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都是个最会粉饰太平伪装情绪的人,只是这场相遇实在猝不及防,有那么一刻,她自问的确是有些失了控。
顾不得心跳如擂,将资料递给周誉的手有些轻轻颤抖。瞳孔仿佛没有焦距,浑身的细胞都开始聚精会神地去判断彼此不断拉近的距离。
周誉将那沓复印好的资料搁置一旁,点点头,换了个温和口气对她道:“今天没什么太多事需要你帮忙,你先回去吧。”
注意力有些没办法集中,她只能勉强分了神应承:“……好。”
话音刚落,不知感知到什么,她忽然微微睁大了眼。
那一瞬间鼻翼之间乍起淡淡木质冷松香。
窄小过道,二人一掌之距。
——他已站在她身后。
第2章
在即将靠拢周誉办公桌时,像是故意作对,男生脚步微旋,转头靠去了对桌。
半坐在桌沿,两条长腿随意搭置,其中一条往前了蹬,抵住周誉的桌脚。
看着有股赤/裸坦荡的漫浪。
桌与桌之间靠得近,归要就站在一侧,清晰地感受男生因为身形高大而带来的压迫感。
那一瞬间独属于男生的清冽气息将她浓浓包裹,仿佛是她无意闯入他的攻击领域,被他截得无路可逃。
她一贯沉着,鲜少会有这种无措的时刻。
身边亲近点儿的人都知道她是个凡事不急不躁的性子,反应快做事稳,许多事心中自有成算,处理起事务来也有条不紊。
周誉当初选中她,也是瞧出她小组合作的协调能力,想着做助理也能事事周到。
而讽刺的是,饶是平时再多沉静,现在也只能尽力维持风度,让自己看着不那么紧张。
她转过身。
忍不住悄然抬眸,男生冷硬的轮廓就在眼前。
眸光里倒映出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大概是心情不好,脸色披霜覆雪,居高临下地睨人时眼尾微微上挑,沾染了些许倨傲。
她能明显感受到这份火药味是冲着周誉,再偏头去看,发现周誉本人盯着电脑屏幕浑然不觉。
气氛剑拔弩张,她直觉不能久留。只是他大喇着的腿,此刻有些挡人路。
本来这一块空间就窄,总不好叫她直接从他腿上跨过去……
她敛下眼,轻声道:“麻烦,让一让。”
声音疏淡有礼,是强行镇定后的静。
男生听见后倒没刻意为难她,慢慢地坐正身子收回腿,给她让了一条道。
擦身而过时二人距离很近,他不可避免地身形微晃,朝她这边淡淡扫来一眼。
归要头皮一紧,逃离得飞快。
直到走出办公室那种无所遁形的感觉才消失大半。
这里是老师的办公大楼,一向人少,来往零丁两个老师,迎面匆匆而过,又匆匆离去。
过道很长,为了方便下楼的路设了左中右三条,她没选最近的,而是挑了最左的通道。
那里距离回宿舍最近。
楼道无人,透明玻璃外是银杏绿植。脚步声哒哒回响,往下没走几步,又蓦然停下。
方才不过短短一分钟的交集,却如同惊石扰动一汪静湖,水波持续泛滥至今。
想了想,她还是打开手机,翻出一个联系方式。
是冉冉以前发过的,学校表白墙的账号。
自动添加好友,点进去,一条一条寻着樊小雨的表白帖。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心理。
大概是想多多探知他的消息,而表白墙是最隐蔽最快捷的方式。
又或者,是想要获得更多的信息,譬如孟聿峥是否真的对樊小雨有意。
那条帖子是近期发表并不难找,她很容易就找到了正帖。
评论与冉冉截图传进群的内容无二,这么些时候过去,除了增添了几个孟聿峥的对峙言论,最多最激烈的,还是那个打赌楼。
她看见那层底下扣“1”的人泛滥成灾,几乎以绝对的优势压过了扣“2”的风头。
大伙儿对这俩的关注度倒是出人意料地高。
这种状况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她早习以为常。
老师眼中前途无量的尖子,同龄人眼中望其项背的学神,走到哪儿都能吃得开,一张嘴损人时毫不留情,可甜起来的时候,也能哄得教导主任心花怒放,转头就把办公桌底下的那堆水果零食硬塞给他。
这样的人众星捧月,向来都是话题中心。在那样一个不大不小的高中里,他的举动稍微大点,便几乎可以达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年晚自习上课前,自己混在学生群里踮起脚,只为匆匆看他一眼。
听说是六班的孟聿峥和一班的李弘嘉互呛上了。
这俩人平时就不对付,那天正好体育课碰上,一班的篮球滚到六班的场地,六班那帮土匪见机行事,抱着球死活不松手,非说到了他们的地儿那就是他们的东西了,想要,赢了他们峥哥再说。
于是两班的男生就这么“打”起来了。
三局两胜,晚饭都没顾上吃,等到她凑过去时,比赛早已经进入最终决赛。
全场1:1。
成败在此一举。
而她也是那时候才切切实实地感受到孟聿峥有多受欢迎。
不过一场普通的篮球赛,却因为孟聿峥,少男少女格外青春萌动热血沸腾。
男生肆意的欢呼与女生雀跃的呐喊交织,一浪盖过一浪,空气之中凝着的紧张气氛在比赛的最后一刻被顶到巅峰。
人群里有位男生紧盯着白热化的比赛,某一刻终于预判出胜负,内心狂喜,拢着手掌,迫不及待地冲着球场里高声庆喝着:“峥爷哎——”
如同号子的声音响彻半空,紧接着下一秒,三分球精准入筐,倒计时刹那间停止。
一分之差,孟聿峥反败为胜。
前一刻屏息凝滞的男女生在看见结果后顷刻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激烈喝彩。
满场的人都叫着那个最后一秒炸了场子的名字。
孟聿峥!
