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学校举办班级间的朗读比赛,她借口生病请假,待在家里没去。
而也是那天,外婆接到村委会通知,宁宜最好的高中到他们这边来社会实践。
傍晚时,高一学生会组成小分队,到村里的各家来帮忙准备一顿晚餐。
陆时宜正在屋里写着作业时,听到门口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似乎有很多人。
她没出去看。
外婆早早地就在准备晚餐了,甚至还提前杀了只鸡。
那帮学生很热情,纷纷表示要帮忙一起。其中不会做饭的两个人,被他们赶去写小组实践报告。
外婆指了指方向,“你们去书房写。我外孙女,佳佳,也在那儿写作业呢。”
周亦淮和路扬进来的时候,陆时宜正卡在一道物理题上。
她听到外婆让他们进来,但没当回事,也就随意瞥了一眼。
两个男生。一个略胖,另一个高高瘦瘦的。
略胖的那个见了她,笑意盈盈地坐过来问:“佳佳妹妹,你们这儿有WiFi吗?”
她被吓了一跳,右手握着的笔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哒——”声。
她摇了摇头,然后低头拾起笔,没再说话。
外婆不赶潮流,平时并不上网。而她虽然有手机,但不提,外婆也没想到这方面。
对方似乎有些失望,但很快调整过来,对高个子说:“阿淮,给我开个热点吧。我叫你一声爸爸,求求了。”
被吵得不行,周亦淮随手开了。
他暼了一眼垂着头的短发女生,不冷不淡地说:“路扬,你少乱攀亲戚。”
不知道他是在说这声“爸爸”,还是那声“妹妹”。
路扬啧啧两声,不为所动地开始连WiFi,一边动作一边吐槽:“我说你啊,热点名叫‘把周末扔进垃圾桶’也就算了,毕竟咱们搞竞赛的,确实没有周末。但你每天换一个新的密码,几个意思,怕人蹭你热点啊,不嫌麻烦?”
“更神经病的是,密码是每天的日期。”他口无遮拦,也没管还有另一个人在场,“真服了,还得看看今天几月几号。”
周亦淮懒得理他。
他坐下之后,掏出实践手册开始写报告。
陆时宜离得近,余光瞥见了他的字。笔锋凌厉,力透纸背。
路扬打了会儿游戏,觉得没意思,开始和她搭话,“佳佳妹妹,这题不会吗?我教你啊。”
她终于抬头,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可以自来熟得如此自然。
路扬就当她是同意了,开始滔滔不绝地讲。
讲到一半,陆时宜说:“如果这样的话。A和B选项都是对的。”
路扬没有一点被质疑的挫败,反而惊喜道:“妹妹,原来你会讲话啊!”
她被口水噎了一下。
“就是怎么感觉口音怪怪的……”
周亦淮扫了眼她埋得越发低的脑袋,在桌下踹了路扬一脚,“说话注意点。”
路扬尴尬地摸摸头,道了声歉,然后把注意力放回题上,嘶了一声,“好像是有点争议。”
“阿淮,你瞧瞧。”
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会儿,然后展了展臂,用手上握着的笔,在那道题的关键词上划了道横线。
陆时宜不知道这么笔直的线,是怎么能用人手凭空画出来的。
“题目说得不清楚,抓住这个关键词,它有另一个意思......”他简短解释了下,“这样就没有争议了。”
她同意地点点头。
干脆利落地选了B后,她合上作业。
路扬见状:“你写完作业啦?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可以带我们逛逛吗?”
村子里能有什么好玩的。左右不过是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但路扬并不觉得扫兴,非要去看外婆养的鸡。
陆时宜看了眼另一位男生。他慢悠悠合上实践手册,站起来,似乎也挺感兴趣。
这个时间点,放养的鸡兄们都被赶回了圈内。
陆时宜本不想开口,但思及自己到底是主人,最后还是边指边给他们介绍:“那只叫好好,这只是学学。”
周亦淮没憋住笑,问她:“习习呢?”
