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庆阳殿的女子,有如此容貌,却寂寂无名,想必是遭人排挤。
太子妃阮氏善妒的名声,萧炫从王贵妃那里听过一二,只要不涉及萧元祁,东宫女眷争风吃醋一事,还轮不到他过问。
萧炫把酒壶抛过去,“暂且不用。”
言外之意那狗洞也无需堵上。
暗卫一把接住空了的酒壶,颔首应下,“卑职明白。”
回到乾宁殿,萧炫叫来近侍孙怀恩,令他去查东宫太子女眷中容貌最出众的。
孙怀恩一脸震惊,后宫妃嫔送人固宠的点子数不胜数,这回怎么扯上东宫了?!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
有心想追问几句,见萧炫一脸讳莫如深,孙怀恩及时闭嘴,以免被萧炫厌烦。
第二日正午,趁着萧炫饭后小憩的功夫,孙怀恩把名录册子呈上去。
“回禀皇上,东宫一众女眷名录皆在上面,要说容貌最出众的,乃九品奉仪傅知雪,傅奉仪籍贯越州辖下泗水县,其父乃泗水县丞,被上峰挑中参与采选,还未被太子殿下临幸。”
还未被太子殿下临幸。
孙怀恩加重了音调,说完便等萧炫的旨意,是去东宫要人,抑或是向先前那样处理。
久未等到萧炫开口,孙怀恩微微抬头,觑向龙颜,斗胆追问,“皇上,可否要老奴向何顺递话?”
何顺明面上是太子萧元祁的人,实则乃是孙怀恩派系的。
萧铉把名册往桌上一扔,瞥了一眼有意讨好的孙怀恩。
孙怀恩见状,立马低眉顺眼赔笑,掌掴双颊,“皇上恕罪,老奴不该妄揣圣意,老奴该死。”
都是跟前伺候的老人了,用了几分力道,脸疼不疼,萧炫一清二楚。
等孙怀恩自罚了十几个巴掌过后,他才慢悠悠开口,“就你会猜,先不动她。”
先不动她。
孙怀恩瞬间领会,无论如何,这位突然冒头的傅奉仪入了皇上的眼。
他倒是希望傅知雪能有造化,皇上这俩年越发冷落后宫妃嫔,明明正值壮年,环肥燕瘦却不入他眼。
“老奴遵旨。”孙怀恩颔首,随即转移话题,“皇上先前令老奴探查的消息有了回应。”
崇元坊前吏部侍郎刘邕宅邸走火一事,蹊跷迷离。
太子府的宅邸属于皇城外城,各大京官皆在此居住,房屋密集,为了阻止火情,特地在四周设立望火楼,且附近有潜火铺子,灭火用具一应俱全。
“刑部那边传话,事发当日,望火楼值夜的差役尿急,下楼放水,待他回到楼上发现火情,立马举起油灯示警,按理说太子府内巡夜换防府兵不该看不见。”
桌案上摊放着京畿舆图,崇元坊区域已被用炭笔圈起来。
萧炫提笔圈起位于太子府东南西北的四座官邸,分别写上对应的官员名称,“崔昊怎么说?”
孙怀恩瞄了一眼四位官员的名字,眼皮子颤了颤,“崔大人这俩日一直待在刘邕府邸,暂且还未有结论出来。”
崔昊此人办事有一特点,证据确凿之前,他不会随意开口,而且他查案从不按照牌理出牌,外人眼里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摸不清他的招数。
须臾,萧炫把舆图收起,搁置一旁,翻开未批阅的折子,“嗯,继续盯着。”
翌日,傅知雪早起频频打喷嚏。
屋子潮湿发霉,她令莲叶在屋内点起驱虫的熏香,还自掏腰包打发马四去求庆阳殿管事太监何顺。
“此等小事不敢劳烦娘娘,马四你去找何公公,能否挖来一颗桂子树,若没有桂子树,其他也可。”
“小的这就去——”
马四机灵,早就把东宫的人际关系打听好了,据说何顺是东宫的老人,腿脚不好,太子殿下念在儿时情分上,特准许何顺留在庆丰殿养老。
一般也无闲杂事,夏日晒书,仅此而已。
“傅奉仪,马四胆子小,一见何公公就说话结巴,还是奴婢去吧!”