孟聿峥!
孟聿峥!
场面之大,甚至惊动许多办公室的老师,以为出了什么事,捧着一杯保温枸杞茶站在高楼栏杆上探查。
望城一中教学开明,老师们从不阻拦这样高调的年少意气,几个路过的老师朝这边看了一眼,甚至嗬了一声,说怎么又是孟聿峥那窝坏小子?真讨厌。
她也记得特别清楚。
那时候自己把即将到点的晚自习完全抛之脑后,站在原地,看见那个意气风发的男生被围在最中央,个子高挑挺拔,唇边漾着懒散的笑,单手提着衣服随意地擦了擦汗,偏着头与旁边的人说话,不知听见什么,一脚照着那个叫“峥爷”的男生便踹了过去。
归要看清他的口型,笑骂着的是一句——
“滚蛋!”
偏就是那时,归要看见混乱拥挤之中,他的兄弟不知为何忽然开始集体哄闹他,推搡着他。
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里,有人笑着高声揶揄,而她也终于在嘈杂的人声中听清他们说的是:
“峥哥这人焉儿坏,就是喜欢黄岚岚这种五颜六色的姑娘,死活不承认是吧?”
青春期的男生女生最热衷于这样的八卦,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跟着一起拱火。
这一起哄,躁动的附和声便再也止不住。
愈发嚣张火热的气氛里,黄岚岚被挤在人群里满脸通红,愣是不敢直视他。
那个时候望城一中有统一的校服,学生一年到头来来回回都是那一身行头,寡淡无味,穿不出什么花来。
可黄岚岚就是与她们不一样。
在大家的内衬都还是千篇一律的T恤、polo衫时,黄岚岚便已学会变着法地穿搭,今天是一件鹅黄的娃娃领公主衫,明天是一件嫩绿的宽领碎花衬衫,后天又是一件杏仁白的蕾丝花边上衣。
就像他们说的。
五颜六色,漂亮极了。
偏那天不巧,她穿了件领口略有发黄的衬衫,眼前这场暧昧叫嚣明明与自己毫不相关,可她却还是在这样无形的对比之下,有了一抹难言的晦涩。
她攥紧衣角,隔了好半晌才转过身,默默退出人群。
她清楚自己算不上明媚动人,差他们口中说的“五颜六色”更是十万八千里。
从小到大最多的夸赞,便是被各个长辈首肯,说这姑娘气质好,干干净净的,像幅水墨画。
淡淡的,不浓不烈,没什么味道。
与五颜六色毫不沾边,与黄岚岚截然不同。
往事堪堪。
当年盛况与如今闹热程度几乎无二。
樊小雨的确可能性最大。
太像了。
她与当年的黄岚岚太像了。
热情、大胆、明媚、可爱,是那些男生口中的“五颜六色的漂亮姑娘”。
也是传闻中孟聿峥最喜欢的那类女孩儿。
她又刷新了一次。
就这么一会儿时间,评论区竟然开始冒出一堆叫唤着“嫂子好!”的人。
估计是孟聿峥那群兄弟来凑热闹了,全体热烈得恨不得亲自全了那八字的一撇。
心中有股莫名的低落情绪逐渐泛滥,她出了一会儿神,最后鬼使神差一般,竟也跟着楼,回了个“1”。
追得着。
消息刚发出去,还没来得及后悔,便忽然听见身后有人从上面缓缓踱下来。
回荡着的脚步声在寂静无人的楼梯间里清晰得引人注目。
由远及近,步调颇有些慢条斯理的散漫。
归要回头。
冷不防,撞进一双熟悉而冷冽的眼眸。
第3章
周誉知道孟聿峥那点针对的心思。
这混球打小就爱跟他较劲儿,大概是因为同父异母,加之孟氏如今的地位非比寻常,所以二人之间好像天生便存在着竞争与较量。
只是周誉很早之前便已承认,他的这位弟弟相较于他,的确更加出色。
不论是能力,抑或是人情来往里的手段与心机,哪怕是两兄弟差了10岁,孟聿峥都只会更胜一筹。
老爷子当年就是觉得这孩子身上锐气太重,明明十四五岁的年纪,气性却大得天王老子来了都不一定能压住。老爷子觉得照这么发展下去迟早得出大问题,这时候刚好听说他有个学生被调任去了望城,于是老爷子权衡再三,最后把人丢去那位学生手底下读了三年书。
望城在南,远离京城,长江上游地区,地势险峻,交通、人文、城市发展也统统不比京城。孟聿峥自小锦衣玉食,原以为去三年能修身养性磨磨傲气,可没想到历练一圈再回来,脾气竟变得愈发鲜明坚毅。
尤其是这几年,无形之中透着上位者的果断杀伐,主意大起来的时候,连他们的父亲都得再三斟酌措辞。
老爷子直到如今都在感慨当年不该一时心软,就该把这臭小子扔去部队里,也好过现在谁都奈何不了他。
“除了他哥,如今还有谁能压得住他?”
