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众人一心迎战之时,景阳将那裙裾断掉的凤冠霞帔又穿了起来,高贵优雅,她走上高墙,居高临下睥睨城下的人,“城下的可是阎赞将军?本宫乃大盛公主,敢问将军两国和亲之事还算不算了?”
阎赞是黎国君主的亲弟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边陲小镇时,景阳曾听闻过他的特征,几乎可以断定他的身份。
阎赞迎着光仰头看去,乍一眼看向城墙上的人,仙姿玉色,宛若神仙中人。
当初和亲不过是戏弄之言,就想以之祭旗,将盛国的颜面践踏在地,眼下得见公主真容,方知底下传言帐中公主是假的说辞是真的,他当即反悔了,这样的美色怎么舍得祭旗呢?
“算,当然算!”
两军停战,众人瞩目下,景阳走下城楼向城门走去,杨清紧跟着追了过去,“你不知道他们要把公主祭旗吗?他们本来就没想和亲,你怎么还过去送死?”
他越说越激动,难以压制的愤怒,只见景阳缓缓转过头,笑着看他:“我死了,你会心痛吗?”
“当然会。”
杨清毫不犹豫道,他很怕真的去和亲了。
闻言,景阳笑得越发灿烂了,倒有些许得意,杨清不明所以,有些慌了,便听见她冷冷的说道:“听到这个答案我很开心,但是我忘不掉过往的一切,我要去救秋芜,也要惩罚你对我的欺骗、利用,我要用我来作你的惩罚,余生你痛得越久越好,当然,我也不指望你在娶了杜姑娘后能痛多久。”
她敛起笑意,颇具威严的向一旁的县丞命令道:“开城门!”
第74章 放过
“你在报复我…”
杨清的神色从疑问到肯定, 眸光一暗,心一点点下沉,因为他斩断了苏扬拓的帝王路, 所以她恨他。
真相哽在喉间, 但他不能说。
“你可知为何连年战争不断, 就连黎国番国这样的弹丸之地也不把盛国放在眼里?你可知为何文武百官皆知苏扬拓禅位一事的真相,却无人过问?”
“治天下者惟君,乱天下者惟君, 而苏扬拓只会割地称臣, 昏聩庸懦…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
“天下无不是的君主, 以臣弑君,就是对的吗?我知道,你当初翻案就是为了让我皇兄威信扫地,大失人望, 以便和皇叔一起篡位夺权!我当初那么帮你, 而你对我只是利用!”
压抑许久的话终于说了出来, 随着一声声质问, 一颗心七零八碎,反正以后再也不会见了,她也不想藏着掖着了, 说完后,景阳浑然一轻,背负许久的枷锁竟消失了。
她等着杨清的辩解,却见他的脸色一点一点沉了下来, 她忽得一笑,质问道:“你敢说皇叔和三皇姐的勾当你不知道?”
其实她多余一问, 因为她早就知道了答案。
杨清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眼圈一点点发红,有些局促不安,他不知如何开口解释,而景阳也不打算给他时间,神色轻蔑,讥笑了一声后从他身旁经过。
他反手扣住她的手腕,用力之大,紧怕稍一松懈,她就像沙漠中的风沙一般随风飘远,“你认为我为父平冤昭雪是错的?”
圈住的手腕一点点泛红,疼,但心里更疼,景阳没有回答,反而抬起头对上他淡漠的目光,“杨将军廉明公正,忧国奉公,自然不会觉得错,所以你今日也不会置这城内的百姓于不顾阻拦本宫去和亲,对吗?”
她去和亲拖延一日战局,钰晶城便多一分生机。
察觉手腕上的力道稍微减弱,景阳转头对县丞说道:“劳烦县丞大人开城门!”
“这,公主,杨将军…”
县丞左右为难,目光在两人身上左右徘徊。
杨清明白,但他就是松不开手,他想辩驳什么,可又怕惹怒了她,闭口不言,两人僵持许久,景阳转过身用力的掰开他一根一根手指,提起裙裾,向城门跑去。
杨清面如死灰,四周的将士畏惧他的神色,没有人敢开城门,于是景阳奋力将门打开一道缝隙,侧身跑了出去。
烈风沿着城门的缝隙涌了进来,杨清只觉浑身一冷,抬眼看去,城内空空,眼前的娇人早就没了踪影。
“景阳…”
他喃喃开口,哑着声音唤道。
身上的温度一点点消散,他整个人就像被掏空了一样于世间飘荡,行尸走肉。
他在干什么?他做这一切,不就是为了她可以好好活着吗?为何,为何他亲手把她推进了地狱?
