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想要的也并非龙神神子！”她斩钉截铁地下了断言。
芦屋道满第一次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了茜的身上。
或许此前是有些忽略了，但怎么看都不过是平凡无奇的少女而已，这番话是谁教她说的？又或者是……
“就算号称是龙神的神子，但归根到底不过是普通人的身体，受了伤也会痛，一样会生病、虚弱，甚至一样会因为什么意外而死掉……这样普通的神子殿下，留着这样……”芦屋道满别有用心地瞥了梨洛一眼，“这样秉持着怨念而生，又依附于祸害人间的妖物……的幽灵在身边，真的好吗？”
随着他的话语，浮在半空中的美丽幽灵原本已经渐渐成形的身体，不知何时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褪去了颜色，变得越来越透明轻薄，似乎随时会被山风吹散在这世间一般。
“你做了什么？”
“结界存在的意义是‘阻’，可以阻断世间的一切，声音、形象、气味……还有气息。身为龙神的神子，你应该知道，这位高贵的殿下是藉由吸取你身上的龙神气息而存在的吧。一旦无法吸取，她就会如同离开枝头的花朵般凋落。”芦屋道满嗤笑了一声，不过就是这么回事而已，“之前一直维护着你不过是如同人类饲养着家禽一般而已，现在，龙神的神子，你还相信这些异类吗？”
“嗯啊。”
“什么？”
少女向着虚空中几乎只剩下轮廓的幽魂伸出了手，在指尖触及的那一瞬间，金色温暖的光芒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如同蚕茧一般将幽魂密密包裹了起来。
“梨洛没有骗我，需要龙神气息维持形体这件事，一开始就告诉我了。”
“神子殿下！”
“赖久先生，泰明先生，对不起，怕你们担心没有说出来。”少女带着愧疚，深深地弯下了腰，“事先和梨洛确认过，所需要的龙神气息并不会影响到我，神子履行职责——事实也的确如此，因此我是在认真思考之后，才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但是会影响到您的身体吧！”赖久的声音中有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怒气。
“那个，会有一点点虚弱而已……”
赖久沉默地紧握着手中的刀柄。
“赖久先生。”少女带着些讨好地拉了拉他的衣袖，“真的没什么关系，只是比较容易疲倦，可是，可是我真的从来没有耽误过神子的工作！”她偷眼觑着他的脸色，声音越来越低，“对不起。”
“神子。”泰明突然出声，“对我等八叶而言，您才是最重要的存在。因此，请您保重身体。”
“对不起，我只是，只是想试着做一些事情。”少女低着头，神情有着显而易见的低落，“来到平安京并不是我的选择，甚至，我也曾经并不想为它战斗，抱歉……不过，现在的我，想法已经改变了，开始喜欢这里，和生活在这里的人。”说到这里，她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含糊了一瞬，“虽然不太可能，但我只是希望在这里遇到的人都能幸福，希望梨洛能够找到清司……能够……在一起。”
微不可闻的叹息甫一出口便被山风吹散在了夜色中，如同那永远无法诉诸于口的爱恋一般。
哪怕只是“在一起”这样简单的愿望……也无法实现的自己……
第27章 番外 ：御音の眼
左近卫府少将橘友雅初次拜访安倍晴明府，是在一个凉爽的夏日。
那个时候还没有一名被称为“龙神的神子”的少女出现，他也还不是八叶。只是作为帝之心腹，前来商谈宫中某事。
蜻蜓在浮着几点轻萍的水面上飞来飞去，带着荷香的微风徐徐穿过凉亭。斜倚在亭柱上的俊雅男子身着一袭白色狩衣，看起来闲适自在无比。过去的岁月星霜在他身上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即使在半年前就请辞了阴阳头的职务，他依然是当世第一的阴阳师——安倍晴明。
“晴明大人，那么，此事就这么定了？”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友雅如释重负地举起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与这位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绝代阴阳师打交道，绝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啊……
一名身着紫藤色唐裳的女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右侧，再度将酒杯斟满，随即又像来时一样诡异地消失在了空气中。
