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变故陡生。
五芒星阵终是抵不住无穷无尽的箭雨，随着一阵青烟化为了乌有。
眼见黑暗中无数闪着寒光的箭头向着自己这方激射而来，来势迅速，劲道凌厉，绝非人力所可以抵挡。泰明无暇多想，回手向着茜所在的位置便拉——就算以自己的身体为盾，也绝不能让神子有所损伤——却拉了一个空。
他愕然回头，却正撞上友雅同样惊讶的眼神，就在这短短一瞬之间，漫天箭雨已射至身前。
茜整个人都僵住了。
方才她也看出泰明情势不好，正想试试看能不能将龙神气息传递给他，还没来得及动作，五芒星阵的光芒就已暗了下来。
在它彻底迸碎前那一瞬，一阵微风忽地自她身后掠过，随后……她便落入了一个极为熟悉的怀抱……
抱着她的人身形极快地冲向了身侧最近的半截院墙，猛地将她抵在了院墙之上，她的背部甚至清晰地感受到了砖石的凹凸、棱角与冰冷的温度……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身上覆盖着的……温热的人体……以及……鼻端萦绕着的淡淡草木气息……
“赖……久……”
随即便是漫天激射而来的箭雨……尽数打在了他的背上……
几乎在同一时刻，泰明看着自己的胸口，愣住了。
明明是那样闪着寒光的利箭……为什么在和身体接触的瞬间……竟化作了一道流光？
就像是……在身前绽放着的焰火一般……
原本晦暗的荒宅外，忽然亮了起来，万千流光同时盛放在暗夜的天幕之下，璀璨得如同银河落入了人间一般……
刚才还生死系于一线的紧张气氛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神子殿下人呢……”最先从惊愕中恢复过来的是鹰通。
“这个嘛……”友雅浅笑着以目光示意着。
在离众人不远处的角落里，在古树斑驳的疏影下，是以极亲密的姿态贴合在一起的两个身影，隐约可以听见少女惊慌失措的声音传来。
“赖久！”
茜被挡得严严实实，并不知道外面的情形，她眼中所见的最后情形就是无数利箭迎面而来……随后便是有什么撞在人体上的闷响……
她挣扎着想伸手去摸索他的背，却……反被抱得更紧，那样……几乎像是恋人般的紧紧拥抱……却让她一时急得连眼泪都要掉了下来。
那样密集的箭雨，他该不会已经伤重到没法控制力道了吧……
“赖久，你到底怎样了？快回答我啊！”
仿若等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熟悉的声音才在她耳畔低低响起，“我……在下无妨……”
茜怔了怔，听起来……好像真的没事……
圈着她的手臂力道忽地一松，方才还挡在她身前的高大身影单膝点地，半跪了下来。
“神子殿下，属下……回来了。”
“哦呀，赖久……好久不见了呢……”
友雅轻摇着折扇踱了过来，方才那阵奇异的箭雨攒射之后，笼罩在荒宅外的结界已消失无踪，此刻随侍而来的武士们正入内搜索。是以他和鹰通、泰明反倒成了闲人，怎能放过这大好的消遣对象。
“友雅大人……”赖久躬身行礼。
“真是令人嫉妒的男人啊……”友雅有意无意地看了茜一眼，忽地倾身向前低语着，“只要你在场，神子殿下的眼里……就完全没有我等的存在啊……”
虽然明知不过是这位大人素性的调侃之语，赖久心里却仍是忍不住一跳，随即苦笑了起来。
他今日傍晚时分才自检非违厅回到土御门宅，听藤姬说神子殿下与众人去寻找袭击牛车犯人的踪迹，放心不下，便凭着龙神宝玉的气息追寻而来。
刚一到荒宅外，便看到泰明操纵五芒星阵与箭雨对抗，眼见情势危急，他来不及多想便将茜抱走……
那个时候确实是想着情愿以性命相护，也不能让她有半点损伤……但是……
当她紧靠在自己胸前之时，心底涌起的……那股……无论如何也不想放手……的情绪……是什么？
半空中的流光还未全然散去，如同拖长了尾巴的萤火一般随着夜风飘曳着。
泰明默然站在原地，方才神子殿下抱着赖久的样子……是不同的……
虽然不懂人类的感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很奇异地明白了……那样的拥抱……是完全不同的……
和抱着自己的时候……完全不同的……
第25章 寻迹 （4）
四散在府邸中的武士们尚未有回复时，身着白梅华衣的秀美式神已飘然而出，朝泰明俯身行了一礼，肯定地说出了结论：“主人，是芦屋道满。”
“是他？”泰明微微一怔，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芦屋道满，不属于安倍家或贺茂家的任何一方，是游荡在民间的播磨流阴阳师。
