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其人先闻其声。
靠坐在内殿暖塌上的皇后薛芙梨闻言一笑,示意给她艾灸的宫女退下,又令人开窗通风,怕烟火味熏到太子。
她坐直身子,朝门口望去,须臾雅青色袍子翩跹映入眼帘。
见到自己的嫡长子,薛芙梨脸上的笑容越发真切,“太子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儿臣刚从父皇那边过来。”萧元祁先给薛芙梨请安,之后落座到暖塌下首的圈椅上。
宫人端来茶水点心,而后鱼贯而出。
殿内只余薛芙梨身边的大宫女春杏在旁伺候。
母子二人外貌肖似,薛芙梨相貌出众,知书达礼,萧元祁很好继承了薛芙梨的优良秉性。
薛芙梨仔细观察了一番萧元祁的神色,见他一切如常,只眉眼间稍显疲惫,心底悄悄松了口气。
她不问朝廷政事,只关心太子府邸失火一事,“元祁,你府邸的那群巡夜侍卫可有招供?”
太子府每隔一时辰换防巡夜,失火当夜众人不该玩忽职守,若说其中没有猫腻,无法服众。
提起此事,萧元祁也心有怯怯,“母后不必忧心,此事父皇已交由大理寺少卿崔昊处理,崔大人会协助刑部一起审理此案。”
听闻由令罪犯闻风丧胆的崔昊接手此事,薛芙梨心中一颗大石瞬间落下,“嗯,崔大人心细如发,有他帮忙,想必很快便能找出真凶。”
京畿之地突发火宅,且还牵连到太子府邸,往坏处想,谋害皇嗣!
更有甚者夺嫡?引起江山震荡。
皇上共育有三子二女,薛芙梨所生的太子萧元祁,排行最末的五公主萧元漪寄养在她名下;王贵妃所生的二皇子萧元翀,娴妃所生的四公主萧元媛,以及如妃所生的三皇子萧元昊。
三皇子萧元昊年龄最小,未满十岁,暂且不谈,二皇子萧元翀今年十四,文才武略皆有所长,乃是萧元祁的劲敌。
况且,王贵妃嚣张跋扈,王氏一族皇商之一,每年给朝廷纳贡万两白银,可谓是国库的来源之一。
薛芙梨素日都要给王贵妃几分薄面。
倘若失火一案与王家有关,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令薛芙梨庆幸的是皇上自去岁便很少入后宫,每日忙于朝政,闲暇之余更爱与相国寺的和尚参禅,眼里容不得后宫妃嫔随意杖杀宫人,后宫诸人也停了争风吃醋的心思。
王贵妃那头也歇了些幺蛾子。
太后也曾要替皇上选秀入宫,添点新人伺候,被皇上婉拒。
于后宫诸人而言自然是欢喜的,谁也不想多一个人分得圣恩。
看着萧元祁饮了茶,吃了一块绿豆糕,薛芙梨收敛深思,话锋一转,关心起搬迁及东宫内务之事。
“元祁,眼下菀儿怀有身子,不宜操劳过度,你该提拔一人帮她分担一二。”
薛芙梨的点播,萧元祁心中有数,母后希望他雨露均沾,不要助长阮莞嚣张气焰。
阮莞是他表妹,自幼与他一同长大,可谓真正的青梅竹马。
那丫头仗着背后有皇祖母撑腰,嚣张跋扈惯了,没少背着他欺压徐良媛等人。
只要不是太出格,抑或是闹出人命,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母后放心,儿臣知晓该如何做。”
回到东宫已是酉时,朝霞殿那边派小太监来问话,可否要去用晚膳。
萧元祁沉思片刻,打发人离开,之后令人呈上花名册。
福泉立即叫外边等候的太监进来。
萧元祁瞄了一眼便挑眉。
福泉察言观色本事极强,顺着视线扫过去,立即发现问题症结点,少了殿下惦记的那位。
福泉当即叱喝小太监,“好你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竟敢私自受贿,胆子不小,太子殿下的事也是尔等敢擅自安排的?!”
