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维扬都没告诉她, 求婚戒指也早就买了, 放车上呢,抽屉一开就能送出去。
怕人不乐意, 又怕吓着她, 怕影响她如日中天的事业,毕竟已经过了拉着手就能满京城乱逛的日子了。
所以几番顾虑, 他还是没开口。
棠昭笑:“我现在不会头脑一热了。”
他平平地嗯了一声, 心中隐隐失落, 叠腿悬空的脚尖不爽地碰了一下桌子腿,谁要看她这么冷静?然而紧接着, 又听见她说——“但是对你, 还是会有很多的冲动。”
棠昭说:“你没有变,我也没有变。”
周维扬默了默, 嘴角翘起一个轻轻的弧。
人总在铆足了劲,等待属于自己的闪光的日月,镁光灯终于照下来的时候,我只看到盛满掌声的舞台有如寂寥空谷,原来最好的年华似流水潺潺,早在谷底流逝得悄然。
这么多年,我常常想着你,山海难平,唯有相思赋予了时间意义,所以对我们来说,空白的时光,是爱情在冬眠。
直到它苏醒过来,我被剥去光环。充沛的感情回到身体深处,对你的思念,替我保全了最后一方鲜活的灵魂。
我再怎么改变,都始终保留着为你奋不顾身的冲动。
棠昭想着,过完这个年关,就是第十年了。
《涛声离我远去》拍摄现场,打卡板搁在晴朗的夕阳下,肖策坐在四面玻璃的钢琴店里,在跟棠昭商量最后一场戏的选曲。
她扎一个马尾,薄外套的戏服之外套了件呢子大衣,安静地听几个导演提出见解。
女主角的妈妈是钢琴老师,从小离开女儿,后来今灵跟父亲生活得拮据,爸爸早就把妈妈留下的琴卖了,上小学之后,今灵就再也没碰过琴。
在北京流浪了十天,最终,她没有找到妈妈。心灰意冷地打算离开时,路过这家琴行,发现里面有母亲带着女儿在试琴。
今灵在玻璃门外驻足观望了一会儿,等店内无人,她慢慢地走进去,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周。
——要不让昭昭自己发挥吧。
最后,在各位导演意见相左的结局里,棠昭被委以重任。
她坐在琴凳上,手指轻轻地划过亮晶晶的Yamaha的字样,日光铺在琴键上。
小的时候,妈妈教她练的琴就是这一款。
无比的熟悉。
少女葱白的指尖轻轻触及琴键,她的羸弱身躯连同黑色钢琴被拢入一块矩形的日光。
——你一会儿坐在那,潜台词是要和你的童年、你的母亲告别,特写镜头先拍你的表情,然后你闭上眼,大概四五秒钟之后,镜头会拍你的手。你要让你的旋律跟你的心情统一,让观众感到一种释怀,我们先走一遍试试看。
释怀与告别。
她想着这两个词。
镜头聚焦在她的脸上,流浪了十天的女孩苍白脆弱,眉眼里写满了疲惫。
她慢慢地闭上眼。
听到了一场话剧的落幕台词。
《我看见了天空的颜色》
男演员从平行世界里苏醒,他站在舞台的追光中间,布景的陈设都被搬空,唯有一束光打在人的身上,令他的神情显得落寞而忧伤。
“枯草色的时间里,一切都在离我远去,就像年少的天空,它越来越高,越来越远。”
“在我眼前,越发清晰的只有你的容颜,变成留在我眼睫上的尘埃,陪伴我看着这浮世,陪伴我,到地久天长。”
“我无法保证我们的八十岁。但可以确信的是,我会永远记得,我爱你的十八岁。”
“你是十八岁的天空底下,从我掌心飞出的燕尾蝶,我溺在这场蓝色的旧梦里,仰听你回旋的风声。”
“无论你飞得多高——
“我会等你,永远、永远。”
追光暗沉,一片特效蝴蝶在帷幕上纷飞流动。
那不是真的,都是虚构的、幻想的,却将他点缀,将他深深包裹。
让他被困在青春的长河。
棠昭睁眼,抬起手触摸琴键。
声音如溪水淌在山涧,抒情寂静,格外的舒缓。
Auld Lang Syne她可以闭着眼弹,棠昭弹到动情,跟着轻轻地哼唱。
“我们曾经终日游荡,在故乡的青山上,我们也曾历经苦辛,到处奔波流浪。”
“友谊万岁,朋友友谊,万岁举杯痛饮。”
“同声歌唱,友谊万岁,友谊地久天长。”
……
她低着头,发丝垂落,冬日温暖的阳光落在她的眼角,画面定格。
“cut!”肖策喊了一声。
紧接着,棠昭听见了很多掌声朝她涌来。
“象征着告别的曲子,很好听。”
一条过的戏,让导演们的脸上都浮现出满意的神色,肖策也难得在工作场合露出点笑意。
收工上车的时候,肖策问了她一句,是找到答案了吗?
