免露出些疲惫之色,晚上休息时,阖眼就睡得香沉。
谢惜开始思索,冒险带照闻去镇上找一处好的客栈,好好休息的可能性。
她做好规划和打算,抱着照闻上马,一路沿官道行去,在即将到达落脚的小镇之前,驾马走了小路。
可这段小路走了没多久,便遥遥听到有十几人纵马迎面而来的声音。
谢惜拧着眉,心想她带着一个孩子,绝不能和人正面对上,便抱着照闻下马,将马藏到一边,自己带着照闻去另一边藏起来。
照闻也知道一路危险,十分懂事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乖巧地保持安静。
不多时,那一路人声音渐进。
谢惜挡在照闻身前,手中已经拔出了刀,警惕地看着那条小路,做好可能要对面遇上的最坏打算。
然后她看见了那队伍最先那人。
谢惜笑起来,眼睛也红起来。她回头拍了拍照闻的脸颊,在他有些茫然的眼神中推开遮掩身形的杂草,站了起来。
照闻有些害怕地拉住了她的衣角。
谢惜握住他的手,向那条小路上的来人招了招手,喊道:“六姐,我们在这儿!”
她的家人,来接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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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愉是专程来接谢惜的。
自打她发现薛峰青放走了谢惜之后,便与他吵了一架,日日对他没有好脸。诚然她理解他想要护住自己周全的心意,但还是不能原谅他居然放自己的妹妹去送死。
但谢惜已经上京,她不能再去搅局,只能全力配合,运作在东境军中的旧部,尽量为她找到更多证据。
这一个案子查了这么久,如今终于有了结果。谢愉日日打听着上京的消息,最后干脆往上京来。
她不能离上京太近,便选了个便利又僻静的地方先暂时藏身。待听得上京有了旨意,便赶紧带人去上京接谢惜。
诚然明面上虽然没有处置谢惜,但她也要防止朝廷斩草除根,直接暗中除掉谢惜灭口。
今日也是巧,正让她半路上接到了谢惜。
薛峰青当日放走谢惜,也是在和谢惜商量之后,基于大局考虑所作的决定。他并不后悔当初做了这样的选择,但如今看到谢惜,还是放下一口气,又向她赔罪。
谢惜自然不会责怪他。
三人许久不见,只消三言两语,对视一眼,便完成了一场死里逃生的寒暄。
谢愉仍旧记得此处不是便于说话的地方,拉着谢惜要走,而后就看见了藏在她身后的小照闻。
她怔在当场。
当日她生完孩子,便有了要走的心思,虽然坐完了月子,却没怎么肯看她的孩子,唯独记得他长得肖似父母,想到便觉得心酸。
她刻意不提,只觉得此生与他缘尽,想来再无相见的一日。所以见到谢惜之后,她也没有提过。
她以为谢惜是不知道这事的。
但她只是此刻看见了那孩子怯怯探头的一眼,她便认了出来,这是自己的孩子。
谢惜看见她怔住,而后慢慢走过来,便蹲下身子揽住照闻,道:“照闻,这就是母亲。她知道我们要回来,来接我们了。”
照闻到底心中还是有忐忑的,拉着谢惜不肯松手,但眼睛却一直打量着谢愉。
谢愉也低下身子,看着他,试探着伸出手,道:“照闻?”
谢惜还以为谢愉是听见了自己对照闻的称呼,才知道了这个名字,心下也没多做在意,只是抱紧了照闻,鼓励他伸出手去。
照闻听见谢愉唤自己的名字,鼻子酸了酸,又看着她伸出的那一双手掌,回头看了一眼谢惜,而后扑过去抱住了谢愉,终于没有忍住,大声哭了出来。
谢愉的眼泪倏然而落。
她的孩子终于回到了她的怀抱,也就是这一刻,她突然无比清醒地意识到——
她的夫君,她爱慕了一生的杨三郎,已经彻底离开了她,只留下了他们这唯一的骨肉。
他不会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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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闻很黏谢愉。
从母子俩相见开始,那种血脉相连的神奇氛围便在二人之间蔓延开来。照闻扭头就丢下了前几天还口口声声说过的最喜欢的小姨,而后日日夜夜都要和谢愉一起。
谢愉的确也是思念孩子的,十分纵容地把照闻带在了身边,晚上都是一起睡的。
谢惜有意驱散悲意,时常笑着打趣他们。照闻嘴上哄着她,说最喜欢小姨,但人还是缩在谢愉的怀里,一直抱着她的手臂。
如此,一行人一路顺利回到了滨州之邻的徐州。
谢愉已经放弃了在滨州的保育堂。她之前在那里,是为了方便和东境军联系,但如今尘埃落定,保育堂又有官府接手,她便断了滨州的线索,和薛峰青在徐州重新开辟生活之处。
她没有带走别人,只是带走了秦家两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