友雅微微一怔。
“那是蜜虫。”晴明浅笑着看向友雅，“是在这个季节照料我起居的……式神。”
式神……吗？虽然早就知道法力高强的阴阳师驱使式神为自己服务，但是这里的式神似乎与其他阴阳师的有所不同，就好像……有着自己的意志一般……
“有什么疑问吗？”仿佛看穿了友雅的心思一般，晴明浅笑地看着他。
“不，只是……有些奇怪……”
在前来安倍晴明府之前，友雅便听同僚们说过许多这所府邸的奇异之事，比如“走过一条归桥时说话会被听见”、“门窗会在面前自动开合”……但是他从未听说过“式神会尖叫着逃走”这种事情啊……
“原来如此。”晴明红润的唇边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她是……御音。”
这个话题便到此为止了。
只是偶尔……友雅想起的时候还是会疑惑，到底那个名为“御音”的式神在自己身上看到了什么，才会露出那样惊惧的神色而匆忙逃走呢？
左近卫少将橘友雅再次前来安倍晴明府时，已是隆冬，与他一同前来的是治部少丞藤原鹰通。
此时“龙神的神子”已不复存在，他们也卸下了“神子の八叶”这一重担。
薄冰随着水流蜿蜒而下，轻轻碰撞着，发出清脆细碎的“叮叮”声，池畔的凉亭中连炭盆也未曾设置，却温暖如春。
为三人斟酒的依旧是蜜虫。
端着香气四溢的烤蘑菇自屋后行来的是蜜蝶。
而在更远一些的地方，站在微微结霜的草木之间，抬头仰望着天空的是……御音。
从那一天之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御音……她却只当他们不存在一般……
“泰明大人近来可好？”鹰通有些艰难地开了口。
“呵呵……”晴明笑得云淡风轻，“无甚大碍，休养一段时间即可。”
那样惨烈的伤势只需要“休养”吗，还是……这位大人不欲多说呢？
“御音！御音！”
熟悉的少女声音在院墙外响了起来。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悦，御音迎了出去，两人立在墙下咭咭呱呱地说着什么，声音渐行渐远。
大约是去探望泰明吧……在那一天之后，便只有她见得到泰明了……在那一天后，很多东西都改变了……就算再世事洞明，友雅仍是不免有些怅然……
晴明微微一笑，毫无预兆地转换了话题：“御音她……曾因某事自毁双眼……”
友雅和鹰通愕然对视了一眼。御音跟着泰明与他们相处甚久，但此事只怕连与她最为亲厚的那一位神子殿下也不曾知晓吧……
“后来我以秘术重炼了一对‘心眼’予她，是以御音自赋形后，眼中所见形貌并非世人常态，而是人心之幻化。”
他语声略顿，向着友雅身侧的虚空微微颔首，一面铜镜便蓦地出现在了空中，如同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所承托着一般，虚浮在了友雅面前。
“此镜名为‘心镜’，与御音之眼一同炼制而成，镜中所映便是她之所见。”晴明淡然道，“友雅大人不妨一观。”
友雅向着铜镜注目片刻，轻笑了起来。原来如此……难怪初次见面时御音会尖叫着逃走，“相貌不雅的中年人”还算是客气的说法……自己的心相还真是不堪呢……
“那么，您呢？”晴明唇角含笑地看向鹰通。
鹰通决然地点了点头。
晴明食指轻晃，镜面便转向了鹰通。鹰通凝神看向铜镜，面上闪过一丝惊异之情，旋即又陷入了某种沉思，片刻之后，恢复了平静的鹰通才向着晴明深深地低下了头。
“承蒙您指教了。”
友雅忽地开口：“不知可否让我等也知晓那一位在御音眼中的模样呢？”如果没记错的话，让御音初见便亲厚不已的人，只有那一位曾经的神子殿下啊……
晴明似笑非笑地看着友雅，半晌才点了点头，挥袖在镜面上虚拂而过。镜面便如同蒙上了一层雾气般渐渐模糊了起来，待到再度清晰之时，镜中已影影绰绰地现出了景象……
那就是神子殿下在御音眼中的样子吗？果然不愧是……神子殿下啊……
左近卫府少将橘友雅在此后的很多年里再也未曾来过这座府邸。
偶尔在处理公事的间隙，看着满园的繁花，他会想起一朵在风中摇曳着的雏菊，带着清新的气息，柔韧而坚强地生长着……
第28章 再见 ，再见！（2）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半空中那团耀眼的金色光芒从外围开始渐渐变暗，最后呈现出的仍是身着十二单衣的高贵优雅的少女，紧闭着双眼，外表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总觉得看起来和之前似乎有什么不同了。
“噫？”
“泰明？”
“我只听师父提到过，这……似乎是护法。”
芦屋道满哼了一声，却没有反对。
以往也听说过有鬼魂精灵藉由大法力者的超度，脱离饿鬼道，成为世间正法的护持者，被尊称为“护法”。与式神或幽魂不同的是，护法不受世间大多数咒的束缚，也有着更强大的法力和意志，并且，无一例外地，终其在人间的所有日子，都会护持超度者。
但一直只是传说而已，没想到……
