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清驻足回首,见她脸上愠色难掩。
“杨大人看到了吗?这个不见天□□仄狭窄的小院便是公主自小长大的地方,十三岁之前,她从未出过你面前的那道门。”
杨清目光左移,视线落在小院的漆门上,上面仍留有常年挂锁的痕迹。
“旁人都道公主身份尊贵,太后宠皇帝疼,享不尽的尊荣富贵,殊不知府中的人都当她是痴傻之人,嘲笑她,欺凌她,反正痴傻之人说得话也不会有人信。皇室的人亦以她为耻,将她藏在这西院中,甚至动了杀心,”
“许是公主受的苦太多,上天也看不下去了吧!惠帝意回心转,对公主的衣食起居上了心,公主的日子才算好过些,但她仍没有出过这道门。直到两年前惠帝病重,她从这个牢笼换到深宫高墙的上清宫。虽然上清宫只是宽敞了些,但相比于这里不堪的回忆,公主别提有多开心了。”
“大人有些事不知,公主第一次出宫是听闻大人递了辞呈,纡尊降贵到府上寻你。”
杨清记得,他因丢了翰林院的官职迁怒于景阳,是以她离开时并不开心。
“第一次离开上京城,是担心您的安危,即便她无权无势,仍想与你站在一处。”
杨清惭愧,若不是景阳凭智慧救了他们,或许他根本活不到今日,他犹记得她瘫倒在地上,破胆寒心,说着“怕”。
可即便这样怕,她还是奋不顾身的来了。
“公主性子温顺,从不与人争执,但这次为了救大人你,她忤逆太后、大庭广众之下自毁清誉,又回到了这座不堪的小院…秋芜自知身份低微,但还是恳求杨大人善待公主。”
秋芜自六岁伴其左右,那时景阳还小,对欺凌的记忆或许已经模糊,但她记得清楚,就连景阳对这里的厌恶,她也能感同身受。
而且,她从未觉得杨清是公主的良配,但事已至此,她一个侍女能做的,只有求他对公主好些。
杨清点点头,眼眸似墨,让人窥不见眼底。
如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断断不会相信景阳的成长环境是这样,她的世界只有方寸之地,也难怪她性子纯真。
月光如水,洒在斑驳老旧的杂物上,他悄悄走入寝间,细细端详景阳的脸庞,她的睫毛还是湿的,定是又哭过了。
秋芜的话回荡耳边,他忽然觉得查他这等事不像是景阳所为,如若她知道了他真正的身份,又岂会愿意嫁给他?
然事到如今,这婚事已由不得他说不,也只能顺应天意。
他下了决心,正欲离开之际,景阳一把抓住他的手,“杨将军…”
杨清怔住,一时不知该走该留,想来她被禁锢的过往,见杨将军的次数应该屈指可数吧!
倒是痴情的女子。
翌日一早,景阳穿戴好凤冠霞帔,推门而出。
秋芜拦道:“公主,你怎么出来了?今日是大喜的日子,拜堂之前,公主和大人是不可以见面的。”
“无事,今日不会有宾客登门,一切从简就好,这也是皇兄的意思。”
她丢了皇家的脸,皇帝当然觉得从简更好,而旁人碍于天子威严,不敢登门道贺也是意料之中。
秋芜觉得景阳说得在礼,便没再坚持。
推开门,景阳发现小院的杂物摆放的整整齐齐,上面铺满了红绸,枝繁叶茂的树木经过修剪,漏下斑驳阳光,烈日炎炎,开阔了视野又不觉得闷热。
“…一会高了一会低了,你能不能看准点?折腾一晚上了,你杨清人逢喜事精神爽,小爷我可乏着呢。”
景阳寻着声音走去,见憨态可掬的卫晋正在院门外挂大红灯笼。
“别动!”
杨清一把抓住她的手,大声说道。
景阳吓得一动不敢动,眼珠滴溜溜的转,杨清拉她到一边,解释道:“门扇上刷的漆未干,别脏了你的手。”
景阳匆匆觑了一眼,这才发觉,小院的门上刷了喜庆的红漆,院里院外都精心布置了一番。
“虽然匆忙了些,但毕竟是你我成婚的大喜日子,我想着布置一下,你看可还有什么要添置的?”
杨清是寒门子弟,钱财不多,虽是忙活了大半夜布置,但与上清宫相比就显得寒酸了。
然景阳已然看到他的心意,心中阴霾顿时烟消云散,她在乎的从来不是身外之物,而是他这个人。
这一刻,她觉得做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笑着摇摇头,仰视着他,目光交汇,心满意足。
“清墨,你看这回的位置正不正?”站在高处的卫晋扯着嗓子喊道。
杨清这才发现他拽着景阳入了怀,景阳正抬头看他,呼出的热气扑鼻而来,淡淡的香味醉人心智,他的心似擂鼓般慌乱。
他故作淡定松开她,指着头顶的灯笼问道:“公主觉得如何?”
