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清轻咳一声,哑着声音对她说道:“你先出去吧,我还有事与卫晋说。”
景阳帮不上忙,一时又觉得胸闷气短,应声后迈出书房,刚走出不远,身后就传来卫晋的声音。
“…皇上就是怕你败了后,隆嘉年的大军一路攻进上京城,他好留个后手跑路。”
卫晋的话直白又残忍,听得景阳面红耳赤,好似有人不断戳她的脊梁骨。
一边是皇兄,一边是杨清,天平好似倾斜了,她不懂什么家国大义,她只想要杨清活着,但她似乎什么都做不了,这一刻,她忽然后悔了,后悔亲手把杨清推上战场。
回到碧霄院后,景阳一直悒悒不乐,满腹愁思无处排解,远香阁时不时传出愉悦的弦歌之音,好似知道她碰壁了一样。
秋芜见公主在姑爷那惹了不快,乍闻刺耳的歌声,心里更加不痛快,念念不停道:“那个姓杜的也太目中无人了,叫姑爷叫得那么亲近,还心疼?姑爷轮得到她心疼,眼下还弹琴和唱,我看她就是故意的…”
景阳默了一刻,见她迟迟不消气,解释道:“杜姑娘是夫君的故人,与夫君有着不一样的情谊,日后你万不可再如此无礼。”
什么情谊众人看得清清楚楚,秋芜瞪大了双眼,不解道:“那公主还让她入府,岂不是引狼入室?”
再解释下去就暴露杜如冰的身份了,知道的人越多越危险,景阳一噎,没有再说下去,只道:“总之是我们亏欠她,只要她不过分,且由着她吧!”
景阳眉心蹙得更紧了,心头阴霾更重…
翌日,邑化关战事紧急的消息不胫而走,上京城上上下下都陷入惶恐之中,没有人相信名不见经传的将军会是隆嘉年的对手,人心惶惶。
许多朝廷命官、高门望族偷偷变卖家产,把钱财私运出城,百姓闻风纷纷效仿,一时之间,铺子田产等固定资产价格猛跌,上京城乱成一团。
与此同时,传闻有言新上任的将军不知主忧臣辱,借此狠狠敲诈皇上一笔,实乃权奸佞臣,谩骂声不绝。
一传十,十传百…
距离出征还有两天,门前匾额上的“将军府”三字仿佛成了讼状书,凿凿有据,似承认了所有的罪状,瞬息之间,将军府上上下下都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门前皆是问罪声讨的百姓,堵的水泄不通。
一早,李嬷嬷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公主,不好了,百姓拿着棍棒要冲进府里来了…”
第35章 还能是谁
“夫君呢?”景阳问道。
事态紧急, 李嬷嬷几乎是摔进屋里的,“将军他早早就出府了。”
府上的护卫一时还没有合适的人员,迟迟空着, 所谓的将军府只是个空壳子, 危如累软。
门外砸门的声音、咒骂声撼天动地, 景阳慌了神,赤着脚跑出屋外,“赶快去堵门, 所有人都去…”
“秋芜姑娘带人顶着呢, 就快顶不住了,让我带着公主先从后门走…”
话音刚落, 府门方向传来一声巨响,喧嚣的声音刺激着耳膜,李嬷嬷颤颤巍巍的说道:“府门应该是被撞开了,公主, 我们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景阳怔在原地, 眼前浮现的却是隆嘉年大军攻破城门的景象, 人人卷着细软逃跑, 街上烧杀抢掠,火光冲天…
若真是如此,她跑吗?
她胆怯的退后了两步, 随即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不行,夫君是驰骋沙场的大将军,他的妻子绝不可做一个逃兵。
“李嬷嬷,你带着杜姑娘先避避, 不用管我。”
“可是,可是…”
李嬷嬷想再劝说劝说, 但人已经转身进屋,寻了一圈,景阳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青铜剑上,快步上前一把拔出,可随即一想,外面的人只是普通百姓,她的刀剑不该对着大盛的子民。
门外打砸的声音越来越近,有人提议先去账房寻黄金,众人附和,顺着铜臭味进了碧霄院,正纳闷哪个屋子是账房时,见整衣敛容的景阳立于门前…
手无寸铁的弱女子独自守着屋子,众人一愣,下意识去看四周有没有侍卫。
“她是公主!”
众人打了退堂鼓。
确认四周无人后,一人大着胆子嗤笑道:“不过是被废的公主,你们没听说过吗?她曾经还是个傻子呢,就被囚在惠王府的偏院里,这样的人也能飞上枝头当凤凰,没准他日我们也能飞黄腾达呢!”