小太监惶恐,脑子转得也快,跪地求饶直呼冤枉,“回禀殿下,小人不敢欺上瞒下,许是搬迁劳累过度,贵人们一时半会儿还不适应,贪凉受寒,遂有几位小主请了病假。”
第4章 再去梅林
告假的有三人,住在万华苑的崔良媛吃坏了肚子,兰汀殿里的柳昭训扭伤了右脚,最后便是庆阳殿的傅奉仪着了风寒。
小太监如实禀告,不敢有任何欺瞒,生怕掉脑袋。
萧元祁对崔良媛与柳昭训有些印象,崔良媛是大理寺少卿崔昊的堂妹,入府第一日便因多吃了几块凉糕闹了腹痛。
至于柳昭训,她乃是礼部侍郎家的小闺女,娴静柔弱。
既然傅知雪请了病假,萧元祁也并非非她不可,扫了一眼花名册,最后点了薛奉仪。
朝霞殿那里得知萧元祁今晚去了薛奉仪那里,阮氏砸碎一只花瓶。
曹嬷嬷苦口婆心地劝慰,“哎哟喂,我的小祖宗!听嬷嬷一句劝,这节骨眼上,太子殿下不敢来碰你的,您为这置气不值当,且忍一忍。”
明知是这么个道理,人也是她送去万华苑的,阮氏依旧怒火攻心。
她手捂着腹部疾言厉色,“嬷嬷,你说太后为什么要替殿下选那么多秀女进京?!本宫为什么要与那么多女人争宠?!”
曹嬷嬷可不敢多舌,只道了一句,“娘娘只需记得您腹中的才是嫡长子。”
听闻这句话,阮氏的郁气消散了些。
“是极,本宫腹中骨肉才是殿下的嫡长子,本宫在一日,尔等所生皆是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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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慈宫,佛堂。
太后跪坐在蒲团上,手里捻拨佛珠,“东宫那边都安排妥当了吗?”
身边伺候的赵嬷嬷搀扶她起来,“主子放心,都安排妥当了。”
“菀儿可有在闹?”
“太子妃娘娘这段时日都在忙着装点东宫,到没听说什么大事。”
“嗯,多派人看顾她一二,叫她多学学皇后养气的本事,别动不动就和妾氏们闹,像什么话,不成体统。”
赵嬷嬷顺着太后的话道:“太子妃娘娘怀着身子,现今秋凉,没早前那么热,火气也降了下来。”
太子妃阮氏骄纵跋扈,嫁入东宫后没少生事,先后打发了太子后院好几个女人。
宫女掀开门帘,太后跨进暖阁,“哼,别替她说好话,她打小送入宫里养在哀家身边,什么气性哀家一清二楚。”
说完又不放心再次叮嘱,“这可是太子头一胎,千万得悉心照料。”
“奴婢知晓。”
————
傅知雪那晚从梅林回来后便有些魂不守舍,生怕萧炫派人来抓她治罪,后半夜几乎没敢阖眼。
天亮醒来,她揽镜自照,憔悴不少,坐实了她托病一事,并未惹得莲叶怀疑。
在此期间,她不敢托大,照旧称病卧床,颇为煎熬了两日。
约莫三日后,太子萧元祁如约领了差事南下,南下前还给薛环升了位份。
那晚她顺利躲过承宠,并未猜到萧元祁点了薛环替了她。
薛环越过昭训成了薛良媛,一时羡煞其余人等,暂时替她转移了阮氏的注意力。
众人前去阮氏跟前请安点卯,阮氏果然挑刺薛环,傅知雪也不可避免,连带波及被洒了一身茶水。
阮氏对她依旧没有好脸色,言语之间夹杂讽刺,“傅奉仪看着越发憔悴了些,养病倒是越养越病了……”
傅知雪装聋作哑,任凭阮氏如何挑唆贬低,她岿然不动,颇有泰山压顶面不改色之意。
阮氏见傅知雪榆木脑袋似的站在那里,暗忖对方是否生了一场病,把脑子烧坏了,人看着呆呆傻傻。