景阳心底开了花,喜滋滋的看着他,“刚好。”
杨清被盯着发慌,浑身不自在,找个借口道:“齐五、陆达他们在外面布置,我去看看布置的如何了。”
说完,他几乎落荒而逃。
景阳莫名的喜不自禁,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甬道口,才转身回到院内。
秋芜看着四周的布置,心想虽差了些,但这么短的时间能做成这样,也足见用心了,那便不枉费昨夜里她的那番话了。
突然,她被卫晋没轻没重碰了一下。
卫晋自高处天下,拍拍手上的灰尘,掐腰上看,纳闷道:“这明明是歪的,怎么就刚好呢?哎,秋芜姑娘,你帮我看看这灯笼是不是歪的?”
“是不正。”手臂火辣辣的疼,秋芜没好气道,“那你还不上去看看。”
卫晋:…
许是今时不同往日,吉时将至,宫中的司礼却迟迟未到,屋子里的人心急如焚。
齐五:“他们怎么还不来?再不来,可就误了吉时。”
陆达:“这帮狗奴才最是看人下菜碟,如今公主褫夺封号,他们多半不会来了。”
齐五陆达等人是随杨清在上阳郡出生入死的金吾卫,此行只剩下五人,连枝同气,亲如手足。
卫晋正大口吃着苹果,乍一听,忽得“呸”一声,苹果一扔,怒道:“爱来不来,不就是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吗?清墨没事,还有我呢,我虽没娶过妻,但见得多了,而且我这嗓门大着呢,保证方圆十里都能听到,让全上京城的人都知道你们的喜事。”
杨清眉心蹙了蹙,思量片刻,径直走出礼堂。
这些于他而言,倒不觉得有什么,可景阳是公主,失了尊荣不说,连成婚这样的大事都马马虎虎,他实在有愧。
他走至景阳得寝间外,眼底滑过一丝温柔,犹豫着敲了敲门。
“是吉时到了吗?我马上就来。”
一想到马上就可以成为杨清的妻子,景阳激动得声音都发了颤,慌忙四处寻找红盖头。
这一次,她没有迟,她终于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公主,臣明白皇上让我们尽快完婚是为了让所有事情顺理成章、尘埃落定,是为了维护公主清誉。但司礼不会来了,许是皇上改变了心意,给公主再次选择的机会。”
“臣知道公主的心意,也深知公主下嫁的委屈,公主的大恩大德,臣无以为报,更不能为了苟活埋葬公主的幸福,是以公主不必…”
杨清正说着,面前的门扉突然开了,景阳脸颊涨得通红,面有愠色,眼角似有泪将落未落,“你不明白我的心意,我愿意嫁给你,做你的夫人。”
是啊,小杨将军战死沙场,他们已经不可能了。
但他的父亲到底是被惠王所害,君陷害臣,天理难容,此事断不能轻易揭过,然,景阳是无辜的,于他有救命之恩,他可以不怪她,但她呢?
她能接受他的真实身份吗?
杨清神色一凛,眸底闪过一丝冷意,既然她非要他当小杨将军的替身,那日后发现他的身份就怪不得他了。
“你心里还是放不下杜如冰,不想娶我,是吗?”
杜如冰是杨清的未婚妻,梦中的夫人,他就是为了这个女人拒她于千里,思及此,景阳心痛难忍,泪水潸潸落下。
杨清本是为她思虑,不料却惹她伤心,顿时心乱如麻,脱口而出,“公主若嫁,杨清便娶。”
话一出口,杨清又懊恼起来,“只要你不悔。”
景阳眸光一亮,歪着梨花带雨的娇俏脸看他,“我定不悔,可杜如冰呢?你能过得了心里那关吗?”
“逝者已矣,我与她今生有缘无分。”杨清眼底流露出悲伤。
他亏欠杜如冰,眼下未还清就另娶旁人,心里着实过意不去,可他对景阳又如何能过意去?
“杨清给不了公主盛大的婚事,但杨清向公主承诺,此生仅公主一人,真心相待,绝不背弃。”
景阳喜笑颜开,梦中无数次刺痛她的诺言,如今终于成为她的铠甲。
第17章 白月光竟还活着
司礼终究是未到。
翌日,坤承殿寂若无人,忽然,里面传出瓷器破碎的刺耳声。
“他们还是成婚了?”皇上怒不可遏,“司礼没去,他们不知道朕是什么意思吗?”
宋德元缩着脑袋,似要埋进地里,偷偷觑着他的神色,“回禀皇上,公主和杨大人确实成亲了,暗卫说婚事办得简单,公主步过红毡,与杨大人拜过堂后就算礼成了。”
“朕没去,太后也没去,他们拜的哪门子堂?”
皇上气得哆哆嗦嗦,狠狠拍着龙案,宋德元吓得当即跪地,“暗,暗卫说堂上坐着的是杨大人的养母刘氏。”
“什么?”皇帝大为震惊,顿觉头痛欲裂,扶额道,“她,她一个奴籍也敢受公主的礼?不想活了吗?”
刘氏奴籍出身,连伺候公主的资格没有,还胆敢坐在高堂上受公主跪拜!
“来,来人,去把刘氏带过来,朕要亲自问问她的胆子是哪来的!”