与以晨星般闪耀姿态出现的安倍晴明截然相反，芦屋道满可说是这个时代最深沉的一抹黑暗，恶名昭著的他，身为阴阳师却毫无自律，肆无忌惮地施用术法于普通人，并藉此谋取各种不堪的利益。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此时尚在世的阴阳师中，芦屋道满是公认唯一可与安倍晴明相匹敌的人。
友雅和鹰通对视一眼，合上了手中折扇，正色问道：“可能确认此事？”
芦屋道满在十年前与安倍晴明斗法失败后便被流放播磨，此后京中许多异事背后都有他的影子，本人却是不曾再出现过，若此事是他所为……只怕所谋者甚大。
御音深深俯首，以肯定无疑的语气答道：“无误。”
友雅点了点头，却不曾再深究下去。
阴阳师和式神之间使用的是常人所无法想象的沟通方式，泰明没有开口反对，就表示式神御音所带来的消息没有问题。
那么，最为重要的事情便是——如何应对。
从京中多起袭击贵女事件开始，到面前这个几乎近于戏谑的荒宅布局，芦屋道满将整个平安京搅得人心惶惶之后，想做什么？而且，不得不重视的一个事实是，至今不曾有人因此受伤，这……真的是芦屋道满所为？那个可以毫不在意地用路人性命施法的邪恶阴阳师……除非是另有所图……
手指在折扇柄上轻敲数下，友雅皱眉看向不远处正紧攥着赖久衣袖，面上犹有泪痕的少女，以及，悬空浮在她身侧的……幽魂。
“神子殿下。”友雅脸上浮起一抹蕴含着难以言喻意味的微笑，道：“神子殿下，此处已是无事，藤姬……”他刻意顿了顿，在被称为“神子”的少女脸上看到懊悔神色后，方道：“藤姬应已等得急了……赖久？”
站在暗影中的年轻武士沉默地点了点头。
“那么……让泰明和赖久先行护送神子殿下回土御门……”先将神子和她身边的前皇女殿下这两位最可能引起事端之人送回土御门，他和鹰通才能继续勘查。
“等等。”叫停之人仍是那位名叫御音的式神，她再次俯下身子，以一种柔软却决然的姿态道：“龙神的神子殿下……您还不能离开此地……”
“你要做什么？”出乎意料地，以极快的速度闪身挡在被称为神子的少女面前的竟然是梨洛，她秀美绝伦的脸庞上此时满是警戒之意，殷红的双唇一开一合，吐出的却是冷冽如刀的字句：“什么时候开始，式神……也可以有自己的意志了？”
作为供阴阳师所役使的灵体，式神的力量通常与操纵它的阴阳师相关，但拥有自己意志的式神是极为罕见的。
“呵呵呵。”御音以袖掩口，轻笑了起来，“您可真是会说笑。”
场中众人眼光均看向了泰明，他面无表情地道：“御音以前跟着师父。”
因为安倍晴明大人的式神，所以格外地优秀吗？
友雅微微皱眉，心底闪过一丝不安……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在他还没来得及有所行动之前，满是戏谑之意的柔美女声已经响了起来：
“不过，在跟随安倍晴明大人之前，我的主人可是……芦屋道满大人哟！”
几乎在同一时间，闪耀着寒意的武士刀已凛然出鞘，以一种雷霆万钧之势遥遥指向对手，而有着异色双瞳的阴阳师手中所掐诀印也已蓄势待发。
“哎呀呀，主人……和这位武士大人真是着急呢。”说出身份之后，名为御音的式神笑吟吟地站在原地，并未做出任何具有威胁性的举动。“听完别人的话再做决定不迟呀。”她缓缓摊开右手，在如白玉般光洁的手掌上躺着一截短短的木棍，丝毫看不出特异之处。“刚才在玄关那里看到的，一拿起来结界就破了……”
“这是什么？”充满了好奇心的神子第一个发问。
“这是芦屋道满大人用独门秘法炼制的信物，普通人是看不到的，主人……和神子殿下要看吗？”
“看……什么？”
御音笑吟吟地将手掌握了起来，做了个用力的动作，“芦屋道满大人喜欢把要说的话封在信物里，只要捏破就可以听到啦。”
“耶？这么神奇，好像录音哦。”
“录……音，那是什么？”
“梨洛你也不知道啊，我跟你们俩说，在我来的那个世界里……”
……
……
……
看着兴致勃勃讨论着莫名事物以及信物的神子、幽魂和式神，和脸色凝重的武士和阴阳师，身周莫名蔓延开来的奇特气场……友雅苦笑了起来。
“鹰通，我们的……神子还真是……”
“唔。”虽然不曾明言，鹰通还是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
……
……
“那么，要不要听听看，芦屋道满大人说的话？”
“这么辛苦追踪到现在，难得找到这么重要的线索，当然要听啊。”
“好！”
在所有人来得及阻止之前，御音就已经以一种豪迈的姿态干净利落地捏碎了手中的信物。
“啊啊啊啊啊啊啊！”
万千流光骤然爆开，照亮了大半个平安京的天空。
也清楚地照亮了面前空无一人的荒地。
刚才还站在这里的五个人已不知去向。
虽然，藉由龙神宝玉的气息可以知道，目前应该还没有危险。
“鹰通，我们去一趟安倍晴明府。”
“好。”
第26章 再见 ，再见！（1）
船冈山顶，人迹罕至的千年古木之下，蓦地光华大盛，一道白光如练闪过，众人纷纷跌落在地。
