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助警方抓到凶手后,黎月筝拿到了补偿,租了个房子,却把剩下的大半钱给了郝知夏的母亲和妹妹。
她说她们孤苦无依需要钱,郝知夏的后事也需要操办。
然而黎月筝自己,却穷到连饭都吃不起。
回忆起往事,汤照脸上浮现出浓浓的心疼,尽管过去十年,伤痕却还是无法平息。
“我常常去看她,虽然她什么都不说,但我知道,她状态并不好。”
“她成夜成夜的失眠,睡不着觉,做噩梦,反反复复被惊醒。那段日子她瘦的厉害,吃什么吐什么,成了皮包骨,只剩骨头架子。”
“我有的时候会在门口,等着她安稳睡着了再走,可这样的时候很少。更多的是,被她的梦话和呕吐声吓得重新冲进去。”
贺浔始终沉默着,眼底若骸骨遍野。
不知想到什么,汤照又是长叹了一声。她垂首,狠狠用掌心搓了把脸。
她一直没抬头,视线低低垂落,“就在出事儿那年的冬天,她自杀了。”
一句话,像把匕首,重重扎在贺浔心口。
他猛地抬眼看汤照,死寂般的瞳孔终于有所动静,震颤剧烈,巨大的窒息感笼罩过来,痛苦若汹涌的海潮,像要把他的身体扯碎。
汤照声音闷重,“医生说,她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导致了抑郁症并发,很严重。”
“我把她救回来两次。”
贺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听下去的。
最严重的时候,黎月筝和汤照说,“汤警官,要不算了吧。”
可那样的黎月筝,仍旧能感觉到汤照对她的坚持和保护。
汤照带她去延水边上看风景,带她去看日出,带她去看仍在努力生活的郝瑛莲母女,带她去看埋着岛岛的地方,也带她去她曾经住过的那栋筒子楼。
回来后,黎月筝大哭了一场。
哭完,她和汤照说,我要活下去。
黎月筝病的很重,却也很积极地配合治疗。
她的状态日渐好转,开始吃得下东西,也重新拿起课本。
她说她要再参加高考,要考大学。
当时汤照理所当然以为她要报那张录取通知书上的学校,然而黎月筝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后道,她要去京西,考京西大学的新闻系。
她想当记者,站在黑暗的对立面。
黎月筝顺利考入京大之后,汤照也因为工作调动去了京西。
她们时常保持着联系,不忙的时候也会见面。
黎月筝一边打工一边上学,日子过得紧巴,但她入学的第一周,就去了一个拳馆报名。
就是那瘦的像张纸的身体,背着郝知夏在树林里逃亡了那么久。
她想变得强壮,想提高自己的体能,想遇到危险的时候有自救的机会。
如果可以,也想救别人。
黎月筝成绩很好,所有的空余时间都用来打工,赚的钱一部分给自己,一部分以匿名资助人的名义给了郝瑛莲母女。
汤照知道,她一直挣扎在当初没有救下郝知夏的痛苦里,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强迫自己用时间抚平伤痕。
比起同龄人,黎月筝过得要更辛苦些。
她学习,为成为记者而刻苦。
她打拳,为变得强壮而努力。
她坚持,为了活下去。
这是一场黎月筝对自己的救赎。
她用十年的时间,在进行一场自救。
第67章 冬过
落地窗外, 日头渐渐落下,夜幕降临,暗色笼罩了整个京西市。
贺氏顶层办公室内的光线不明亮, 只墙壁和环绕地面的灯带开着, 像在黑透的空气中弥散了层淡淡的光雾。
在离开贺氏前, 汤照用指背轻轻抹了把眼睛,“我不是说,我早就知道你吗。”
“其实我并不太了解你和月筝之间发生过什么, 不过在她治病那一年, 我常常能从她口中听到你的名字。”
看着那双赤红的眼睛,汤照从包里拿出个文件袋, 轻轻给贺浔推了过去。
汤照说,黎月筝很少提起自己的事,她也从不过问。但是她梦魇频繁的那段日子,特别是惊醒后精神恍惚时, 总不断念叨一句话。
贺浔, 贺浔。
贺浔还好吗。
刚出事的那一年, 树林和暴雨夜总是反反复复出现在黎月筝的梦境。她有的时候会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害怕那群恶人还逍遥法外,害怕自己身边的人会受伤害。
