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小小的密封袋里的,是一枚黑色蝴蝶形状的耳环。不大也不沉,往下坠的流苏。
“这个给她送过去,别声张。”
江辙一愣,原来昨天周总让人翻遍寺庙,就为找这个啊。
他接过:“给谁啊?”
“棠昭。”
江辙又怔一下,敏锐地嗅到一丝瓜的气息。
江辙拿了东西,下了车一路小跑到在等戏的棠昭面前。
他跟她说了几句什么,棠昭接过耳环,身子往后仰一些,方便越过江辙,看向十米开外的车。
周维扬的车窗开着,眼前没有遮挡,与她对望。
她的眼神很平静,甚至有些呆,可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想,“脆弱”这个词用对了。
那一年,就是这样一双脆弱的眼长久地看着他。
她说,我想知道,是所有恋人的结局都是这样的吗?
如果不是的话,那为什么、偏偏是我们啊?
我不想接受,我不要就这样算了。
算了,我们还是……永远不要再见了吧。
隔着这片茫茫的雪,周维扬跟她对视着,谁都没有回避视线,渺茫的雾气削弱了试探的机锋。
彼此的双眸,就像是互为梦境。
仿佛后来的天南海北,往事迢迢,那些浓烈的,鲜活的,爱也好,恨也好,全部埋在那片京城的大雪。
最后,就只剩这场梦了。
谁醒不来,谁就满盘皆输。
上上签确实没那么让人高兴,求得再多,也解不开一个十八岁的结。
“昭昭,别来无恙。”
第3章 黄昏雪01
棠昭第一次来首都是在十七岁的十月。
禄口出发,A座靠窗,她全程从舷窗望外面,将近两个小时,直到云雾散尽,底下苍黄冷劲的北方土地色块,变成了一道规整有序的繁华灯影。
她睁亮眼睛,一根指头点在玻璃上,好像巍峨的古城都被覆在了她的指纹之下。
棠昭轻声感叹:“哇,北京……”
黄昏,飞机降落首都国际机场。
取了行李,棠昭出门就见到了穿长风衣的青年,对方一手举着手机,一手抬起来,冲着她招:“这儿呢。”
棠昭在心里默念了一下这人的名字:周泊谦。
妈妈还特意叮嘱,要喊哥哥。
棠昭拖着箱子小跑过去,轻轻地喊一声:“泊谦哥。”
周泊谦见她里三层外三层裹着,不由笑了,“南京这么冷啊?”
男孩子长得高瘦,棠昭要抬头看他:“南京不冷,我怕北京冷。听说十月就下雪了。”
他接过她的箱子,笑说:“早呢,还没到时候。”
棠昭把围巾扯了,瞧一眼玻璃门里的自己,声音轻轻的:“我好傻,像个粽子。”
她说完,转头看了眼周泊谦,男生也在看她,嘴角带一点笑,很英俊,很温和。
虽然没见过,但他们的渊源在长辈的口中已经不算新鲜了。
那时棠昭问妈妈,泊谦是哪两个字,妈妈说是淡泊的泊,谦虚的谦。中间那个字,本来取的是柏树的柏,只不过为了衬她的木,所以才改了这个。
据说水木相生,合得来。
取名真是个学问。
棠昭那会儿还似懂非懂地问:为什么要合得来?
妈妈笑了:你奶奶和他奶奶给你们定了个娃娃亲,取名自然也要花点心思。
棠昭坐车上偷瞄着周泊谦,想着妈妈的话,有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周泊谦在外交学院念大三,比她年长三四岁的样子。人如其名,有种儒雅淡泊的气质。
“长途跋涉,是不是特累?”周泊谦开着车,看一眼副驾的棠昭。
她点点头:“有一点困。”
“你睡会儿吧,到了我喊你。”
棠昭应下了,却睁着眼睡不着。
她对这里的一切都充满好奇。
这一趟来北京,是为了见周泊谦的爷爷周延生,周延生是京圈的大前辈导演,盘根错节的影视圈里,他是打头的核心人物,中年之后开始转型拍正剧,即便是后来声名鹊起的第五代导演,也要毕恭毕敬地喊一声老师。
中国电影史的教材用了整整三张纸记录他的功劳。
棠昭不敢自称是演员,她长这么大总共也就拍过两部戏,那时剧组在南京的小学挑演员,她被导演看中,被捡去客串了主角小时候。
听说周延生正在拍的古装剧剧组里缺个年轻女演员,角色是个十六岁的格格。
妈妈方妍雪看了周导发过去的人物小传,心想这个机会太难得了,这个角色简直是为她女儿量身定做,要昭昭一定去试试。
为这个角色,棠昭在家里还顶了一个月的碗。
周泊谦发现棠昭没睡觉,跟她搭话,“这是南长街,前面就到了。”
棠昭趴在车窗看外面:“这条路好长啊。”
“所以大家都说么,这紫禁城,进去了就真的插翅难飞了。”
她目色惊诧:“还好不是古代人。”
耳侧传来一声轻柔的笑。
“能进去参观吗?”