见皇上是来真的,宋德元头埋的更低了,壮着胆子颤颤巍巍道:“皇上,是公主执意如此,况且她被褫夺公主封号,已经不是公主了,此举并无不妥,即便皇上召见刘氏也不好说什么啊!”
“是啊,景阳已经不是公主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皇帝无力的坐在龙椅上,目光失神。
为了处死杨清,他推给杨清不少罪名,而景阳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所有罪名都揽了去,文武百官看着,逼着他不得不做出决断,既要处置景阳,又要维护皇家颜面,这才同意景阳下嫁。
但他当天就悔了,又不好正面阻止此事,这才示意司礼不去主婚。
坤承殿又静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恐惧。
宋德元额头布满细细密密的冷汗,踌躇片刻,小心翼翼开口道:“不过奴才听闻,昨夜杨大人和公主并未洞房,不知为何,杨大人拜完堂后,就不知所踪了。”
“此事当真?”皇帝一听,来了精神,“可知是为何?”
“此事千真万确,但暗卫没有跟上杨大人,不知他因何事耽搁了。”宋德元回道。
…
惠王府,秋芜恨得牙痒痒,将杨清的东西一并扔出了院子。
“嘿,你个丫头,这是你家驸马爷的东西,你说扔就扔啊你?”卫晋气不打一处来。
“驸马爷?”秋芜冷笑,“借你吉言,为了你家那位没良心的,我家主子已经不是公主了,他还当什么驸马爷?做梦吧。”
卫晋被噎的脸通红,半天愣是一句话没说出来。
“就算不是驸马爷,也是你主子的男人,这个家的顶梁柱,你这么对待他,改明儿我就让他把你赶出去。”
秋芜啐了一口,端出小时保护景阳的架子,“这是惠王府,不是你卫家的破瓦寒窑,他还没资格赶我,你若是再嚣张,信不信我今天就能把你赶出去…”
“住口。”
秋芜向来说完便做,从不喜欢嘴上功夫,景阳若是再躲着不出来,秋芜真要将他扫地出门了,“他是夫君的兄长,你怎可这样无理?万不能再说出这样伤人的话。”
卫晋见公主帮他说话,心中窃喜,转过头,对秋芜嘿嘿傻笑,嚣张又张狂。
秋芜气得更狠了,也不管那么多了,“大婚之夜,杨大人收到一封不知名的信后就匆匆离开,连句话都没有留下,可曾想过洞房花烛夜公主独守空房的滋味?公主这般体谅他,他何曾考虑过你?”
这一番话刚好戳中景阳的伤心处,眼底隐隐流露出悲伤,她无言以对,撇过头,不想面对。
卫晋也觉得杨清做得实在不妥,硬着头皮辩解道:“清墨定是有急事,不然也不会在这么重要的时刻离开。”
秋芜正欲怼他两句,景阳拦道:“别说了,他至今未归,别是摊上什么麻烦还好。”
她转过头,朝着卫晋请求道:“还要劳烦兄长出去寻一寻,确认他安好即好。”
卫晋颇不好意思,连连应是,一转身,刚好瞧见他回来,“清墨,你可算回来了。”
杨清扫了眼满地狼籍,眼睛半阖着,深邃的瞳孔泛着波光,“对不起,昨日忽有要事,不得不离开…”
大婚当日留她一人独守空房,什么解释都太过苍白,杨清顿觉无力,没有再说下去。
“公主生气是自然,杨清尊重公主的意思。”他转过头,吩咐卫晋,“收拾东西。”
“是。”
卫晋立即弯身捡起杨清的衣物和经籍,见状,景阳忽觉鱼胶粘口,有千言万语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胸口似堵了块大石头。
杨清搬出了惠王府,又回到了卫家。
卫晋把经籍一本本放回原处,“我看这公主挺好的,性子一点也不跋扈,若是旁人的夫君在洞房花烛夜玩起了失踪,那不扒了他的皮?但你看公主多大度,她竟没生气?”
杨清手上动作一顿,偏过头,诧异道:“公主没生气?”
卫晋道:“是啊,这是秋芜给你扔出来的,若是公主还不出来,秋芜就要赶人了。”
这下误会大了。
杨清回来时见他的东西被扔出了屋外,下意识以为是公主的意思,殊不知这是秋芜擅自而为。
“你怎么不早说?”杨清懊恼。
“你一回来就让我收拾东西,我就没闲着,哪有机会说?”卫晋辩解道。
说着说着,他突然反应过来,放下手上的经籍问道,“那封信究竟写了什么让你在大婚之夜不辞而别?”
杨清无声叹气,眉间拢着阴郁,“那是一封求救信。”
卫晋一听,更糊涂了。杨清此时无官无职,又无亲友在世,何人能给他写求救信?
“信上面是杜如冰的字迹。”
杨清话音一出,屋内顿时针落可闻,半晌,卫晋合上因震惊而张大的嘴巴,咽了咽口水,“她不是在林家满门抄斩时就死了吗?”
卫晋满心疑惑,可杨清又何尝不疑惑?
林家满门抄斩时,恰逢杜氏一族在府上做客,这才无故受连累,遭了劫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