赖久是第一个恢复行动能力的人，他甫一触地便挺身而起，武士刀在胸前一横，将茜掩在了身后。几乎在同一时刻，泰明已经双手掐诀立在了他左侧，两人多次并肩作战，配合无比默契，此时对视一眼，心中均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护送神子安全离开。”
与鬼族的阴谋相比，今晚，不，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却至今还不能确认那隐身在幕后操纵这一切的神秘人是谁，就算他二人在“八叶”中分列“武力第一”与“术法第一”，在这样的境地中，也只觉得压力倍增。
飘浮在半空中的美丽幽魂和式神却丝毫没有这种顾忌，御音恼怒地冲着古木大喝道：“你，你不是说只是封存了一段话吗！”
“嗤！安倍那个伪善的家伙就教会了你这样对主人说话？”从树影中缓缓走出来的老人蓬头散发，穿着破旧的便服，赤着脚，看起来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却在直起腰的一瞬间，整个人散发出犹如猛兽般嗜血的气势。
“那么……你，芦屋道满，对龙神的神子如此不敬又是谁教的？”前皇女殿下浮在半空中，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来自播磨的前阴阳师，手中折扇缓缓放下，高贵优雅的仪态足以让普通人心悦诚服地拜倒在地。
被一语叫破身份，不，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想要隐瞒身份的芦屋道满却毫无形象地捧腹大笑了起来，"殿下，您的魅惑术对吾等阴阳师毫无作用，不过，倒是很有趣。喂，那边的两个，别想趁机逃跑。"他大喇喇地踞地坐了下来，抬眼看向泰明，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安倍家的小子，你应该知道。”
梨洛脸色发白地看着泰明，泰明点了点头，低声道：“有结界，我破不了。”
刚才梨洛在身后打手势示意他们先带着神子离开，他试过了好几种术法，却都如同石沉大海毫无动静，便知道布下结界之人胜过自己许多，况且这手法与下午在土御门宅遇到的如出一辙，也就是说，芦屋道满早已出手，师父不会不知道，那么……
芦屋道满一弹指，面前的空地上便平空燃起了一堆篝火，“你们三个，都过来坐下。”他看似漫不经心地朝这方挥了挥手，泰明和赖久却同时闷哼了一声，如同被什么看不见的重物击中一般，嘴角沁出一丝血迹。
“赖久，泰明！”
赖久拦住了想要冲出去的少女，“在下无事。”
泰明点了点头，证实道：“只是轻伤。”
芦屋道满应该只是在威慑他们，并没下重手，只是……他皱起眉头，心中忧虑更甚。
因此没有注意到身后少女在最初的愤怒平静下来后，那若有所思的神情。
夜色已深，万籁俱寂，除了篝火中时不时响起的毕剥之声和呼呼刮过的风声，这山巅空地上竟是静得可怕。
直到少女清洌的嗓音响起——“您想要什么？”
芦屋道满一愣，却听她又道：“如果要杀我们，在荒宅外您就可以下手了，又或者是我们刚到这里毫无防备的时候也可以，即使是现在，您要取我们的性命也十分容易。既然您没有那么做，那么必定是有别的想法，所以，从刚才起我就一直在想，您到底是想要什么呢？”
芦屋道满微微眯起了眼，满是皱纹的脸上却看不出什么表情变化，茜在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眼前这位可是与安倍晴明齐名的阴阳师啊，绝不会容易过关，要是友雅或者鹰通在就好了。只是，现在无论如何，她也要撑下去。
“我听说过您和安倍晴明大人的一些……故事，不管世人如何猜测，但你们斗法之时，从来不会牵涉他人在内。”
芦屋道满轻哼一声，目光扫向她身后的年轻阴阳师，他与安倍晴明不和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但居然能知道得这样详细，只可能是……安倍家的这小子，唔，倒还算是老实。
这么一想，他脸上就不免带出了点意味来。
果然不是因为和安倍家的恩怨，那就和泰明无关了。
“右大臣那边或许对您曾有些嘱托……”
看到芦屋道满眼皮微微一颤，茜更加肯定自己的推测。
史书上确实记载着，芦屋道满多次受雇于右大臣，为其诛杀政敌。但左右大臣的争斗为的不过是朝中势力，龙神庇护的却是整个平安京，在并没有迁都打算的如今，右大臣那方或许很乐意给他们找些麻烦，譬如将赖久关进检非违厅，但绝不会直接对龙神的神子不利，龙神的愤怒并非人类所能承受的，所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