话音一落,人群中讥讽的笑声愈来愈盛,景阳紧紧抿着唇,逼着自己站在那里捍卫将军府的尊严和荣耀,宛如石化了般。
她怕极了,仍在心中不断的说:“我是杨清的妻子,将军夫人,不可当逃兵,不可当逃兵…”
十万两黄金就在她身后的屋子,金光闪闪,吞食人的理智和善意,勾起无穷无尽的贪婪。
众人红了眼,有人忽然举起手中的棍棒砸了过去…
“所有人立即退出将军府,否则,杀无赦…”
一声令下,两列侍卫迅速清出一条道,李沧护在三公主身旁,向府中走去。
杨清得到消息后,立即往回赶,刚到将军府就看见李嬷嬷扶着杜如冰从侧门逃了出来。
“清墨,救我…”
杜如冰一眼就看到了他,不顾李嬷嬷的搀扶扑了过去,双腿本就吓软了,整个人噗通一声摔在地上。
“如冰!”杨清飞身上前扶起她。
杜如冰借力入怀,柔如细柳的娇躯贴在他的胸前,双手环绕在腰侧,死死扣住他,“他们杀进来了,杀进来了,清墨,快救我的家人,我爹娘和兄长还在里面呢,快去,救他们,救兄长…”
没出将军府的人才最危险,杨清望向碧霄院的方向,正欲挣脱离开时,忽得一怔…
她惊吓过度,以为是五年前吗?
五年前,她的父母、兄弟姐妹都死在了林家。据她所说,她的兄长杜鸿文明知逃不掉,为了让朝廷以为杨清死了,不再追查,遂假冒他的身份引火自焚,替他死了。
他的性命和自由是杜鸿文以死换来的,杨清垂眸看了一眼杜如冰,只见她突然吐出一大口血,人便晕了过去。
他慌了,大喊:“快找大夫!”
…
碧霄院。
景阳睁开眼时,只觉头痛欲裂,天旋地转,伸手去摸头时,三公主一把拽住,紧张道:“别动,太医刚包扎好,那么粗的棒子打下来,没碰到你这娇俏的脸蛋真是幸运,不然啊,你就没法见人了。”
三公主有些嗔怒,“不过是些黄金罢了,他们想要给了就是了,反正那都是官银,哪有那么好花,我就不信这官银还能长翅膀飞出上京城!”
“啊?”
景阳错愕,一时回不过神,“他们只是要黄金?”
“你以为他们有多高尚?惩恶扬善?扶正黜邪?”
三公主讥笑一声,轻讽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过是世道乱了,铺子田产带不走又不好出手,逃路没有盘缠罢了,若你夫君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奸臣,他们还真得掂量掂量有没有命活着出去,或许也就不会发生这事了。”
景阳以为百姓只是泄愤,不想让将军府丢了脸面而已,若是大军还未开拔,将军夫人就落得“逃兵”的名声,恐对杨清不利,她并不后悔挨这一棒,如果能够重来,她依然会硬着头皮死守着将军府。
只是心中难免怅然,“我以为他们是怕夫君丢了大盛的江山,想以一己之力改变朝廷的决定…”
“景阳,你想什么呢?”
闻言,三公主哑然失笑,“平民百姓哪会关心什么江山社稷?就算朝代更迭,他们关心的也只有一日三餐能不能吃饱,日子过得安不安稳,至于龙椅上的人是如何走到这个位置,手上沾了多少血,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只要能让他们吃饱饭,过安稳日子,在他们心里那就是个好皇帝。”
“日子久了,百姓也只会记住新帝的好,那些见不得光的曾经都会忘了的,史官会编纂记录下他任君爱民的功绩,流芳百世…况且,番国的国君是个任君,并不会屠戮百姓。”
说着说着,三公主眼底浮现出悲凉之意,嘴角勾起,露出一抹冷笑…
这些话让景阳莫名想起在辛阳郡时蒲寻说的往事。
幽州谋逆案中,君陷害臣,她的父亲惠帝借此杀了多少忠臣义士,可谓是不仁不义!
她的兄长当今圣上,嘴上说着手足情深,但在上阳郡时,却对昔日太子和臣子赶尽杀绝,实在是薄情寡义!
纵然她什么都不知道,也能看出父亲称帝登基这件事不是什么磊落之事。
思及此,脊背一凉,景阳拉住三公主的手,心疼道:“皇姐!”
景阳出生那年,盛国战乱四起,显帝御驾亲征,年仅八岁的三公主因体弱多病养在惠王府,这一住便再也没离开过。
显帝的子女中,她年龄最小,上面有两个姐姐,五个哥哥,是以得了个三公主的称号。
她常住在惠王府,与其他兄弟姐妹相处的时日并不多,可一想到她父母手足不在身边,唯一的兄长苏弘贞也死了,景阳就替她痛心难过,适才听她那一席话,又像是说着她父亲显帝的遭遇,景阳登时更心疼她了。
终究是她的一家亏欠了她。
三公主回过神,撞上她疼惜的目光,失笑道:“怎么看你的神情,好像挨打的是我呢!”
