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一屋子人都躺下去了,叶云简也不着急,看到桌上有半包花生米,捏起两粒往嘴里塞。
不为别的,实在是酒太辣了。
要不是为完成盛队交代的任务,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喝酒,这是违反纪律啊。
老郑一时无话,默默地摩挲着面前的不锈钢杯子。
叶云简看了四周围一眼,随后跟老郑套近乎,“我就喊你郑哥行吗?你今年多大了?”
老郑局促地在裤腿上搓了搓手心。
“警察同志,我、我40多了。”
“你就叫我小叶吧,”叶云简摆手说,“看不出郑哥这个年纪啊,家里有小孩吧。”
状似不经意地对话让老郑渐渐放下心防。
反正只要不问案子的事情,他聊聊也没什么。
不然总是冷着不开口,感觉怠慢人家。
老郑老实地点头,说,“有、有个闺女,乖巧得很,放在老家县城读书呢。”
闻言叶云简笑眯了眼,“女儿好啊,女儿是爸爸的小棉袄。”
这句话贴到了老郑内心深处。
他和妻子结婚多年,只有这一个女儿,如果不是条件不允许,他其实更想让孩子跟着他上城里来读书。
老郑念的书不多,但从乡下到城里,也开过眼界。
城里的小孩不仅穿得跟他们村里不一样,一开口那洋文说得和电视机里的洋人一模一样。
还有那些孩子业余去的各种博物馆、科学馆、游乐园…他女儿一个都没去过。
那些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他也像让自己的孩子见见,而不是终其一身困在那山村里,读着英语老师教授的蹩脚口语。
有多大碗吃多少饭,老郑深知自己没本事,所以对女儿越发好。
而女儿也如叶云简说的一样,是他的贴心小棉袄,从没让做父母的操过太多心。
成绩永远是年级第一,老师还告诉他孩子有升上县一中的希望。
县一中可是他们那最好的学校,师资力量雄厚,据说还有几个从市里调过去的老师。
这种情况下,他那三千的补课费就更不能拖延。
说完那句话之后,叶云简一直观察着老郑的表情,看着他陷入欣慰、歉疚的复杂情绪漩涡。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叶云简倏然开口,“你知道吗?死的那个应该也是个学生。”
老郑浑身的血液凝固,连背后什么时候湿透了他都不知道。
“是、是吗?那挺可惜的…”他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满脑子全是叶云简告诉他,死的那个孩子也是个学生。
不只是老郑,那些装睡的工人们,心里也是熬油一般煎熬着。
他们年纪没有老郑大,但也有姐妹兄弟,睡愿意看到自己出息的亲人被害,不明不白地死在外头。
暴雨在码头上席卷,屋子里唯有呼啸的风声和没关严实的集装箱门“哐哐”的撞击声。
一滴冷汗沿着老郑的面颊缓缓滑落。
叶云简收敛了来时好说话的语气,凝重道,“郑哥,将心比心。要是你家孩子在外头出点什么意外,你能忍受她蒙冤受屈吗?”
老郑背影一僵,眼前是女儿那张笑容灿烂的小脸,和沙滩上那具跑得浮肿的尸体来回变幻。
光想一想他都觉得肝胆俱裂,遑论当真出了什么事情。
要是不帮助警察破案,那杀人犯是不是还会继续逍遥法外?
那以后他的女儿来城里读大学,要是遇害的话,岂非成了报应?
眼见老郑的眼皮下的瞳仁转动越来越厉害,叶云简发出会心一击,“你跟我做笔录的时候,是不是有什么话没说完?”
“你说‘那晚…’。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事到如今,叶云简终于暴露他到来这里的真实目的。
既然王大海敲打了所有工人,那就意味着警方想要从这些工人口中得到真实情况的描述,肯定是有难度的。
但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昧着良心办事。
比如老郑。
在接受询问的时候,他都已经准备松口的,却被王大海一个动作吓得憋回去。
这是盛吟秋从一众工人中挑出来的,心理防线最松懈的证人。
正因为家里有女儿,老郑才更看不惯谋财害命的行为,因为他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也成为下一个受害人。
老郑抬手,使劲一擦脑袋上的冷汗,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睛坚定地盯着叶云简,“小叶警官,我告诉你,但你不要告诉别人是我说的!”