莲叶见状,立即把差事讨了过来。
傅知雪佯装看不见马四挂了脸,她把银子递过去,“快去快回。”
莲叶捏了捏荷包里的银锞子,约莫两三个,她心里欢喜,马不停蹄跑了出去。
待人跑远,傅知雪又打发马四去小厨房多买些炭火。
东宫有单独的膳房,奉仪的月例不多,一日三餐分得的膳食寡淡,莲叶拎回来时早已冷掉,傅知雪打算以后自己单独煨汤喝。
马四扬起笑脸,一溜烟跑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莲叶领着两名小太监返回。
两个小太监合抱一株一人高的桂子树,桂子当季,一路花香四溢。
二人见到傅知雪立在廊下,忙笑着见礼,“奴婢叩见傅奉仪。”
傅知雪示意二人起身,“有劳两位公公。”
其中个子高的小太监胆子大些,上前几步说道:“傅奉仪,烦请您指个方向,小的尽快给您栽下。”
傅知雪圈了一处,正对着南窗下,“栽种此处便可。”
二位太监办事利索,挖坑栽种补水一气呵成。
傅知雪又额外赏了他们十几株铜钱,“我平日喜欢伺弄花花草草,公公能否留下一把铁锹,方便我闲暇之余锄草?”
宫里铁锹不值钱,但一应用具下值后得收回去,瞧眼前这位弱不禁风的奉仪,想来也不会拿铁锹砸人。
小太监笑着把铁锹递给莲叶,“傅奉仪拿着便是,回头有啥需要,尽管派莲叶姑娘来通传一声。”
太子妾氏人数众多,刚搬入这几日,一切都乱哄哄,小太监们见网就撒,毕竟谁也无法预知哪位主子会受宠,万一撞上好运呢?
傅知雪谢过对方,吩咐莲叶把铁锹收好,以免被风吹日晒坏了。
须臾,马四也背回一筐黑炭,还从膳房买了一些米面粮油菜蔬。
傅知雪粗略扫了扫,有钱能使鬼推磨,米面菜蔬还算新鲜,趁着阮氏那边还未把手伸向膳房,她得多多囤货。
“这几日你们都辛苦了,今日便加餐一顿,熬一锅萝菔吃。”
马四欢天喜地去生火,莲叶跟着去帮忙。
午时一刻,朝霞殿,东暖阁。
太子妃阮氏怀有身孕,还未满三月,不宜劳累奔波,女眷搬迁事宜一切交由身边心腹协助处理。
贴身大丫鬟海棠负责协调各位女眷的居所,奶娘曹嬷嬷则料理东宫一切杂事。
午后犯困,阮氏歪靠在南窗下的软塌上小憩,身边只留一人扇风,一人按摩小腿,好不惬意。
须臾,海棠拎着一筐子的荷包,掀帘踏进屋内。
阮氏听到动静,懒洋洋地瞥了一眼竹筐里五颜六色的荷包,讥讽一笑。
“哼,一个个贱皮子,野心不小,仗着本宫怀孕,妄图夺宠!”
海棠把竹筐搁到一旁,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递过去,“娘娘千万别为了她们气坏了身子,不值当,您瞧,奴婢把薛奉仪等人塞的银子都记下来了。”
阮氏挥手打发扇风按摩的宫人下去,微微坐直,仔细瞅着名单。
自打她有了身孕,太后派人采选秀女充盈太子府,今春纳入府里的共有二十名良家子。
四品良媛六人。
七品昭训九人。
九品奉仪五人。
阮氏未在名单上看到傅知雪。
仲秋前采选的这批秀女,二十人之中唯独傅知雪容貌最为出色,且进府第一日便在太子萧元祁心里留下了印象。
盖因她出身低微,越州辖下小地方县丞之女,只得了九品奉仪。
若不是萧元祁临时被皇上指派了外差,忙着跑清县监督皇陵修葺,说不定傅知雪早被承宠,还能升一升位份。
太子与人议事的书房留晖阁在朝霞殿左前方,平日里也会宿在留晖阁,除了朝霞殿,距离留晖阁最近的一处住所便是万华苑。
薛奉仪等人看中的正是万华苑。
阮氏把名单搁置一旁的案几上,挑眉道:“傅知雪未派人塞钱给你?”