周泊谦想了想,说:“过几天吧,你估计还得去演戏呢,月迎格格是不是?”
棠昭点一点头,回眸看他,“周导的戏都是在故宫取景吗?”
“正剧都是,不过我爷爷统共也就拍了两部古装片。”
“他好厉害。”她适当地在嘴上抹蜜。
要知道,即便是知名导演,也不是人人都能够在这儿实景拍摄。
“还行吧。”周泊谦虚怀若谷,“时势造英雄,况且我爷爷的学生比他们这一辈厉害多了,拍反思片的那一批导演思想太陈旧了,做不出名堂来才转电视剧。”
棠昭百度过。
周导的父亲年轻时战功赫赫,一直留在延安任职,周延生出生在西北,所以拍的电影都在展现一种浑厚的风土人情与民族特色,拍正剧气魄十足,不过缺陷也明显。
教材上是这么写他的:经历过战争的残酷,镜头习惯于聚焦民族苦难,但由于出身较高,对小我的底层苦难缺乏认知与感受力。
——对周延生的那三张纸的分析她可以倒背如流。
棠昭说:“虽然现在看可能显得陈腐,但是当年惊世骇俗,即便时无英雄,周导也不可能是庶子嘛。”
周泊谦笑了一笑,点头说是。
棠家跟周家的联系在她奶奶那儿。
棠昭奶奶年轻的时候在七机部任职,跟周延生的妻子是同门,关系很瓷实,用现在的话说,叫闺蜜。后来棠奶奶退了休迁回老家南京颐养,眼见棠昭高三了,一通电话打到周家:
北京高考不容易些么,姑娘想考北影,户口也在北京呢,可不能浪费了这资格啊!
周家自然没二话。
于是棠昭就这么怀揣着梦想北上了。
奶奶没说出口的话是,也想让周导关照着些,看看能不能把孩子往演员的方向培养培养。
她这一趟来,算是一举两得了。
哦不,三得,还得跟她的娃娃亲对象……培养感情。
见到导演,是在南池子的一间四合院,改良过的房屋,三进院落,改成二层小别墅了。
周家父母不住这儿,算是周爷爷周奶奶的退休公寓。
棠昭进门时,周延生和他的妻子都在家。
屋内很整洁,到处都是书和照片,密密麻麻,客厅里挂了个大大的主席像,书柜一隅摆满了陈旧的锦旗和勋章。
“昭昭,坐。”周延生留两边白花花的胡须,说话时须须跟着他的气息打颤,面容冷峻,和采访里的样子如出一辙,不过和棠昭说话时语气挺随和的。
棠昭被喊过去落座的时候,周泊谦正帮她把行李往二楼搬。
“学过乐器?”周延生问她。
她点头:“古琴,古筝都会一点。”
“舞蹈呢。”
“会一点古典舞。”
“古筝什么水平?”周奶奶也过来问,老人家一头白发,气质柔婉,后来在北航教过几年书,现在是退休老师。
棠昭说:“十级。”
“十级还叫一点啊。”她说着就笑了,“这么谦虚。”
“一点”自然是一种收着的说法,她知道要削弱自己的锋芒,因为这时并不是真的削弱。
是一种姿态。
格外重要的。
“刘海捞起来我看看。”
棠昭照做。
周延生瞧了没一会儿,那边厨房的惠姨喊吃饭了。
他拍着棠昭肩膀说句:“明天先去把转学的事情安排好,过两天带你去试试戏服。”
说的是试试戏服,不是试镜。什么意思显而易见。
棠昭按捺住悦色,点头说:“好。”
剥掉把她裹得像粽子的外套,听见那边传来一句“衣服放沙发就行”,棠昭稍微叠了一下毛呢大衣,正要搁下,看见沙发上随意散漫地丢了本数学必修五。
熟稔的教材让人亲切。
棠昭悄悄地掀开书封,看见扉页上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
三个字:周维扬。
惠姨见棠昭还抱着衣服,过来瞧了眼:“欸,这小少爷的书怎么四处乱放。”
在惠姨把书本合上的最后一秒,棠昭又瞥了眼这个名字。
周维扬。
小少爷?
她听妈妈说多了周泊谦的名字,还是头一次知道,周导有两个孙子呢?
不远处传来周延生的一声——“不学就给他扔了,扔远点儿,别放这碍眼!”