得到这句承诺的叶云简松了口气。
他本以为这任务太难办,一时半会怕是拿不下来,没想到突如其来的一场雨成了帮助他们的东风。
老郑话音刚落,房门被从外面推开。
屋子里的人都被吓了一跳,小吴差点蹿地上去。
然后,盛吟秋和程悦两个人走了进来。
“盛队、程警官,这里就交给你们了。”叶云简抱着功成身退的笑意走了出去,顺道带上了房门。
老郑还是云里雾里,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
而盛吟秋二人已经坐到他对面。
“你不用担心,我们不会把调查进度透露给除侦查员外的任何人知道,你只要如实告知我们事情就好。”盛吟秋安抚道。
老郑却指向门口问,“那小叶警官他…”
程悦接话说,“他是警方用来侦办案件的指南针。再说了,现在是小叶的休息时间,不然他怎么能喝酒呢!”
说着还敲了两下酒瓶子。
老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小叶警官是故意套他的话啊。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老郑也没有不配合的意思,反而将自己所见的一切统统告知。
他酝酿了许久,声音沙哑地开口,“大概一周前吧,我有天晚上加班,听见码头那边有争吵声…”
一周前,包括老郑在内的几个工人被王大海逼着加班加点。
本来夜间施工不安全,但是前几天刮了台风,耽误不少施工进度。
“王扒皮”这个人就喜欢压榨他们这些工人,让工人分成两个班,日以继夜地赶工程进度。
当时老郑负责的是靠近离岸石旁边的水泥浇筑。
正好距离码头附近的沙滩。
那一片地方的台阶由于年代久远的原因,早已经烂得七七八八,甚至部份位置还有钢筋露在外头。
老郑怕被钢筋戳伤,也是特地磨洋工,表达对“王扒皮”的不满,干活的时候格外懒散。
所以他才听到不远处的争执。
距离吵些什么,海风太大他没听清楚,不过他能够确定的是吵架的不止一个人,且是有来有回的。
“争吵持续了多久?”盛吟秋顺着他的话问道。
老郑仔仔细细回忆一番后回答,“大概…不到一分钟。对了,我还记得当天晚上,有一艘货船出海了。”
这话引起了盛吟秋的注意,她问,“真的?”
“千真万确!”老郑笃定地说着。
他别的记不清楚,但是那天晚上的异常他记忆犹新。
特别是知道沙滩上出现尸体之后,他心里不安得很。
“为什么之前你不说呢?你当时明明是想告诉叶警官真相的啊。”程悦问出心底的那个问题。
她们大概知道是谁在作梗,但也需要从老郑这些工人的口里听到确切的答复。
老郑连连摆手,“不是我们不说,是王扒…王大海三令五申,说要是跟警察说了实话,便让我们滚回老家,以后再也没办法在码头上混饭吃。”
有一就有二,老郑松口,同一个屋子里的人也坐不住。
“你不知道,这王大海特别厉害,他背后有人!”
“咱们市里大小码头工地招工都要跟他手里过,谁要是得罪了他,那就是自断生路。”
……
工人们从床上坐起来,七嘴八舌地说着王大海如何一个只认钱的黑心肝。
甚至连他包养了几个小情人也给曝了出来。
这倒是意外之喜。
说的时候工人们那叫一个畅快,边说边骂,恨不能把王大海的裤衩子也扒得一干二净。
只是说完以后,他们心里又没底了。
签字之前,小吴惴惴不安地问,“警察同志,我们跟你说的这些,真的不会被王大海知道吗?”
盛吟秋先是一愣,随即郑重地告诉所有人,“放心吧,你永远可以相信人民警察!”
这句话无疑是给屋子里的几个工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临别前,盛吟秋主动提起,“老郑,如果你提供的线索对侦破案件有重大作用,我会向上级申请一笔奖金。”
“你的意思是…”老郑眼光闪闪,他猜到盛吟秋的用意,却不敢相信这么好的事情会砸到自己头上。
盛吟秋也并未瞒着,“你女儿不是还需要交补课费吗,还有小吴的母亲…”
她刚说完,小吴就转过头去,抬起手猛擦脸。
不用看都知道,小年轻哭了。
大家知道盛吟秋的心意,心中更加感觉惭愧。
他们是各人自扫屋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
只是出面给出线索,就被警察同志如此放在心上,他们不该啊!