海棠摇头,“奴婢未见傅奉仪身边伺候的宫女来朝霞殿。”
阮氏疑心重,所有人都想早日获得恩宠,傅知雪却不冒头,事出反常必有妖,不得不令她提防。
“海棠,明早你去找个由头去一趟庆阳殿。”
海棠颔首,“娘娘放心,奴婢定会办妥此事。”
第3章 告假
“唉哟,庆阳殿的宫人都死了吗?瞧这屋脏的,啧啧。”
“定是宫人偷奸耍滑,听说府里的藏书还要搬回来,这庆阳殿还是要好好打扫一番,不然哪日殿下过来,连个干净的圈椅都没有。”
“唉,昨日落了一整日的雨,吵得我一宿没睡好。”
仗着管事太监何顺不在,虞奉仪、刘奉仪、宋奉仪三人结伴在前殿藏书阁前嚼舌根。
薛奉仪谢绝三人邀约,出了东厢房去找傅知雪闲话家常。
薛环到时,傅知雪穿着灰色粗布衣衫,握着铁锹在园子里锄草,贴身伺候的侍女不见踪影,身旁只跟着一位小太监,正蹲在边上帮忙浇水。
薛环噗呲一笑,上前道:“好你个马四,一点眼力见没有,自己尽挑轻松的活计,瞧瞧你家主子弱不禁风的,竟然敢叫她拿铁锹!你也不怕被太子殿下撞见,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
“薛奉仪日安,奴婢愚笨,谢薛奉仪指点。”马四机灵嘴甜,即刻把水壶搁地上,跑到傅知雪跟前,去接她手里的铁锹。
这批一同入府的秀女里,傅知雪与薛环皆来自南边州府,稍微能聊上几句。
傅知雪把铁锹递给马四,掏出帕子擦了擦手,朝薛环走去,“薛姐姐昨夜可睡得安好?”
虞奉仪等人一大清早就气急败坏在院子里咒骂,好不热闹,三人的嗓音隔着厢房门就能听到。
雨后燥热,薛环举着扇子扇风,“北苑再不济也有片瓦遮雨,好过风餐露宿,我又不娇气,只是离殿下的留晖阁太远,也不知砸了银子管不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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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薛环堂而皇之提及塞钱给阮氏身边大宫女海棠换居所一事,傅知雪莞尔一笑,并未多嘴置喙,领着薛环向厢房走去。
“傅妹妹莫不是在笑姐姐痴人做梦?”薛环随傅知雪步入厢房,随意挑了顺眼的椅子落座。
傅知雪去水盆边净手,之后替薛环斟茶,“姐姐又笑话我,我岂敢嘲笑姐姐?我只是羡慕姐姐手头宽裕。”
薛环外祖家经商,进宫时携带的银子充足,在二十人中摆阔也不是一日两日,众人不敢欺她。
傅知雪甚少哭穷,不过,她确实手头紧张,眼下手头的银子只余不到十两。
十两银子能买得了什么?