景阳驻足回望,最后一次看看大盛的江山,也好,这个结局既对得起皇兄,也惩罚了杨清,只是…苦了她。
但她不重要。
她欣慰的笑了,向着远处的阎赞说道:“阎赞将军,既然我来了,还请即刻放了我的侍女秋芜!”
狂风呼啸,将她的话吹到了耳边,阎赞眼底流露出一丝不屑,嘴角扬起轻蔑的笑意,“秋芜?就是那个假扮公主的侍女吗?”
他抬起手臂指着空中招展的旌旗,景阳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空中那一抹飞溅的血红吸引了她的目光,瞳孔一震,她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出声,随即耳边响起震耳欲聋的声音。
“那个假公主,早就被本将军祭旗了!”
这声音似震破了耳膜,景阳只觉得耳边嗡嗡的,空中殷红的旌旗一点点模糊,泪水随风飘落…
这世上唯一真心待她的人也不在了。
脚下软绵绵的,她趔趔趄趄的向黎国大军走去,悄悄拔下头上的发簪藏在手中,在漫无边际的黄沙中踏出一行浅浅的脚印,毅然决然…
忽然,身后有人一把拽住了她,她下意识的抬起手中的发簪去刺,却被杨清从空拦住。
“护国佑民确实是我肩负的重任,可与你相比,不值一提。”
黎国大军像潮水涌了过来,形成铜墙铁壁般的包围圈,景阳向他的身后看去,城门紧闭,并无一人,她慌了,却见杨清捋顺她吹乱的碎发,含笑道:“大盛的江山就让旁人来守护吧,从今往后,我只守你一人,他们让你去和亲,只能从我尸骨上踏过。”
或许她去和亲,是拖延战局的唯一机会,但他不能再让她孤身一人面对所有了,哪怕弃了城舍了百姓,他也要陪她一起。
就让他自私这一回吧!
思绪混乱之际,杨清拔出锃亮的长剑直指青空,刺眼的光亮划出凌厉的弧度,随即孤身冲入敌军的包围圈。
他是卸下了肩上的重任、舍弃了满城百姓抱着必死之心来的,景阳彻底慌了,她伸手去拦,却连他的衣角都没碰到。
双拳难敌四手,纵然他有一十八般武艺也左支右绌,很快就鲜血淋漓。
“杨清,你在干什么,你忘了苦读战术兵法国策是为了什么吗?你的满腔抱负呢?”
她是恨他,可她从来没想过让他死啊!
风声吞噬了她的话语,她不知道他听没听到,她想冲过去,可乌泱泱的黎国大军从她身旁经过,将他层层包围,她看不见他的人,无数冰冷的兵器快闪瞎她的眼睛。
“住手,住手…本公主去和亲,去和亲,你为什么还要杀我大盛的子民?”
她劝不动杨清,只能转过头去质问阎赞,阎赞高坐在车辇上,齿间发出轻蔑的笑声,“整个大盛都是我的,区区一个公主不过囊中之物罢了,公主,与你相比,本将军倒是对他更敢兴趣!”
他抬起指尖,轻轻一指,景阳顺着他指得方向看去,原来他的目标是杨清!
大盛到了苏扬拓的手上时,朝廷上能用的武将并不多,近些年好不容易出现一个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杨清,如今就要败在这里了吗?
黎国就是言而不信的小人!
景阳回过味来,赶忙往城门处跑,一边跑一边抹着泪水哭喊道:“我不和亲了,杨清,你回来!”
“县丞大人,开门,救救杨清!”
…
城门另一侧,县丞一咬牙跺脚,打开城门,守城的副将带着几千兵马冲了出去,但人数悬殊太大,顷刻间,便淹没在清一色的黎国大军中。
此时,景阳又回到了城中,抬眸对上面目黧黑的百姓,他们聚集在一起,拿出家中可用的“武器”挤在此处,一双双淳朴的眼睛看着她,这一瞬,她恍若走入了绝境,她知道这次凶多吉少了。
她慌忙回头,城门紧紧关闭,城内再无一个将士。
她爬上城墙俯视城下的战场,看着盛国的将士一个个倒下,寻了半天也没看到杨清的身影,她心底一沉,悲伤涌上心头,泪水断了线的落了下来。
黄沙漫漫,她垂眸抹了一把眼泪,再一抬头,便见远处南北两个方向来了两支军队。
“是援军,是援军…援军来了,坚持住!”