火光所映照不到的黑暗中，有人轻笑了起来，“到底是龙神的神子殿下，竟然在没有人教导的情况下，就无师自通了所谓咒这样的东西。呵呵，友雅，这下你们该放心了。”
被提到名字的优雅青年以一反常态的郑重态度深深弯下了腰，“一切就拜托晴明大人了。”
“那么，照之前说好的，发动吧。”
“是。”
四周再次陷入了寂静，与此前不同的是，空气中仿佛有什么庞大却看不见的东西正在慢慢酝酿成形，令人十分地不安。
象芦屋道满这样的阴阳师应该是早就察觉到了，却没有任何惊慌的反应，反而自在地伸展开了两条腿，倚着身后的古树，舒舒服服地半躺了下来。
“我说你们到底在担心个什么劲儿啊，都交给晴明那个自大的家伙来解决就好了。”
“什么？”
“咦，他没有告诉你吗，看来你这小子也不怎么能讨好他啊。”芦屋道满态度恶劣地笑着，里面至少有一半是因为懊恼自己居然至今才看出晴明的手法，“到底不是人类……”
“请您慎言！”
“不过区区武士也敢如此无礼！”
“芦屋大人，您还是不要开口的好。”
“早知道就不要把你送给晴明那个混蛋了！”
“明明是我自己要去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毫无意义的斗嘴告一段落之后，芦屋道满才以满不在乎且恶劣的口吻大致说明了事情的经过。
大约在一个月前，芦屋道满接到了晴明的式神传信，提及守护平安京的四神封印出现了松动，在龙神出手前，只有当世最优秀的阴阳师能稍加修补。
虽然远在播磨，但一旦京的结界崩溃，很快就会波及到整个日本，所以即使发过誓再也不见平安京的太阳，他也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应邀前来。
“比起术法什么的，那家伙的阴险程度才是当世第一。”芦屋道满悻悻然地抹了一把脸。
这些日子为了遵守誓言，他一直昼伏夜出，但很快就发现竟然有人跟踪自己，对方十分谨慎，所以借着修补封印的时机，和晴明一起设下了陷阱。
“那么，荒宅是怎么回事？”
“那个啊……跟你们开个玩笑罢了。”
芦屋道满眼珠乱转，一看就知道说的不是真话，明知如此却也拿他没办法。
“那么，袭击贵女事件也是你做的咯？”茜丝毫不想让他带开话题。
“当然不是！那种小孩子我怎么可能会有兴趣！”
指天发誓的绝世阴阳师此刻怎么看都只是个猥琐的老头子，茜也不由得对自己的判断有了片刻动摇。
空气中突然出现了微妙的波动，地面也开始了微微的颤动，从刚才起就一直紧闭着双眼飘浮在空中的梨洛突然睁开了眼，不知何时已化作亮金色的瞳仁凝视着虚空，淡淡道：“来了。”
芦屋道满哼了一声，右手按住地面，口中念念有词，不一会儿地面就平静了下来。
“接下来的就交给你啦。”他笑得十分可恶地说：“也让我们看看护法的本领啊。”
隐在暗处的那人也赞同似的点着头。
梨洛缓缓飘落到茜面前，敛襟施了一礼，“神子殿下，请相助我。”
“啊，好的，但是，要我做什么呢？”
“您什么也不用做。”梨洛微微一笑，握住她的手，“稍微借一点您的气息就可以了，不会伤害到您的身体。”
一道金光从她另一只手中疾射而出，在半空中炸裂成无数道光箭射向四周，几声惨叫怒吼之后，四周再无声息。
“居然看了一遍就学会了。”芦屋道满喃喃道。
梨洛笑得羞涩而温柔地看着茜：“好了，没事了！”
茜呆滞地扭头跟泰明求证：“泰，泰明先生，刚才，刚才那个怒吼的声音，那个说着‘我不会放过你的’……的人好像是……”
“是亚克拉姆。”
一阵寒风刮过……
……
……
拥有如此简单就能打发掉强悍鬼族首领的护法，那么……八叶还有什么存在必要啊！
“总觉得，靠那俩人就能平定天下了啊……你说是吧，鹰通？”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确实如此。”答话的青年扶了扶眼镜，正色道：“还有，请您提及神子殿下和……梨洛殿下时保持应有的尊敬。”
“放松些，神子不会介意的，你看。”
鹰通看着发现了自己两人而兴奋地挥着手跑过来的少女，不得不承认友人所说的是事实。
“友雅先生，鹰通先生，你们也来了！”
“神子殿下，我们是奉命来接您回土御门宅的。”比起身旁不太靠得住的友人来，鹰通决定还是由自己来说明情况，“您之前突然消失，我们十分担心，还好安倍晴明大人早有安排，此刻八叶其他人也正在赶过来迎接您。今晚受挫之后，鬼族应该有好一阵子不会来骚扰，您可以安心休养。”
他转向芦屋道满，微微鞠躬道：“芦屋大人，今晚神子殿下承蒙您照顾，我等不胜感激。”
芦屋道满眼神闪烁，口唇微动，喃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突然高声道：“出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
却看他背着手朝外走了两步，又回头骂道：“没出息的家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