这场戏的背景是在北京,但实际是在临市的海边拍的,棠昭看着海面的日落,只是轻轻地笑了笑。
她翻着剧本,看着下一场戏,要切入两段警车在追捕途中的蒙太奇。
这一段不需要棠昭出镜。
再下一场,就是她的最后一场戏。
海边的逃亡。
今灵听到了离她不远的警笛声,她知道了警察在追她,随着声音越来越近,她从公路跑到海滩的脚步也越来越急。
海是一个很好用的东西,有着丰富的表达空间。
这个镜头大概维持了一分钟左右,为了致敬法国电影《四百击》里最后的长镜头。
两个故事的主角,同样是未成年人,同样是一场漫长的海边逃跑。
不同的是,老电影的定格镜头在男孩回眸看向机器的一瞬。他走投无路,背朝着大海。好似自由,又像找不到出路,被永恒地困住。
肖策没有延续这种拍摄手法,他没有让她回头。
只让她继续往前跑,往海里跑,跑到最深处。
随后,他的镜头从女主角的背影摇到前面。
他没有拍大海,而是去拍女孩的眼底,干净的浅色瞳仁完全地映出了今天的潮汐和夕阳。
她走进劈开的海浪里,翻滚的海水没过她的膝盖和大腿,她的鞋和脚都湿透了,天真的一双眼睛迎着落幕时分。
棠昭看着镜头,最终,轻轻地笑了一下。
整个一部电影拍下来所有凝重的情绪,痛苦、恐惧、悲伤、憧憬。
在这一刻,全部都消散了。
……
棠昭离开海滩,一身湿气,徐珂给她送了浴巾,简单擦了几下,便赶去酒店吃饭。
因为前段时间拍戏耽误过大家工作,棠昭给众人都买了小礼物。
她对周维扬说,只在他的面前才会掉眼泪,在别人面前,一向笑得同等的端庄又疏离。
礼仪还是要维持的。
因为礼物的到来,杀青宴的氛围好上加好,众人起着哄让女主角说两句。
棠昭被推到中间骑虎难下,她想了几秒钟,酝酿了一番发言的台词,接着连贯地说了下去。
“从我第一次见到肖导,到今天快十年了,刚才他在钢琴店里让我即兴发挥,我脑子里想到的就是那首曲子,因为我在想,如果这十年可以形成一个闭环——
“从此以后,它装着所有好的坏的,甜的苦的,我所经历的一切,不需要带有主观的粉饰,会完整地保留在我过去的生命里。”
“十年前,我说《闪光》是我的第一部电影,对我来说意义重大,现在我想说的是,《涛声》于我而言是一座导航塔,它让我看到,还有一个未曾改变初心的女孩在那里矗立守望。
“电影里的今灵走出了青春的伤痕,我恭喜她。渡人容易渡己难,再如何过不去的劫,终将会成为昨天。”
“而从此刻开始,我也会有我的自由,我的新生,所以,同样恭喜我自己。”
棠昭说完,干了一杯酒,桌上的掌声一浪接一浪。
当年那个不善言辞温温吞吞的女孩子长大了,口齿之间隐含聪慧与哲思。
在千军万马的名利场上,她比旁人更快走完人生的每一个阶段,迷茫,执着,沉淀。
历尽千帆之后,再慢下脚步,通向终点的这一段路,却是变得更为从容淡泊了。
有人喊:“走心了!”
有人喊:“电影大卖,所有人奖运爆棚!”
