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起手机,棠昭看到徐珂给她发的消息:姐我去给你买晚饭嗷,等我。
后面附了一个可爱的表情包。
让她仿佛被抽干温度的心脏回了一点血。
棠昭没什么食欲,但很口渴,她手上还插着管子,懒得喊护士,就自己拔了。
水杯在旁边,棠昭起身去开水间。
整个一层楼都很安静。
到水房要路过一个拐角的电梯区,那儿摆了几张长凳,棠昭快靠近时,陡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让她脚步紧急地刹车。
“哪个导演?”语气淡淡的,略低沉,又沉又磁,与少年时丝毫未变,熟稔得好像梦境的回声。
但棠昭此刻清醒,知道他是真的在。
棠昭站在拐角,稍稍探眼,看见了叠腿坐在那儿的周维扬,深色衬衫让他的气场显得凛然,轻而易举就震慑到了在他视线之外的棠昭。
他端着手机,脸色挺平静地讲电话:“让他放弃他的缪斯女神,我考虑一下赞助。”
沉默几秒,回答那头:“没有为什么,那女演员形象没有观众缘,我不做赔本生意。”
棠昭握着保温杯,里面还有一点凉水,她咬着吸管,慢慢地吸饮着,脚步滞留墙角,进是进不了,退也不想退。
她默默想,他是来看病的吗?
难不成是来看她的?
周维扬还在打电话:“招商会我带付一鸣去,他有两部剧明年要上——还有棠昭。”
听见自己的名字,棠昭眼皮一跳,又掀眸,细细瞧过去。
他接着说,“风水轮流转,圈子里这几年制片团队大换血,她几年前积攒的那点人脉早就被转没了,带她认识认识新面孔。”
夕阳光穿过窗框,自行切割工整,岁月静好地落在他的脸上,令男人的神色半明半昧。
上回她说他还是那么意气用事。可大多数情况看来,他身上的意气早就淡薄了许多。
“我妈?”
周维扬缓缓阖眸,做出一副头疼神色,他捏了捏眉头,好像为怎么这点破事儿也要问他意见:“做什么汤你替我喝了就行,你跟她说我不在北京。”
再然后,对方又问了些什么。
周维扬好一会儿没吭声。
再开口时,语气油然变得冷凝,悠悠道:“江辙,我要是哪天死了,你打算怎么办?”
棠昭听见“死”这个字,被一口吸进咽喉的水猛地呛到,咳声没控制住,导致男人察觉到动静,撩眼皮看过来一眼。
幸而在对视之前,她紧急地缩回了身子。
周维扬瞧着已不见人影的墙角,对手机继续数落着:“我死了你是不是也得把我晃醒,周总您觉得我把您埋儿合适?”
他起了身,“我请你来不是让你打杂的,担担事儿,行吗?”
教训完江辙,他挂掉电话。
半分钟后,周维扬迈步走出电梯区,到棠昭的病房。
他刚刚离开时她怎么躺的,眼下就是怎么躺的,眼睛闭着,面色平静,像在安睡。
周维扬看一眼她已经空了的点滴瓶,正要将输液阀关了,还没上手,视线顺着那根细长的管子匆匆一扫,见针头悬在床侧,还在悠悠地荡。
挺牛,还敢自己拔管子。
他看着她略显苍白的一张小脸,有点想曲指刮一下她柔软洁净的面庞,将要碰到,陡然间意识到不合适,周维扬将手收回裤兜,讥笑说:“多大了,还装睡?”
周维扬微微折身,打量着她。
棠昭演不下去,徐徐地睁了眼。
看来他真不是来看病,是来看她的。
“点滴打完了,护士马上来。”他隔空点了两下她手背上的胶布位置,“虽然病得不重,这管儿也不能乱拔。”
周维扬的黑色衬衣在光下显得不那么阴郁消沉,显出很衬托青年人的精气神,她抬眸,就看到他薄薄的唇,再往上,是洁白的额,利落的短发。
他的身上沾点苦艾的馨香,在俯首时落在她眼角。
周维扬今天看起来潇洒许多,前两日跟她针锋相对,那些即将打破平衡的不善袒露,都被好整以暇地收起。
他还是那个游刃有余的周总。
棠昭开了口,声音喑哑,面色脆弱:“你为什么在这里啊?”