当即,便没好气地挥了挥手,“傅奉仪跪安吧。”
傅知雪见好就收,立马行礼退了出去。
萧元祁不在东宫,东宫女眷争奇斗艳的心思也歇了。
可太子妃阮氏眼里容不得沙子,见不得她们无所事事,责令她们每日请安点卯,风雨无阻,此外,言语间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不时磋磨她们的志气。
更甚,阮氏挑起薛良媛与其余人等之间的矛盾,大有坐山观虎斗架势,巴不得她们心生间隙。
若是她们拧成一股绳,阮氏恐难以安寝。
宫斗无非就是这些招数,冷宫孤寂,早在崔姑姑的闲谈中,傅知雪早已了然于心。
为了不被当成靶子,傅知雪静观其变,忽而随波逐流,忽而装傻充愣,忽而油嘴滑舌。
尤其表现在,无论人前人后,她皆要奉承阮氏,一副唯阮氏马首是瞻的架势。
阮氏那里并未把傅知雪的小人行径当回事。
妙雪把卧房里的雪梨换掉,太医院叮嘱过不能熏香,果盘里便盛满了各式时令鲜果。
“区区一个县丞之女,京中无背景,也没哪门子高门亲戚,她想要在宫里活下去,可不得巴结咱娘娘。”
海棠不赞同,“话虽如此,岂非太过便宜她?若是人人都学她这般做法,简直乱了套。”
妙雪哂笑,“放心,娘娘心里有数,等闲吃不了亏,不过你们平日里多留心她,省得她兴风作浪。”
被暗地里关注好几日的傅知雪每日雷打不动请安,之后宅在屋子里绣花,偶尔得薛良媛邀请做客,她会去万华苑小坐片刻。
阮氏那边见傅知雪安分守己,便不再令人盯她。
“左右有莲叶寸步不离守着,她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后宫佳丽三千,相貌脾性各有千秋,或嬉笑怒骂、娇柔小意、或活泼天真、心机深沉,你若想要脱颖而出,难于上青天。”
“当今圣上有勇有谋,绝不是只图美色的昏君,薛皇后不争不抢,常年礼佛,王贵妃娇憨跋扈,她们靠的不仅仅是家族利益,还有自己为人处世的手段。”
“你呀就是没把握住机会,但凡你胆子大一些开口要求太子殿下带你南下一块办差,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何至于沦落到冷宫苦苦等死?”
午夜梦醒,崔姑姑的一席话令傅知雪醍醐灌顶,她需要把握住机会。
既然萧炫暂时没找她的茬,她就还有一线生机。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坐以待毙绝对不行。
是夜,傅知雪又去了梅林,她到的时候,四下无人,她又跪在那颗最大的梅树下,喃喃自语。
“娘,今日太子妃娘娘罚了我,您自小教导我,做人要大度些,不能斤斤计较,小肚鸡肠,可阮氏欺人太甚,仗着太子妃身份,磋磨我等妾氏。”
“若不是您走得早,爹被后娘吹了枕头风,女儿也不至于被人卖进太子府,当了一名妾氏。”
“娘,女儿不想待在宫里,女儿想回家……”
傅知雪等了半柱香,也未能把萧炫再次等来,她含恨而归。
殊不知她一走,萧炫就从相邻的一颗树上落了下来。
空气中还漂浮着独属于女子身上涂抹的香气,沁人心脾的桂花香。
后宫里不缺天真无知美人,这位傅奉仪,暂且不知是否真的天真,还是装天真。
第5章 龌龊阴谋
自踢了闭门羹后,傅知雪心灰意冷,一连几日,夜里都未再去梅林。
一来她需要从长计议,是否自己太过心急。