这是老爷子的原话。
放虎归山,悔不当初。
周誉提了个神,等到归要离开后才转头去看孟聿峥。
男生身形颀长,倚在桌边,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玩转着手机,心不在焉的。
就是一双眼珠子却忒不老实,竟赤/裸裸直勾勾地跟着刚刚离开的姑娘的背影,目光随意,却生出淡淡佻意。
像个登徒子,没个正形。
周誉蹙眉。
怎么说也算是半个京大名师,钻研人类心理近十年,许多事儿许多人,一眼便能看透。
他这弟弟,本质是个极具个性化的人,不好掌控,且意志品质足够独立果断。这么多年,只要是他认准的事儿,周誉就没见过有不成的,且不论是逢人还是逢事儿,从选择目标到确定目标,皆讲求一个快狠准,绝非空穴来风头脑发热。
周誉对归要印象极好,姑娘家认真上进,又聪明沉稳,是块搞科研的好料,可经不起这祖宗的折腾。
唯恐归要是真合上了这人的意,周誉赶紧敲敲桌子打断他,示意他回神:“爸联系不上你,让我带个话,叫你晚上一起吃个饭。”
不出周誉所料,对方一听这话,想也没想便丟给他一句:“没空。”
半点不犹豫,利落得丝毫不拖泥带水。
周誉:“不回你试试看。”
轻描淡写一句话,给孟聿峥噎了一下。
要换作别人说这话,孟聿峥顶多一声嗤笑,都不稀得搭理。
可这个人不是别人,是周誉。
周誉是最了解他的人,他的死穴痛点周誉全都门儿清,他若是稍有不慎,周誉能将他往死里整。
佛面蛇心,他还真得忌惮三分。
见人不吭声了,周誉心里也有了个底,不再同他多纠缠,转手提起一袋文件,起身离开:“晚上八点。行了,你回吧。”
孟聿峥:“……”
他是真烦周誉。
出了办公室,脚步一滞。
停留片刻,旋步,直接挑着最远的楼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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哒、哒、哒……
楼道里脚步空响,频率越来越快。
归要心脏仿佛被人揪住往上猛提,连脚下的步子走到哪一梯层都浑然不觉。
面前已经是办公楼平层,往外便是一条通往大路的林荫小道。而身后大有愈发逼近的趋势,声音如同追逐一般,连带着她浑身的细胞与神经都开始跟随他的步履节奏动荡不安。
也许是自作多情。
这样的感情也本就容易自作多情。
她感觉身后始终有一道目光落定于她,悠闲且缓慢,仿佛一只蛰伏在她周围的猎狼。
面上无波无澜,也努力让自己步履平稳,可到最后却越走越快,干脆疾速逃似的出了办公大楼。
到了宽阔地带才觉得呼吸顺畅。
他与她不顺路,两人背道而驰。
终究是小插曲,她却无法控制地在某一刻又怂又期待,要是能顺路就好了。
她垂眼,没走两步,一通电话又打了进来。
来电是归远山。
她接起:“爸。”
归远山那边正忙,有纸张快速翻阅的脆响,可对她说话的声音却分外和煦:“这周你弟弟生日,一起吃个饭吧。”
没想到是这件事,她微怔,张张嘴,那些话到了嘴边却又吞回去,只顿了一下,说好。
这通电话最终时长不过一分钟。
归远山在反复确认她的生活费够用后,便匆匆结束了对话。
屏幕逐渐黑下去,归要沉默。
重组家庭最忌讳偏心,可归远山在这方面已经控制得仁至义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