往贵重说,一支金钗都买不了;往便宜说,十两银子是京畿普通一户三口之家一年的活命银子。
薛环猜来猜去,竟然没料到是这么个缘由,她原先还暗忖傅知雪自持清高,不屑与她们为伍呢。
“倒是姐姐想岔了,妹妹若是缺钱,姐姐可以先借点给你,不收你利息。”
傅知雪笑着摇头,把茶盏递过去,“借钱容易还钱难,一旦开口,这习惯恐难戒掉,这厢房如今也收拾得齐整,我可禁不起再次搬迁折腾。”
薛环接过茶盏,低头抿了一口,桂子香味的茶水,笑着夸了一句,“妹妹好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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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在庆阳殿晃了一圈,把打听来的消息禀告给阮氏。
“薛奉仪身边的侍女说傅奉仪用来招待人的茶水乃是桂子,都舍不得用内侍省拨下的茶叶。”
阮氏听闻嗤笑一声,“也对,区区县丞之女,哪有闲钱打通上下?倒是本宫白紧张了。”
阮氏身边的曹嬷嬷小心翼翼伺候阮氏用膳,先用银针挨个试菜,又亲自尝了几道,之后才盛了一碗羹汤递至阮氏面前。
“傅奉仪胆子不小,竟不先来向娘娘请示,擅自做主,何顺糊涂,明知道娘娘把人安排去了庆丰殿,还上杆子巴结。”
阮氏抬起手腕,捏着纯金打造的汤匙,勾唇一笑,“人老成精,何顺不见得要巴结区区一个九品奉仪,他只不过收钱办事罢了,由着她去,一颗树而已,翻不起大浪。”
阮氏从未听说萧元祁喜爱桂花,再说桂花树有花期,待入冬混在群树中,并不起眼。
三日后,虞奉仪等人陆续搬离。
对外所传四位奉仪夜里噩梦连连,无法安寝,塞了银子给东宫的管事大监,给另择了居所。
实则海棠领了阮氏的旨意,把四人安排去了万华苑。
万华苑且还住着六位良媛,那六人皆是京畿之地官员之女,四人各凭本事争宠去吧。
阮氏乐得坐山观虎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此举正中傅知雪的下怀,庆阳殿的宫人越少越好,能省掉许多麻烦。
第二日,傅知雪一大早便遣莲叶去向阮氏告假,她着了寒凉,身子畏寒,暂时不能伺候太子殿下。
朝霞殿东暖阁里,阮氏听完莲叶的禀告,俊眉上挑,“傅奉仪当真着了寒凉?”
莲叶跪在地上老实回答,“回禀娘娘,这几日规整屋子,傅奉仪一直令奴婢开窗通风,下雨、夜里也不曾关上,她还带着奴婢还把园子里、屋后的野草也锄了一遍,怕有蚊虫顺着墙上的茎叶爬进来……”
“今个早起奴婢就见她脸色苍白,鼻子呼吸不畅……”
庆丰殿是个什么情形,阮氏一清二楚,荒凉萧条堪比冷宫。
她嗯了一声,瞥了一眼身边伺候的另一名大宫女妙雪。
妙雪会意,上前几步,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粒金瓜子塞给莲叶,“娘娘乏了,你退下吧,务必管住嘴。”
莲叶欢天喜地收下金瓜子,叩谢了一番,随后麻溜离去。
待人走远,妙雪走到阮氏身侧,给她碗里续上半碗牛乳,“娘娘,可要遣女医过去探探真假?”
阮氏掀了掀眼皮,面露讥笑,“傅奉仪既已告假,那便令她好生歇着,养好身体要紧。”
妙雪意会,管她真的假的,落到主子手里就是真的。
既然告了假,何时恢复能侍寝,自然也是主子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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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一刻,萧元祁出了乾宁殿,径直去了皇后所在的延春宫。
贴身内侍福泉举着伞一路疾步跟随,急切提醒,“殿下,雨地湿滑,您走慢点。”
萧元祁心里藏着事,并未回应福泉的话。
一踏入延春宫,萧元祁便闻到空中飘散的苦涩药味。
每逢下雨,母后旧疾容易复发,她右脚踝早年受伤,雨季行走间一瘸一拐,严重时无法走路,只能卧床静养。
宫人见到萧元祁过来,跪了一地,纷纷见礼问安,“奴婢见过太子殿下,殿下日安。”
萧元祁摆手示意众人起身,穿过抄手游廊,转瞬间步入内殿。
“母后,儿臣来看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