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女扮男装可以拿到作为人应得的权力,可是男扮女装,沈兰宜想不到有什么好处。
沈兰宜忽又想起先前“贺娘子”所说,有关他母亲和他的故事。
那时她便有些疑惑,现下倒是想得通了。
如果是女儿,早就会在随病重的母亲一起离府时就被抛弃了,可他到底是长子,是不能流落在外的子息,所以在母亲去世后,还是被家人接回了府中。
只是不知,他是怎么有机会习得的医术,又是怎么逃出那个家,改换身份在外行走。
车舆外,“贺娘子”没有言语,他转过身走回来,站在车前,垂眸对沈兰宜道:“他们畏惧宋家权势,然而我身份存疑,也不敢真的退下得罪谭家。”
沈兰宜若有所思地朝前望了一眼,“所以他们没有动手,也没有离开。”
不远处,谭清让没有血色的脸愈发煞白,他冷冷看着沈兰宜和那个不明身份的男人喁喁私语,拳头捏得骨缝都在响。
空中,沈兰宜的眼神与他的注视短暂交汇,她连多看这人一眼都懒怠,很快收回目光,只低头同“贺娘子”道:“等一等,等一等就有机会。”
……等到京城危亡的乱局,这些禁卫不可能还在这里痴候。
“贺娘子”看了她一眼,像是意识到自己离得太近,垂眸退了两步,像是打算在车前做门神。
气氛几近凝滞,对峙着的这么多人,没谁发出半点声响。
沈兰宜望着“贺娘子”的背影,还是久久不能回神。
她明明该有很多话想说想问,此时此刻,喉咙却滞涩得一个字都再说不出来。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揭穿自己的身份,他只有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声名鹊起的女医贺娘子,实际上是个男人。
只这一句,就足以把他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所有人都会质疑他的动机与用意,哪怕受他乔装诊治的妇孺,为甩开曾被外男近身的嫌猜,也会如用看恶人的眼神再看待他。
连她都不能免俗。
她会忍不住想,“贺娘子”多番救她,到底是为了什么,近距离接触的许多瞬间,身为异性,又是否有过意义不明的注视。
沈兰宜掐着自己的掌心,迫使自己不去这样想自己的救命恩人,可当她抬起眼眸,再看向前方那个孤孑的背影,心里却油然生出一股极其浓重的难过。
前世直到最后,他也依旧好好的做着“贺娘子”,做着悬壶济世的女医,摇着虎撑,走街串巷,遇到家贫的妇人,就只收一把蒿子充作诊金。
但是今日之后,他再不能如此了。
可本不该是这样的。
得病的人没有错,治病的人也没有错,错的到
底是谁!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难以平复呼吸。
而另一边,谭清让却蓦然开口,语气阴沉:“怪道抛夫舍家,原来是在外勾结甚深,又是永宁王、又是镖师、又是宋家子嗣……沈兰宜,你好大的本事啊。”
沈兰宜心头火起,她下了车,而后堂堂正正地站出来,道:“那谭大人左右逢源这么多年,不知又成了多少人的入幕之宾呢?”