二来阮氏见不得她们一众妾室闲着白吃饭,总会拿各种借口吩咐她们做事,白天干活累了,晚上沾枕即睡。
这不下月中旬是皇后生辰,各宫都会有所表示,太子乃皇后嫡长子,东宫更是不能甘于人后。
阮氏命令众人齐心合力绣一副百鸟朝凤裙给皇后贺寿,傅知雪分到的则是裙摆处的八朵牡丹。
限定五日内完成。
今日天晴,无风。
后背垫着引枕,傅知雪靠在软塌上,敷衍做着绣活。
她女工一般,勉强能绣出一朵花,至于牡丹复杂的花样,她不擅长。
莲叶被她打发去了茶水房取茶叶,另一名绣房借来的绣女雪芝坐在塌旁的绣墩上,手里拿着一把剪刀,正在剪线头。
阮氏怕妾室们从中作梗,为此特地借调绣房一众手艺出众的绣女来东宫支援。
雪芝分到庆阳殿之前还暗自抱怨这地方偏僻破落,赚不到油水,来了三日后便不想走了。
这位傅奉仪不仅貌美如花,还待人和善,隔壁耳房改成的膳房还能煨汤,午膳能喝到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汤,别提多幸福了。
院子里拢共就俩人伺候傅奉仪,马四撇开不谈,莲叶姑娘与雪芝同龄,衣食住行哪样都比她好。
宫女品阶不同这便罢了,偏偏莲叶此人傲气,不拿正眼瞧雪芝,还经常偷懒指挥雪芝做事。
雪芝不蠢,自从某日无意见撞见莲叶与太子妃身边的大宫女妙雪站在一处角落嘀嘀咕咕,她便略有猜测,莲叶是太子妃那边的人。
毕竟明眼人心里门清,这位傅奉仪容貌极盛,倘若有幸得了太子殿下的宠幸,必能一飞冲天。
雪芝决定赌一把,讨好了傅奉仪,她能少受磋磨。
雪芝一边给傅知雪描牡丹花样一边说着听来的八卦,“昨日薛良媛与崔良媛在小花园里发生口角,吵得不可开交……”
萧元祁不在,一众妾室没地方争宠,可不无聊至极。
傅知雪只管听着,并未发表意见,这节骨眼上,她无须多言,偶尔分一个眼神给雪芝,示意对方继续。
“据说是为了太子殿下的墨宝一事,俩人还闹到了娘娘跟前,被娘娘狠狠训了一顿,罚她们各自抄写三十遍大字呢。”
萧元祁的字,傅知雪懒得置喙,倒是那位崔良媛令她心头一动。
她上次去万华苑做客,送了自己亲手做的桂花糕给薛环,正巧碰到了崔良媛,对方好美食,鼻子尖,闻到她手中食盒散发出来的糕点香,主动问她要了一块。
这事还被薛环嘀咕过,“万华苑一众美人,唯独崔玲儿最重口腹之欲,你上次感染风寒,崔玲儿恰巧也吃坏了肚子,倒是给我捡了漏。”
“傅妹妹,不是姐姐说你,在这宫里不要随便赠人吃食,以免着了道吃了亏。”
薛环说的有理,自那以后,为了避免麻烦,傅知雪甚少再去万华苑,一般都是薛环过来找她闲谈。
眼下薛环被罚,傅知雪是该抽空过去探望她。
午后,傅知雪去了万华苑。
薛环坐在轩窗下抄写大字,傅知雪的到来令她眼前一亮,嘴上却不饶人,“就知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傅妹妹今日可是来取笑我的?”
傅知雪笑着摇头,“妹妹岂敢?妹妹没见过太子殿下的墨宝,今日得空特地前来观瞻。”
提起此事,薛环气不打一处来,吩咐伺候的宫人去备些茶水吃食。
而后起身离开案几,拉着傅知雪的手,领人坐到圆桌旁,不疾不徐向她道来。
“这事可真的不怪我,都是那个崔玲儿!”
薛环能说会道,把她与崔玲儿之间的矛盾说得绘声绘色,一言以蔽之就是她们俩为了萧元祁争风吃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