周维扬说:“公司开会,你缺席,我来跟你说一下新的工作安排。”
他站直了身子,她放低了视线,视野里只剩他系得一丝不苟的袖扣。
棠昭难以置信,缺个会而已,就被领导追到医院来了。
她倒也不敢忤逆,忍辱负重地笑一下,应道:“嗯,那我坐起来。”
棠昭曲着手肘,真打算把身子撑起来。
周维扬淡声:“躺着吧。”
他在她旁边低一节的陪护病床坐下,双腿交叠,与她床头相近,又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别又弄得不舒服。”
棠昭从善如流地点头。
虽然有点奇怪,但病痛缠身,的确还是卧榻舒适一些。
周维扬跟她说起上回那部仙侠剧。
“视频平台那边反馈说招商困难,可能得降成A+,既然如此,我就直接帮你推了。”
看棠昭有几分困惑的眼神,他接着解释:“你大概也知道行情,现在影视寒冬,主推的电视剧项目都不一定能成,这种降级打折的不需要考虑,不必舍不得。”
没有舍不得,她其实没那么喜欢演仙侠剧,谈不上什么可惜,倒也觉得他替她决定挺好,省得她来回纠结了。
周维扬继续说:“还有一个综艺节目的邀约发到我这儿来了,制片人说你前几季都参加了,反响不错,想请你做新一季的常驻嘉宾。是一个——”他打开手机,翻了翻企划书,“一个恋综。”
“青春的上游?”
他划到首页,看了眼名字:“嗯。”
“那不算恋综,我是观察员,节目里配对的嘉宾都是一些素人,刚成年的那种——你没看过吗?”
棠昭看着他,是认真地在问。
在她看来,他们这节目还挺火的,棠昭因为这部综艺吸了一些性格粉,节目播了四季,她参加过两季,在拍话剧那几年,唯一回归镜头前就是为了录制这个节目。
周维扬有条不紊地翻着企划书,说:“我不做综艺。”
她想一想:“哦,也是。”
棠昭跟他聊得正经,突然胃里又一阵酸水涌上,她猛地低头找垃圾桶,还是没来得及,伸手拽过来,一半吐桶里,一半吐在了外面。
棠昭一天没进食,吐的全是酸水。
周维扬紧急起身,帮她轻抚后背,皱眉道:“吃了什么?伤成这样。”
棠昭头脑眩晕,缓缓平复呼吸,回答他:“就是昨天的杀青饭。”
她睁亮眼睛,再低眸一看,吐在外面的一半,沾了一点在他一看就价格不菲的皮鞋上。
棠昭赶紧扯了几张纸巾给他。
她现在不在床下,躬身又够不着,不然一定会帮他擦一下。
“不好意思啊,我帮你——”她刚说出口,想帮他洗,又觉得不妥地,便换了说法,“我赔你钱吧,好不好。”
周维扬接过纸巾,叠好几层,擦了擦鞋尖,语气倒是平静无波:“再说吧。”
还好沾得不多,他简单两下就擦干净了。
棠昭望着他慢条斯理的动作,末了,缓缓笑一下:“伤成这样还要加班,我是不是天底下最惨的打工人?”
周维扬将纸巾丢入垃圾桶,又拿了一张擦一擦手指:“不聊工作,我们之间还能说什么?”
棠昭沉默。
少顷她问:“所以你今天到底为什么过来啊?别告诉我真的来让一个病患加班啊。”
她讲话时总带笑,是一个绝对合格的艺人,表情管理能力在圈内能排上号,始终叫人感到亲切温柔。
棠昭见他不语,找补道:“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单纯好奇,不然你莫名其妙出现,还什么都不说,让我心里有点毛毛的。”
毕竟他现在是周总,总有着叫人不敢违抗的压迫感。
周维扬看着她嘴角让人判断不出喜怒的弧度,说道:“因为你助理说,你睡觉的时候一直喊我的名字。”
“……”
“我来看看是不是真的。”
棠昭怔住,笑意消失,尚没来得及判断他言辞的真伪,登时陷入一副无地自容的羞耻,飞速撇开视线的神色,将局促心虚的心声填了满脸。
她表情管理的顶级能力突然失衡,像刚才做过的、那么私密的梦境一下被扯开。
他即便是胡言乱语,在她眼下的表现里也落实了几分。
片刻后,棠昭失笑:“周总,你在耍我吗?”