就工人给出的线索,足以证明王大海绝对有鬼。
回去的车上,程悦和盛吟秋一直在分析王大海这个人。
“就怕他是个诡计多端的,不仅防着工人,还防着我们。”程悦状似无意地说着。
能够在室内发展出这么大的势力,确实不能手眼通天,却震慑了一大群工人不敢开口讲实话。
这已经涉及到非法势力层面。
盛吟秋也是愁眉不展,“这案子性质恶劣,恐怕比我们所想还要复杂。”
原以为上一起穆强的案件已经够让人头疼的,现在又出了这么一起。
读贩的死亡、只手遮天的包工头、沙滩上被剖腹抛尸的受害人…
一切如山雨欲来风满楼,压得人喘不过气。
刚回到队里,盛吟秋还打算先和姜晓晓那边透个底,没想到案件尚未厘清头绪,就有人找到她。
听闻有人来访,盛吟秋也觉得奇怪。
她这正忙着,根本分身乏术,奈何想把人打发走也不可能。
因为接待员告诉她,来的正是出事码头工程的负责人林昌安。
盛吟秋领着程悦进接待室的时候,林昌安稳稳坐在椅子上屁股都没挪动一下,眼睛斜斜睨着二人,“你们就是负责码头案子的警察?”
程悦差点当场冷笑出声。
这人当真口气不小。
在林昌安身边还跟着一个稍微年轻的,戴着眼镜的男人。
男人看着25岁上下,整个人都透着一种阴郁的气息。
尤其是他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人的时候,让人感觉被一条读蛇盯着遍体生寒。
此人来者不善,盛吟秋也不客气,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们是哪个单位的?到我们队里来有什么事?”
她的一贯作风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有些部门单位工作有难处,她也能理解,互相协调也就罢了。
不过来的人显然跟她不是同一个想法。
林昌安故意摆谱地没有立刻接话,而是吹了吹面前一次性杯子里的茶沫,又嫌弃似的皱着眉头放下。
“我是国家补助修建码头项目的负责人。你们知不知道码头停工的损失有多大?这样长久不开工造成工程进度滞后谁来负责!”
程悦忍不住冷嗤,直接怼回去,“那按照你的意思,警察侦办案件就不重要,一条人命就无所谓了?”
林昌安面色一变,老油条一般推诿,“我可没说,别往我头上扣帽子!”
盛吟秋也不说话,倒要看看林昌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都闹到刑侦大队来了,要是以后办案个个都学他,那他们刑侦大队也别办什么案子,打开门天天等着接待各部门单位的“检阅”吧。
林昌安久久得不到回应,却还想先发制人,“你们刑侦大队行事作风太蛮横,码头说关停就关停,工人说遣散就遣散,当真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我要去上级部门投诉你们!无法无天、胆大妄为!”
话音一落,程悦拍案而起。
林昌安吓了一跳,双腿打着摆子跌回椅子里。
她瞪着林昌安说,“我看胆大妄为的人是你!刑侦大队有侦办案件的权力,你有什么资格来干涉?”
“你、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林昌安气急败坏,一句话脱口而出。
只是刚说完他就有些后悔,捂着嘴眼睛骨碌碌地转着不知道憋着什么坏水。
一旁的年轻男人听到这句话反而摆开姿态,一派与有荣焉的模样。
这德行让程悦厌恶,她毫不留情地讽刺说,“就是天王老子的儿子下凡,那也要遵纪守法。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是你用来强调特权的东西!”
等林昌安被程悦说得哑口无言之后,盛吟秋开始慢条斯理地细数。
“从职级上来说,我是刑侦大队队长,是正科级,你只是一个项目负责人,没有职级;从管辖权上来说,码头在我刑侦大队的管辖范围内,出了命案,那自然是由我的大队全权负责,包括封锁码头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