她没想到,她这点恶趣味这么快就被人猜中。
“……在今天的饭桌上。”
路扬恍然大悟,快笑趴下了。
周亦淮掏出手机给鸡摄影,他拍了拍路扬,“你把这两只赶到一起来。”
路扬:“……”
周亦淮蹲着。从陆时宜的角度,能看见他松软的头发,以及宽阔的后背。
他校服外套敞开,拉链都拖到了地上。但他一点儿也不在意。
“不是吧你。”路扬无可忍受地说,“拍这么多张就算了。拍这个你都要组cp啊,别太离谱。”
他居然很坦荡地点头,不受影响地继续,觉得差不多了才站起来,随手把手机塞进口袋里,“毕竟一生就这么些时间,那总要给世间留下点印象。”
路扬笑得不行,指了指那边说:“也对,确实活不长,指不定哪天就成了晚餐。”
“谁说只是它们?”周亦淮对他脸上的调侃熟视无睹,一副“你这什么鬼话”的模样。
“我们也只有一生。要用自己的语言,把故事讲完,然后再长大。”
虽词严义正,但他却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讲出来。
陆时宜心里一颤,顿了顿。总觉得意有所指。
这一瞬间,周亦淮站在那儿,跟着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但好像,又融为一体。
灿烂如阵雨洗过的太阳。
路扬卸甲倒戈:“拍拍拍。您想怎么拍怎么拍,我可不敢跟您辩。”
周亦淮这人吧,他不知道怎么说。当朋友这么久,偶尔争论,他竟一次都没赢过。越想越不得劲。
路扬挑了挑眉,凑到陆时宜身边,企图拉拢她成一个阵营,“妹妹你别看他这人,长得人模狗样,但是小气又记仇,不能得罪,咱别理啊。”
陆时宜不自觉轻“啊?”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偏头去看他。
还未见表情,先听到一声无所谓的哼笑。
“你可别不信啊。”路扬说,“我小学借了他50块钱,结果这狗东西过了好几年还记得,初三的某一天突然叫我还钱。大少爷缺我这五十吗?!”
陆时宜忍不住弯了下唇角。
“重点不是这个,”路扬越想越愤懑,“重点是,还钱就还钱,他还人身攻击!原话怎么说的来着?
——‘我看你考不上附中了,趁早把债还了,不然以后见不到,成了老赖名声不太好听’。”
至此,路扬声音渐小,有些委屈道:“我不就那段时间堕落了一会会儿,月考掉了两百名吗……”
周亦淮嗯一声,心平气和重复:“也就两百名。”
“……”路扬挽尊,“那我稍微努点力,最后不还是考上附中了吗?怎么着也是你打脸。”
就为了这,他奋起直追、力挽狂澜。
他容易吗他?
“哦。”
周亦淮头也没抬,懒散道。
简简单单一个字,但威力却是前所未有的庞大。至少路扬应当是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插了一刀。
陆时宜觉得他有点傻。
明明不是真的想让他还钱。
她眼睛落在周亦淮校服外套的logo上,有一种感觉,不断地在心里升腾。
从未有过的,奇怪的感觉。
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她犹豫片刻,顺着却又潜在地转了话题问:“附中是什么样的?”
学校老师有讲过优惠政策,二中的第一名在高三可以进附中学习。排名靠前的同学几乎都在争这一个名额。
路扬得了台阶,眯着眼睛回想:“学校都长一个样儿吧,几栋楼长廊连接。梧桐道、未名湾、月牙坡、行方广场……反正挺大的,具体有什么特别的,我也说不上来。”
陆时宜:“这样啊。”
“其实要是能上网,”他话锋一转,记起什么似的兴奋地对她说,“有个综艺是在附中拍摄的,你可以搜搜,看了就知道附中是什么样儿了。”
“哦,好。”
虽然是路扬在回答她的问题,但陆时宜的余光一直小心地在关注另一个人。
她瞥到,周亦淮用手撑了撑眉骨,似乎对路扬的话感到无语。
无、语?难道讲得不对吗?
其实她也不是真的想知道附中如何,只是实在找不到话题。
正当她绞尽脑汁地思考下一句话时,外婆的声音传来:“佳佳!开饭了!你把人都带进来!”
于是她也不用继续了。
这顿饭大抵吃得宾主尽欢,饭桌上欢声笑语不断。那群学生她数了数,大约有八个,离开时,一个个都很开心地道别。
陆时宜收到外婆指示,去库房取了点自家做的点心,让他们带回去。
他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她最后一个送别的人。
递到周亦淮手上时,他正拉上单肩包的拉链。见她过来,笑了下说:“谢谢啊。”
她摇头:“不用。”
周亦淮说完就转身走了,背影渐渐沉入夜色。
耳边那群学生离开的笑语声也逐渐听不见。
陆时宜有些颓然地走回书桌旁,心里若有似无地难受着。
那感觉怎么形容呢。像是一幅完整的拼图,却独独缺失了一块,留下醒目的空白。也不致命,但存在感很强。
她茫然地坐下,垂着眼睛想。
阿、淮?是哪个huai呢。
都还没有问过他的名字。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时也是真的浅薄。以后都不会再见了吧。
她吐了口气,准备动笔写一写,列举同音字。却不想刚抬头,就见桌上多出了一个不属于她的东西。
偏厚的笔记本,封皮是黑色的。
翻开扉页,一个红色的印章强势地夺人眼球,“宁宜大学附属中学,奖”。
陆时宜心脏都高高悬起。
难道是收拾东西时,他不小心落下的吗?