棠昭被吓得心脏都跟着一抖。
惠姨拿起那本数学书,刚一沾手,被旁边的青年接过去。
周泊谦淡淡说:“我来收拾吧。”
因为周延生那句火气十足的话,家里氛围登时变得几分压抑古怪。
还好周泊谦沉得住气,他把课本嵌入书柜,折返餐厅,从容地招呼大家过来吃饭。
到餐桌上,周延生问:“那祖宗呢?”
周泊谦道:“说是朋友过生日。”
“没告诉他家里来客人?”
“说了,但是这朋友太铁了,推不掉。”
周延生不假思索:“给他打电话,立刻回来。”
周泊谦犹豫了一下,然后摸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
棠昭沉默地坐着,看看这一桌子的丰盛好菜。
周泊谦打开了免提,将手机放在桌沿。
然而,嘟了十几秒之后,电话被挂了。
“……”
旁边的老式苏钟敲过八点。
周泊谦见僵局难看,没再打电话,将手机塞回口袋说道:“别等了吧,菜都凉了,昭昭还没吃呢。”
周奶奶也说:“小孩儿么,这个年纪都贪玩些。”
周延生脾气没消:“泊谦读书的时候怎么不像他这样?一点儿不让人省心。”
周泊谦温和一笑:“维扬的性格皮一些,也不能人人都一样。”
又沉默了约莫半分钟,周延生说:“回来给他上规矩。”
这句显然是说给客人听的。
随后他发了话:“吃吧。”
-
棠昭住在二楼卧室,能看见院里那颗黄橙橙、结了果的柿子树。
隔壁房间的阳台也在她的视野里,惠姨说那是周维扬的卧室。
然而她在这家里待了四五天,都没有见到周延生的小孙子。
在这四五天里,棠昭拿到了周延生给她的剧本,又紧锣密鼓地办好了转学手续,棠昭是被安排在附近的子弟学校读的,离家很近,惠姨打趣了一句:“今后能跟小扬一块儿去学校了,也好让老宋省省心。”
棠昭问:“谁是老宋。”
“是我们小少爷的司机。”
“就这点路还要司机送啊?”
她说:“他赖床,需要争分夺秒地睡觉。”
棠昭愣了下,有点无语地笑了:“好吧。”
国庆假期结束之后,棠昭上了两天课,都是老宋送的她。
车是辆宝马SUV,棠昭上车后,在右边门侧的储物格里瞧见一把瑞士军刀,或许不是那个意思,但她私自理解为这是男孩子标记领地的符号。
于是就乖乖挪到另一侧去了。
周延生在拍的剧是个皇妃的传记片叫《鸾舞记》,棠昭演的是位早逝的格格,戏份不是很多,十几场,台词也就三四页纸。
“老宋,你觉得我有格格气质吗?”棠昭正坐在车里背剧本,有点不好意思,但又实在好奇,就悄悄地这么问了一句。
老宋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您不比那清朝格格漂亮多了,照片里那些八旗子弟一个个儿的长得土了吧唧,歪瓜裂枣,哪儿能跟姑娘您比啊。”
棠昭让他这张损嘴给逗笑了,也自信了些,笑出几颗牙:“我第一次正儿八经演戏,有点紧张呢。”
老宋说:“周导亲自挑的人,不能有错,你放心演就成,赶明儿红了可别忘了咱这风里来雨里去的交情。”
棠昭说:“那还用说,我给你签名,签一百张!让你拿去卖钱。”
老宋开着车,呵呵笑了声。
聊了几句,棠昭也不想背台词了,就躺在后座望着晴朗的天,盘算起她走红之后的事儿了。
一颗年轻的心,好在还能异想天开,坏在还会异想天开。
那时候不会想不好的,只觉得人生充满了可能。
棠昭被分到传媒班,她的文化课成绩还可以,北京的题目的确简单许多,所以她利用了一点上课的时间读完了剧本。
棠昭来了之后,艺术班门口日常水泄不通。
“就倒数第三排那个,靠窗扎马尾的。”
“哎我看到了,一眼看到了,这个是真漂亮,好清纯啊。”
“学表演还是播音的?”
“好像学表演的,叫棠昭。”
“艺名还是本命?这么特别啊?完了,我感觉黄怡夏校花地位不保了。”
坐在暮秋的阳光里,棠昭慢慢适应着这里的一切,同时包括同学们对她的打量。因为知道自己长相还算优越,她早早在成长过程中习惯了这些声音,心中并无波澜。
同桌陈婳是个学播音的女孩子,出去上了趟厕所回来手里就多了点儿东西:“棠昭,又有男孩儿给你买奶茶了。”
吨的一声。
一杯奶茶放在了棠昭的本子上。
“谢谢,但是我喝不下了。”
陈婳笑了:“谢我干嘛呀,又不是我给你买的。”
奶茶还是被放在她的桌面上:“留着晚上喝吧,人家的一片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