有人在笑。
有人喝多了。
棠昭也跟着喝了点。
散场后,她随保姆车返回下榻的酒店。
棠昭有几分醉态,倒在徐珂的肩上。
夜深人静时,还没从热闹的气氛里缓过来,心里有点空空的。
棠昭拿出手机,玩了会儿微博。发现春和景明这个账号又上热搜了。
这回是发的是一对明星夫妻的出轨瓜,不过这对夫妻是出了名的感情不合,各玩各的,谜底太简单,没悬念也就没讨论价值了。
很快,评论里转而开始骂狗仔:
【刘景明这人能信吗,上回说什么高富帅,结果爆出来xxx和她那个秃头金主,yue了。】
【这种陈年旧瓜一看就是出来挡枪的啊。而且xxx算什么一线啊,电影圈都摸不着边。】
【电影圈小花,清纯脸,红过,你直接报棠昭身份证号得了。】
……
【我早说了就是她啊,不过周延生的孙子估计也没人敢得罪,这事儿指定是被压下来了。】
【棠昭和君宜的总裁?我好像有点印象,江敏的儿子是吧,u1s1妈是绝色,儿子也是真绝色。】
【你们不知道啊,他当年投王子恒那个片子就是为了棠昭(去年吃的瓜了,消息不保真)】
【这么痴情啊,下血本为博红颜一笑?】
【一眼假,这种男人就别谈痴情了吧,换女人估计比衣服还勤,每次被拍都跟不同的女明星,包养还差不多。】
【看面相就很会玩啊,棠昭这种小白兔,算了吧,一看就玩不过人家。】
棠昭看得心里七上八下,最后这条“看着就很会玩啊”,更是让她气不打一处来,她借着酒劲,火速登上小号,恶狠狠戳他回复:【你、狗屎!】
发完才算解气!
棠昭关掉社交平台,立刻打了电话给周维扬,待他几秒后接通,她理了理脑子里的浆糊,低低地问道:“你怎么没来接我啊。”
周维扬语气些微低沉,有着刚结束工作的倦怠感:“这都几点了?还想回北京?”
棠昭沉默下来,她就随口问的,他说的也是有道理,心里空空的失落感没消,但她乖乖应了声:“好吧。”
周维扬在那头琢磨着她的语气,似乎是判断着什么,随后,低低地笑一声:“不会喝大了吧?”
他的轻笑声电了一下她的耳朵,棠昭脸上升腾热气,她说:“没有。”
“看来我不去不行,”他仍然在笑,语气悠悠,“老婆可不能没人照顾。”
棠昭正要说没事的,她又不会无理取闹,都这么晚了——
周维扬直接打断她的神游:“2403,你住的酒店,直接上来。”
棠昭愣了下,嘴角快速地绽开一个笑:“嗯。”
她问他有没有买花。
他漫不经心地说忘了。
然而一推开门,棠昭就看到满床的玫瑰。她醉眼朦朦,那一片深红色就鲜艳地糊在她的视网膜上,棠昭飞奔过去。
周维扬叠腿坐在旁边沙发,望着她进来,他身前的领带已经被扯开了,领口褶皱显现出一丝风流倦意。
她隔些距离看他,真觉得这人看起来像是“挺会玩的”。
棠昭趴到床上,稀奇地拨弄了会儿玫瑰,她问周维扬:“你特地来看我吗。”
他语气平静:“想得到是挺美,我来谈事儿。”
她都不屑拆穿他,笑问:“你谈什么事儿啊?”
“有个电影合拍计划,这不肖导正好工作结束,明儿找他去聊聊。”
棠昭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半天,拖长尾音“哦”了一声。
她说完,控制不住胃里翻江倒海。
笑意还没收回去,急急地冲到厕所,哇一声吐了。
周维扬:“……”
难得还想搞点浪漫,全让她一身酒气毁了。
“怎么喝这么多?”周维扬怕她吐不干净,一会儿还难受,把棠昭抱到洗手台,用牙刷抵着她的舌头,叫她接着吐了几口,然后倒水,替她漱口。
她被他圈在怀里,有点重心不稳,扯着他衬衫的领子,一个用力,拽松了两颗。
他低眸,看着她有些野蛮的手劲:“着什么急,洗洗干净再说。”
“……”棠昭腮边升起两团软软的红云,她盯着他,话锋一转,“你知道吗,有人说你包养我。”
周维扬的眼里没丝毫波动,浑不在意。
他说:“我要是想包养你,何必让你进公司?不患寡患不均,既然都是拿君宜的资源,我也要尊重别人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