她迟疑地再翻页,后面却没有任何字。
这就是一本普普通通的作为奖品颁发的本子,主人也没拿它来做任何笔记。
她将之合上,想追出去看看还能不能赶上物归原主。刚拿起起身,一张照片就轻飘飘地从里面掉出来。
陆时宜捡起。
拍的是附中的正门,校名烫金。墨绿色校徽被一只手举起,掩盖住伸缩门,占据相片中心。
内里通往教学区的路上,树荫蔽日,枝叶繁茂。远处的楼栋若隐若现,依稀可见建筑群之宏伟,那么漂亮。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不久前举办了一个以“我与附中”为主题的摄影比赛。
他的这张照片获了特等奖,这本笔记本是其中一件奖品。
初看到时,她只觉得——
遥不可及。
然而。
那天她看着相片静默片刻,手指摩挲两下,忽然若有所感,将之转到了背面。
遒劲潇洒的黑色笔迹映入眼帘,带着一股落拓不羁。
男生这样写道。
「好什么好。他说什么你都照做?
附中什么样,高三自己过来看。」
似是经过一瞬的犹豫,两行以后留出了大片的空白。
而那空白之后,是更上一层的凌厉。
他妥协般地写。
「我知道你可以。」
那一瞬间。
破土而出的种子,发芽了。
第4章
陆时宜第二天起了个大早。
两个室友还在洗漱时,她就已经出了门。
她特地绕行去了教学楼一楼北侧。
正如吴媛媛所说,上学期的期末排名,还挂在宣传栏那里。
周、亦、淮。
原来他名字这样写。
长淮亦已尽,宁复畏潮波。
她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然后穿过长廊,从南侧楼梯上了楼。
班里居然已经来了不少人,而且都在很认真地干自己的事情。
吴媛媛没一会儿也叼了个烧卖进来坐下。
早读是班主任江岁宜的,很年轻,教语文。同学们私下都叫她仙女。
这节早读的主要内容是选班委。
令陆时宜没想到的是,班委这种在二中吃力不讨好的活竟然有不少人竞选。
最热门的当属语文课代表。
吴媛媛在她耳边低语解释:“大家都喜欢仙女,她人真的很好。”
“你要不要试试看?”吴媛媛怂恿,“除了办公室在五楼北侧有点远之外,没有其他缺点了。”
陆时宜本来没打算参与,一直在低头整理发下来的新书。但听到这句话,她手上动作顿住。
五楼。
她犹豫了几秒钟,然后迟疑地点了点头,“好。”
其实她觉得自己选不上。这种投票选人的活动,多数情况下都和人缘有牵扯,而她和谁都不熟。
江岁宜扫视了一圈,底下举起的小手和雨后春笋一般节节冒头。
在一群人中,只有陆时宜举得又低又不明显,耳尖似乎还染了点薄粉。
江老师点了点头说:“感谢大家这么给面子。但人太多了啊,咱们节省一点时间,这回我能不能独|裁一下?”
班级里几个显眼包已经带头笑了,“仙女做的事怎么能叫独|裁呢?”
“行,没选到的人不要伤心啊。”她笑着用下巴指了指后排,“那给新同学一个机会,她就是语文课代表了,大家多多配合她的工作。”
课桌之下,吴媛媛已经疯狂扯她校服衣角表达激动了。
陆时宜垂头避开同学们回头打量的目光。
她觉得有点愧对江老师,毕竟她选课代表的动机不纯。但从此刻起,她决定以后兢兢业业地对待这份工作。
附中的进度要比二中快很多,大部分学科已经上完了所有新课,开启高考复习,剩下的少部分也在收尾阶段。
陆时宜不光要跟上节奏,还要自学补上落下的内容,恨不得把时间拆成两份用。
于是也没功夫想有的没的。
下午两节连堂语文课下后,是自由活动课时间,老师喊她一起去办公室。
陆时宜很羡慕班上有些人,他们和老师说话就跟处朋友一样。她忐忑跟在江老师后面,觉得自己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
他们是从南侧楼梯上去的,到五楼后,再穿过长廊到北边。
这不可避免地要经过十九班。
还在上楼梯时,她的呼吸就已经微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