谭清让想讥讽她,她偏不辩驳。反正她这句话的隐晦之意,有耳朵的人都能听懂。
一个角落里的禁卫拿着武器,憋不住笑了。
好巧不巧,他笑出声的瞬间,空气安静了一瞬。安静过后,忽然爆开一声惊天的巨响。
众人的神色都变了,皆顺着巨响的方向望去——
冲天的火光好似血光,将天边染至红透;厮杀声、拼喊声骤然变大,大得就像在耳边;震天的喧嚣带起黑云,夹杂着砰砰的不明响动,连同他们脚下夯实的地面一同震颤。
生与死交织的罗网铺天盖地地扑向他们,密不透风。
所有人的呼吸都滞住了。
“走!支援城门——”情势急转直下,禁卫首领振臂一呼,就要集结转身、奔赴传来巨响、像是被攻破了的城门。
说时迟那时快,他们才刚抬起步子,被围在圈中心的沈兰宜抓起“贺娘子”的手腕,转头就朝他们漏出的破口跑。
“快走!”她咬着牙,从牙缝里逼出一点声音对他说。
城破了便要大乱,城内马上就要见刀兵,不赶快找地方藏匿,任你哪边的豪杰,一会儿都要做了阵前马蹄下踏脚的泥了。
“贺娘子”似乎想挣脱她的手,沈兰宜边跑边回头看他一眼,道:“都什么时候了,别纠结什么男女大防了。我拉着你跑得快些。”
“贺娘子”一瞬愕然,刚要反驳时,他想起了沈兰宜方才灵巧越上车辕的场景,没再说什么,只是道:“南二街有家医馆,那里的郎中曾受我恩惠,去那里。”
这种时候,没有人家会给来路不明的人开门。
沈兰宜沉重地点点头。
京城的街巷错杂,好在沈兰宜熟悉地形,随便往哪儿跑都知道如何才最近。二人在空旷的道中一路狂奔,可是身后,乌压压的喊杀声还是越来越近。
来不及去什么医馆了,沈兰宜与“贺娘子”对视一眼,闪身遁入一旁深巷。
“都倒霉这么久了,该好运一次了吧。”沈兰宜喃喃,下意识看了一眼身旁的“贺娘子”,蓦然松开了手。
察觉了沈兰宜的注视,他没说话,似乎想扣好颈上的盘扣,可手抬到一半,却还是收了回去。
没有必要了。
沈兰宜控制着自己的嘴唇不要颤抖,先开口道:“你……你……你其实姓宋?”
她想起了什么,试探性地叫出他的名字:“宋别鹤。很好听的名字。”
听到这个名字,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像是不习惯别人这么叫他。
“抱歉。”宋别鹤垂眸道:“我骗了你们。”
滞忪的瞬间,沈兰宜想了很多。她想到了“贺娘子”前世今生期年的美名,更想到了方才他站出来袒露身份的瞬间。
“这句抱歉该是我说。”沈兰宜歉疚道:“如果不是我,你不会落入这样危险的境地。”
她努力打起点精神来,道:“如果平安度过风波,我一定想办法报答你的恩情。”
至少……不能让他因为她丧失行医的自由。
宋别鹤张了张唇,而后道:“你很相信永宁王,相信他能……”
今日所见局面太过复杂,沈兰宜所知于如今的情势而言实在单薄。正因这份无知,她其实很担心,却也只能控制着自己不去想裴疏玉那边的情况。
沈兰宜别开头,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了。
金属的振鸣之声已然传至了耳廓,沈兰宜本能地感到恐惧,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却控制不了浓重的血腥气,一点点漫过她的呼吸。
战争惨烈的一角已然铺陈巷口,宋别鹤猛然站起,大步挡在了她的身前。
光影错落在两人之间,沈兰宜下意识昂起头,正见一支流矢破空飞来——
她倒吸一口凉气,身体比意识先做出了反应,猛地推开又一次挡在他身前之人。
剧烈的疼痛从肩胛传来,沈兰宜本能地双目圆睁,她微微启唇,伸出手,下意识想要抓住什么,可眼前天旋地转,她的手中一空,下一秒,便倒在地上,彻底晕了过去。
——
明明还能感受到疼,明明觉得自己没死,沈兰宜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她陷入了一个漫长的梦境。
梦境里不知今夕是何夕,前世的一幕幕,如走马灯般在她眼前旋动。
她看到才女在青楼里投缳自尽,看到深宅里的妾室望着四方的天地垂泪天明,看到丫鬟被货物一般配给门当户对的小厮,看到自小习武的少女被算计嫁给老男人做填房。
还看到……戎马半生的永宁王被枭首示众前,死前连名字都被褫夺,围观众人轻蔑地称呼她为裴氏。
最后,她的视角变得很高很高,仿佛灵魂抽离了身体,缓缓飘在了空中。
沈兰宜什么也看不见了,除却眼前的熊熊大火。
好像飘得越来越高了……
在烈焰中痛苦挣扎的那个自己,也快要看不清楚了。
可就在最后的时分,她看到橙黄的火光中,那个“沈兰宜”抬起头来,对她说,她不甘心。
沈兰宜只觉浑身的气血都在上涌,眼眶里瞬间蓄满了滚烫的泪水。她和前世的自己遥遥相望,朝她大喊:“等我——你等我——”
泪水扑簌簌地落下,带起颊边一阵滚烫。
沈兰宜愣住了。
梦中人怎么会感觉到烫?