当时汤照在想,这个贺浔可能就是黎月筝口中, 那个她亲手打碎的,最怕的事。
汤照扫了眼桌上的文件夹,沉声道:“这是当年被月筝亲手丢掉的东西,我给她捡回来了。后来有几次, 我见到她一个人站在她丢掉这东西的垃圾桶旁发呆,我叫她名字她都没反应。”
“我知道, 她舍不得。”
贺浔盯着那个四四方方的东西,眼底的黑沉如墨水般浓稠,一片死寂。
“月筝改了名,但是大学毕业的时候,又重新改了回来。”
贺浔看她一眼,隐约明白她的意思。
继而,又听她温声道:“这个,或许能让你知道答案。”
汤照走后,贺浔一个人在沙发前坐了许久。他沉默地注视着那个文件袋,突然惧怕打开。
心脏不断被人刺穿又攥紧,来回接受凌迟。
他的手指微微攥紧,深深呼吸一下,而后从文件夹中轻轻抽出那张单薄的纸页。
刚刚露出一角,贺浔就被那骇人的猩红色震的指尖一颤,险些脱手。瞬间的功夫,完整的纸张显露在空气中,大片被洇湿的部分,如今已经干涸,只隐约能看得清文字。
年代久远,尽管被用心保存,边角仍旧泛黄,能清晰看到折痕。
可怖的血迹猛烈的映入贺浔的眼中,近乎要刺伤他的眼睛。分明隔了这么多年,贺浔却好像仍旧能闻到上面浓厚的血腥气。
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尖锐的东西,一下下划刻出伤痕。贺浔的胸膛剧烈起伏,左胸口深处,溢出难以抑制的疼痛,唇线平直,却克制不了颤抖,呼吸难稳。
他动作缓慢地打开纸页,看到里面没有被血迹沾染的部分,能看的到名字和标题。
这是和十年前他收到的那张,一模一样的录取通知书。
那一张上是他的名字,而现在手里血液浸染的这张,写的是黎月筝的名字。
脑海中浮现出当初在筒子楼下,黎月筝对他冷眼狠心的几句话。
“只有一份录取通知书,上面是你的名字,你还不知道什么意思吗。”
“贺浔,我一点都不想和你有以后。”
过去十年那些漫漫长夜的煎熬,在此刻崩塌成齑粉。
他低下头,一只手掌遮住眼睛,痛不可忍,眼泪还是滚落下来,大滴大滴往地板上砸落。
落地窗上映着男人的背影,脊背沉沉弓下去,肩膀剧烈颤动,空气里溢散出痛苦克制的抽噎声。黑暗似被他的身影割裂,一半在十年前的延水,另一半在现在的京西。
月光洒落,给后面那一半覆上一层皎白的光亮。
录取通知书的正面,血迹之下有行用钢笔写下的句子。
是汤照在黎月筝考上京大那一年写的。
冬过春来,不可战胜的是黎月筝。
-
从周邮的十三层会议室出来,林思璟失魂落魄,身体不小心撞到桌子边角,磕得她骨头又麻又痛,嗓眼不受控地闷哼出声。
那个撞到她的工位上坐着个实习生,见林思璟好像痛的眼泪都要逼出来,慌忙道:“思璟姐,你没事吧!”
林思璟这才回过神来,抽离的意识收拢,瞳孔也满满聚焦,“没…没事。”
她摆了摆手,手脚动作有些匆忙,猛地转身往外走,三两步扎进洗手间,随便推了个隔间的门就冲了进去。
门锁闭合,她靠在门板上,僵硬的肩膀过了好一会儿才有所缓解。
心脏跳动剧烈,指尖是颤的,眼睫也是。
几分钟前,黎月筝给她讲的那个故事还清晰地在脑海中浮现。轻描淡写,也骇人听闻。
十指用力收拢,直至变得青白没有血色。
整个讲述的过程,黎月筝无比平静,平静地好像是已经重复了千万遍,麻木的像个人偶。
猛地一股酸意浮上眼眶,林思璟咽了咽喉咙,腥咸感让她的眼睛瞬间湿了。
沉沉的呼吸两下,像是有尖锐的金属刺进神经,突然就没忍住。
林思璟的手背掩在唇鼻,不可控地哭出来。
从前对她的所有疑问一一有了答案,却没有一丝得到答案的畅快,反而是难以承受的压抑和苦楚。桩桩件件都不可置信,可每一个细节也都真真切切。
手掌能压住抽泣声,但压不住肩膀的颤抖。
不过失控没有持续太久。
林思璟沉沉呼了口气,抽了纸巾迅速擦干净眼泪。
现在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拿着东西冲入秦竹办公室的时候,意外发现乔曼也在。不过林思璟没打消自己的念头,大步走到两人身前。
“思璟?”秦竹看她风风火火的样子,疑问道:“你怎么这个时候上这儿来了?”