景阳兴奋的大喊,但没有人能听到她的声音,她四下寻视,目光落在了一旁的战鼓,她从一旁的侍卫手中夺过鼓槌,立于高处,奋力敲了下去,鼓声响彻云霄,振奋人心…满身血污的杨清闻声抬头,正见红色的裙裾随风猎猎飘扬,宛若空中那一抹霞光。
兵部侍郎梁启和卫晋、陆达分别从上京城、邑化关的方向赶来,自后方断了黎国大军的退路,待阎赞反应过来时,已为时已晚…
…
长年干旱的钰晶城淋淋漓漓下了几日的雨,血液随着雨水渗入沙中,无迹可寻,金阳高照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味,比往日多了些荒凉,一行车马陆陆续续的驶出钰晶城,风沙很快掩盖了车痕。
景阳探出头向车后看去,见杨清与卫晋两人还在告别,一向心广体胖的卫晋被风沙遮了眼,眉宇间笼罩着忧郁,脸上也多了些沧桑。
风沙弥漫,两人的身影渐渐模糊,景阳放下车帘,听着风沙剐蹭车壁的声音,心里浸出一道道血痕,她曾说要带秋芜定居在有雪的地方,如今却把她留在了荒凉的大漠。
不多时,杨清从车后赶来,敲了敲车壁,“抓到的战俘说,秋芜趁着营地粮草起火时逃走了,那血不是她的,我与县丞打了招呼,他会派人在临近的郡县继续寻找…卫晋说,不找到她绝不回上京城。”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看了一眼卫晋消失的方向,声音颤了一瞬,景阳“嗯”了一声,脸上并未有半分喜悦,他们停留此处已经有半月了,阎赞重伤带着残兵退回黎国,秋芜若是无事,怎会不来寻她?
她试图压下这个不好的念头,可一看到身旁空荡荡的位置,就不得不想起了秋芜。
夕阳落下时,一行车马驶进了宜抚郡内,梁启带人出城相迎,“杨将军,前几日我到这里时,郡丞中毒而死,郡尉已经逃了,房中有争执过的痕迹,我问了府中的下人,说是郡尉来过,应该是穷途末路,两人意见相左起了争执,我命人搜了他们的住所,并无所获,想来郡尉逃走之前毁掉了所有的线索。”
“谁去追的郡尉?”
“陆达。”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陆达跳下马背,一瘸一拐走来,摇了摇头叹声道:“晚了一步,被灭口了。”
“线索全断了,杨将军,你看我们是留下来查清此事,还是回上京城后再查?”梁启问道。
杨清摸了摸下颚,沉吟片刻,抬眸问道:“天色已晚,先住下,明日再赶路吧。”
“成,城中正好有一家上好的酒楼,酒菜极好,此地特有的味道,路过的外地人总要尝一尝的,晚上就住那吧。”梁启说着就往城内走。
宜抚郡不大,几乎一眼就可望见头,郡尉府与他口中的酒楼隔街相望,此时大门紧闭贴上了封条,杨清望着头顶的牌匾不禁发呆。
若景阳说得没错,此处该是他的葬身之地,心中不免感慨,回过神后,瞧着车窗内探出一个娇俏的脑袋,歪着头,与他望着同一处发呆。
“我要去里面看一看,一起?”
杨清走至她身前,打断了她的思绪,景阳抬头,“杨将军对此处很是好奇?”
杨清知道她话中的意思,愣了一瞬,很快开口道:“是啊,想看看我的葬身之地。”
经过这些时日相处,景阳虽解不开心结,但心底的恨意很明显在渐渐淡去,若想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就要放下心中的执念。
放过他,也是放过自己。
她沉默片刻,须臾,抬起亮晶晶的眸子,“我与你一起。”
杨清只不过看她盯着此处,随口一问,毕竟知道她是有多厌烦他的,但没想到她竟然应了,眼中又重新有了光。
他有些诧愕,唇边漾起淡淡的笑意,声音宛若春风般拂过耳边,“好啊!”
走过左雌右雄的石狮子,杨清小心揭开封条,推开门后回身伸出手准备扶她,他没有开口,因为知道她会厌烦,会拒绝,所以只是在旁边端起了手,毫不意外,景阳没有看他,从他身旁。
四周空荡荡的,仅有的草木已经多日没有浇水了,土壤干裂开来,仍在苟延残喘着,她看着院中那一方青砖,视线一点点模糊,好似开出了一朵朵鲜艳的梅花,美极了,她眨了眨眼,再定睛一看,只见那是一片仍在流淌的鲜血,旁边是披着残甲的断臂。
是杨清,是杨清!
“杨将军!”
她猛地惊醒,四处寻觅杨清的身影,只见廊下的身影恰巧被草木遮住,但那探出的手臂却与刚刚的断臂一模一样,她惊恐万状的跑了过去,像梦中那般握住他的手,触感是温热的,她的泪水立即掉了下来,暗道:“还好,还好…终于改变了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