眼泪不争气的流了出来,景阳抹了一把眼泪,不顾头晕起身抱住她,“不会,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皇姐的,以后就让我来保护皇姐吧!”
三公主心底一软,摸了摸她的头,“好啊,从来都是皇姐护着你,你也该还还皇姐的人情了。”
“还,我用一辈子还,够不够?”景阳娇声道。
…
两人又聊了半刻钟,景阳支撑不住睡下了,三公主这才悄悄离开碧霄院。
甫一走出,正巧撞上匆匆往回赶的杨清,两人驻足,支开旁人朝后花园走了过去。
后花园荒废许久,还未来得及打理,一片荒芜。
杨清眼底血丝甚重,浑身透着疲惫,一看便是几日没有好好休息了,三公主似笑非笑,指尖玩弄着枯草,“杨将军手下的副将宁做平民百姓,也不肯当你的马前卒,听说都致仕了?”
三公主专挑人的痛处戳,杨清瞳孔一缩,散发着凌厉光芒,毫不示弱道:“此战若败,我失去的不过是一条命,而你失去的是图谋多年的江山,三公主在得意什么?”
指尖嵌入草叶中,三公主稍一用力掐断,抬起头,莞尔一笑,“杨将军误会了,非是本宫不帮你,而是兄长说杨将军知人善用,不插手便是对杨将军最好的帮助,若是杨将军有需要本宫的地方,尽管开口,朝堂上除了那几个雷打不动的老顽固,其他人皆可。”
杨清一口回绝,口吻不善,“不必了,三公主莫要手长伸到我将军府,便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三公主嗤笑一声,走上前,细白如玉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侧身看他,“本宫今日帮你解了将军府的困境,你非不感激,反而还埋怨本宫?杨将军,你忘恩负义啊?”
一开口,香艳的气息拂在脸侧,杨清屏住了呼吸,侧身一躲,幽暗冷沉的眼底泛着幽光,“你明知如冰在洪福寺,却不告诉我,让我费尽心思去寻也就罢了,你怎能利用景阳对你的信任,诱她去洪福寺?你安得是何居心?”
当初景阳一说她要去洪福寺,他就猜到了七八分,本想此事作罢,不曾想树欲停而风不止,杨清眼底燃起了怒火。
“一计不成,你不肯罢休,又让人给如冰透漏风声,让她来府上借机遇见景阳,你就是拿捏住了景阳的纯真善良,成功送如冰入府,你如愿了,眼下可满意了?”
“还有,今日的事情怕也是你的手笔吧?”
杨清死死盯着她,眼底泛起凛冽的杀意,三公主觉得实在荒谬可笑,不由的笑出了声,“你出征在即,今日闹这么一出对我有什么好处?”
一语点醒梦中人,杨清愣了一瞬。
是啊,耽误了出征对朝廷、对三公主都是没好处的,可除了他们,还能有谁?
第36章 厌弃 离心
“况且, 本宫听闻是杨将军亲口留下杜姑娘的啊?若问这刀是谁插进景阳心窝子里去的,那也是杨将军亲手插的啊?眼下又在怪谁呢?”
那一夜只他与杜如冰两人,他确认过四周有无旁人, 若说有谁, 那只能是沉睡的景阳。
杨清一惊, 万万没想到这一切都被景阳看了去。
察觉他眼底的惊慌,三公主笑着反问道:“杜姑娘不是被人五花大绑,绑到府上来的吧?”
“既然不是, 她有腿有脚的, 如若她不愿意,大可以选择不来, 或者拒绝入府,难不成景阳还能生生把人扣下不成?”
“其实杨将军心里很清楚,她根本就不想离开将军府。”她冷笑一声,又道, “依本宫看, 今日这事也合该好好查一查, 怎么贼人一入将军府就直奔碧霄院来了?他们怎么知道黄金就在碧霄院?莫不是府上出了家贼?”
“本宫好心提醒一句, 杜姑娘可不是简单的主儿,将军怕不是小瞧了她?”
杨清沉下脸,神色冷厉, 不想认同她的说法。
“本宫做得腌臜事多了,倒也不在乎你多泼些脏水,可本宫和将军的目的是一样的,断不会在此关键时刻横加阻挠, 前些日驸马一事,本宫确实耿耿于怀, 想给你添些堵,但景阳到底是本宫看着长大的,我算计她行,旁人不行。”
最后几句掷地有声,三公主摆出皇室的架子,俨然一副护犊子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