视线扫过面前的两人,林思璟的指尖紧了紧,沉默几秒后直接道:“秦主编,您让我做的那个专题,我想把郝瑛莲的这次的事也囊括进去。”
郝瑛莲策划走红事件是红基新闻爆出去的,因为这件事,高层还有两个总编还找了黎月筝约谈。秦竹当时虽然不在场,但多少还是听到了些消息。
薛杭目前是停职状态,不过估计过段时间就会解除。他和蒋闻急功近利,未经证实就发出了报道,高层默认的解决方法是冷处理。
如今因为那件事,挖出了更大的东西,公众的视线早就被转移。这个时候还要把郝瑛莲的事搬出来,无异于自讨苦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秦竹微微拧眉,“思璟——”
“秦主编,乔总编。”林思璟突然打断秦竹的话,目光认真地看向对面的两人,“我见到个目击证人了。”
“目击证人?”秦竹一愣,继而惊讶道:“你是说照片里的那个?”
闻声,乔曼的视线也凝起来。
林思璟点头,“是。”
而后,林思璟打开笔记本。
屏幕上,是刚刚在十三楼办公室,黎月筝的自述画面。
看清上面的人,秦竹和乔曼皆是一愣。
“小黎?”乔曼猛地抬头看向林思璟,目光怔忡复杂,好半天,才迟疑开口,“你是说…”
林思璟闭了闭眼,“是,她就是目击者。”
不知道过了多久,画面终于放映结束。
办公室陷入长久的沉默。
现在的舆论已经起来,几乎一边倒审判郝瑛莲母女,如刀刀锋刃,扎得人喘不过气来。在这种情况下,一旦出现别的声音,很容易被一股脑打趴下。
更何况最先挑起事端的红基本就隶属周邮,再加上高层压力,现在她们完全是骑虎难下。
可红基的活,是踩着郝瑛莲母女的血肉上去的,也是踩着黎月筝的血肉。
秦竹看了乔曼一眼,并没说话。
感受着沉默,林思璟察觉到她们同意她想法的希望可能不大,刚想再开口,就被乔曼率先拦了话。
“思璟,这个任务既然是交给你的。”乔曼沉沉出声,认真看向林思璟,“那就是你全权负责,谁都不会插手。”
话声清晰,意思却并不外露,“你明白吗?”
乔曼的话在林思璟脑中过了整整三遍,她的眼中迸出光亮,“我明白了。”
承担得起责任,规则也不是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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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月筝今天基本没有做什么工作,下了班直接回家,什么都不想看。
老实说,她并不知道林思璟后面的打算是什么。不过无论她的选择如何,黎月筝都只想感谢。至少她愿意听,至少她可能会在后续的工作中,尽可能地减少对郝瑛莲母女的伤害。
周邮高层前几天的警告在先,黎月筝对周邮报道真相并不抱什么大的期望。
离职申请已经写好,如果这件事不成,她也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
随意把包扔在玄关,黎月筝躺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轻轻揉了揉。
片刻,她拿出手机看了眼。
刺白的光线打在脸上,黎月筝迟疑半秒,打开了和贺浔的对话窗口。
文字打了又删除,反反复复半天,还是没能发出去。
明明对着相机都能顺利说出来的真相,在贺浔这里,却难言之极。
手机搁在边上,屏幕几秒后变黑,屋子内又成了死气沉沉的样子。黎月筝闭眼躺着,胸口微微起伏,海藻般的头发凌乱地散在肩后。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敲响。
极其平缓的三下,听起来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