她缓缓睁眼,望见了头顶乌木雕花的床梁。
春光明媚,暖暖地照在了她露在被子外的手背上。春风汇入了女子的笑闹声,清脆仿佛枝头雀鸟在鸣叫。
守在床前的珍珠最先察觉了她的苏醒,惊喜道:“娘子!”
沈兰宜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像是害怕这是一场幻觉,她伸出手,想要碰一碰她的侧脸。
珍珠不明白她想要做什么,见她要抬手,急忙把这条胳膊掖了回去:“娘子别乱动,就是这边肩膀受了伤。”
沈兰宜攥了攥珍珠的手,感受到她手心的温热后,才终于放心地闭了闭眼。
她醒了。
下一秒,沈兰宜睁开眼,心底的急切让她立马开口,尽管多日未有言语,嗓音喑哑:“怎么样?如今京城情势怎么样?”
珍珠抿唇一笑,道:“我嘴笨说不清楚,我扶娘子坐起身一看便知。”
珍珠小心地搀起沈兰宜,尽量不牵动她右肩的伤处。
沈兰宜整个人还是懵的,乖乖地由她摆弄。
“娘子你瞧,知道你受伤昏迷,大家都来看你了。”
沈兰宜怔怔转头,循声望去。
起身的动作被窗边的齐知恩先看在了眼里,她蓦然惊道:“醒了!快去叫大夫来,沈姐姐她醒了!”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出现了,方雪蚕、吴语秾、傅二娘……还有闻声从跨院外奔过来的灵韫。
沈兰宜愣得更彻底了。
“怎么了怎么了?”灵韫焦急地挤进来,伸手在沈兰宜眼前摇啊摇:“怎么人还是傻傻的,快去喊大夫来。”
身后,方雪蚕凉凉道:“最好的那位神医还躺着养伤呢。已经着人去喊了,眼下一城的伤兵败将,总要等一等。”
“先前便是高热晕厥,不会真的……”
吴语秾低声嘀咕,还没说完,一旁的傅二娘便怯怯地去扯她的衣角,“你说什么呢?”
吴语秾翻了个白眼,跺着脚道:“我说,我这就去把娘子的药端来!”
阳光洒落在身前,听她们吵吵闹闹,沈兰宜终于有了活过来的实感。
她看向灵韫,轻声道:“我没烧坏脑子。郡主,现在我们……”
灵韫坐定在床沿,她的脸颊原还有些婴儿肥,现下已经完全脱去了稚气。
“别担心。”她坚定地道:“这一次,书写历史的笔,在我们手中。”
能见到这些人在,沈兰宜其实已经安心了,然而到底还是要听到确切的答案才能更放下心来。
沈兰宜呼出一口气,却忘了自己肩上有伤,呼吸重了牵扯得痛,瞬间龇牙咧嘴。
珍珠忙拿了软枕往她腰下塞,道:“娘子先歇一口气,这些事晚些再议也不迟。”
沈兰宜抿了抿唇,还有一个人想问,最后却只道:“好,我想静一静。”
看着大家离开的背影,沈兰宜的手不自觉用力,几乎要将被面攥破。
真好啊,她恍惚地想。
她再也不必做谁的妻子,连夜半翻身都怕惊扰丈夫好眠,不必将肉/体与最微末的自由,托付给那一场熊熊大火。
而她们的命运,悄然间,业已改变。
沈兰宜缓慢地侧过脸去,望着窗扇外发呆。
日光下树影婆娑,有风徐徐吹过。
可等风停了,树影却还是没静,她一愣,顺着枝叶摇曳的方向看了过去。
身着银甲的裴疏玉从树下走来,手上端着自己的盔戴,大概是才从哪处匆忙赶来。
裴疏玉站定在门边,正要解释自己身有尘邪,就先不进来,却见床头坐着的沈兰宜,忽然大滴大滴地掉起了眼泪。
她哽咽着说:“殿下。”
裴疏玉有一瞬失语。
良久,她才微微一笑,朝沈兰宜道:“活着就好。”
“本王践祚的大典上,正缺一位女相。”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