“她一会儿就过来,你自己问她。”周维扬没当回事,他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揣兜里说,“没什么事儿我先走了,接哪个戏你自己考虑。”
工作聊得有头有尾,他很有一本正经来加班的意思。
“嗯,好。”棠昭点着头,寒暄道,“开车注意安全哦。”
周维扬淡淡应了声,走出病房。
棠昭目送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她的视线盲区,她还久久地望着医院外面的空旷走廊。
明明看着他时,她总是笑眯眯的,只要棠昭自己才清楚,她的心弦崩得有多紧,稍有不慎就会断裂,重重飞弹,割伤自己的肺腑。
他终于离开,天光终于落幕,她才放任表情,自如地消沉了一会儿。
被她推开好几次,周维扬有觉悟,他不会回头了。
觉悟浅薄的人,又变成了棠昭。
她以为总有一天可以彻底戒掉,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写他的名字这个习惯。
不是周。
是周维扬。
完完整整三个字,在医院雪白的被单上,被她了无痕迹地写下来,很快,棠昭又多此一举地用手掌抹去,企图抹掉心里的痕迹,但一闭上眼,又是那些点点滴滴。
她或许就不该打开那部电影。
也或许,从回北京开始,每一步都不该。
棠昭躺在床上耐心地等着徐珂,她想到什么,打开手机,把听了三千多遍的《屋顶》从歌单里删除了。
第45章 河流尽头02
徐珂去了趟超市, 抱一堆东西回来,说是给棠昭补身体。
但她现在还没恢复好,什么都吃不下,最后只喝了几口小米粥。
“医生让住院两天, 先观察一下情况。还好咱们戏也拍完了, 就当休息休息。”徐珂一边拨着超市的塑料袋, 一边说着,“你看你忙得体质都下降了,吃两口螃蟹就虚成这样。”
棠昭心不在焉地点头。
喝完粥,她才声线虚弱地问徐珂:“我今天说梦话了吗?”
徐珂:“说了啊。”
棠昭一惊:“说了什么?”
“说了挺多的,乱七八糟的。什么椰子什么的, 哦,你还喊了周总的名字。”
“……”
棠昭吓得眼睛都瞪大:“我真喊了他啊?”
“对啊, ”徐珂也有点震惊, 坐床头跟她细说, “你还喊他大名,喊了好久, 吓死了, 我还当怎么了。”
“然后你就告诉他了?”
徐珂脸色一僵,尴尬笑笑:“嗯, 我以为你有什么急事找他嘛, 谁知道他正好赶来医院了, 我就说了——你刚看见他了?”
棠昭更疑惑,“不是你叫他来的吗?”
“我疯啦我叫他来干嘛啊, 他突然过来, 我还吓一跳呢,说是慰问员工。我说周总可以啊, 您对下级还真是无微不至。”
棠昭扶额,面色无奈地闭了闭眼,没吭声。
徐珂还笑嘻嘻地说这事儿呢,见她脸色不对,赶紧卖乖:“对不起姐姐我错了,别生气别生气。我、我以为你们……”
棠昭说:“我跟他没什么恩怨。”
“那就好。”徐珂观察着她脸色,说着,“不过周总人真的还挺好的,你住院手续就是他替你办的,还说等你好了让我第一时间通知他。”
棠昭低头喝了两口保温杯里的水,慢慢道,“他是不是还让你把这事儿瞒着我?”
徐珂愣一下,抱着她嘿嘿地笑,“这不是咱俩亲嘛,说了就说了,他又能怎么样。”
棠昭无奈一笑,把她推远一些,取出了放在枕头底下震动了两下的手机。
是《青春的上游》这个节目制片人发来的消息:【棠昭大美女,听说跳槽了,哪天有时间聚一聚?聊聊新节目。】
棠昭思考了三分钟,回一个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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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周维扬给棠昭发了一张视频平台招商会的邀请函,是让江辙转交的。棠昭真正再见到他,是那天君宜的车开到她居住酒店的楼下,接她去会场。
一辆保姆车,后座的门一拉开,她就看见了坐在门边的周维扬,他靠里侧,外面的是付一鸣,同公司的艺人,比她小三岁,小狼狗类型。
两个男人正在说话,见有人上车,都收了声。
付一鸣往外看一眼棠昭,友好地笑了下,“女明星来了。”
等在车门口的女人映入二人眼帘,她穿一件玫红色的抹胸长裙,头发被黑色抓夹固定住,做了一个松弛风格的鸡尾造型。
棠昭肤色冷白,能把玫红这种处在鄙视链底端的色彩驾驭得很好,她的气质跟俗气这个词沾不上丝毫的边。
棠昭笑着抬起手,压压手指说嗨:“一鸣,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