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誉戏谑地打量过来,孟聿峥反感,起身就走。
左一个心理学的哥哥,右一个心理学的前女友,两人翻来覆去,给他分析得透透彻彻。
没完没了。
出了住宅区,孟聿峥上车,将自己关在里面,好半晌没动。
这处僻静,下午时分晴天暖和,没什么人,只一阵风轻拂,吹得凤尾竹沙沙作响。
适合周誉这样沉静古板的性子。
烟瘾上来,他习惯性往旁边一摸,摸了个空,想起那盒夭折在周誉家中垃圾桶的烟。
他靠进坐里,静凝着前方那一尾凤竹,片刻后,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过去,同那边简短问候两句后便挂断,接着启动汽车,开出了这片地带。
这会儿路况还算称心,堵了一小段,在他忍耐范围之内。
这些年身边大大小小的事情多,周围来来往往的人也多,他应接不暇,也多出许多毛病。
譬如这堵车。
京城早晚高峰期的堵车是真耽误事儿,有那功夫堵着,一桩生意早谈成了。
索性今儿心情不错,去见的这人也不算重要。
他闲了心,望向窗外。
周誉这时给他发了条微信,叮咚一声,他拿过扫了一眼,就简简单单一句话。
【少抽烟,别想自寻死路】
他这哥哥,把他一算一个准。
孟聿峥将手机扔回副驾,前方路况依然拥堵,队伍长长,迷人眼一般地延伸至尽头。
他瞧着瞧着,不经意便晃了个神。
那天她胜雪白皙的后耳脖颈就这么浮现在眼前。
几年不见,身段婀娜,更透了几分眩惑。
那张脸他也曾神魂颠倒日思夜想过。
最魔怔最难受的时候,从京城飞往墨尔本最近的一班机票不到两分钟的时间便被订好,可到了末了,却不争气地想起那天墨尔本的画面,于是又忍着刀割的心疼,自以为硬气地退了回去。
随着舅舅奔赴墨尔本那天他也想过,两年时间,说长不长,可说短也不短,总不能指望人家姑娘真的耽误着青春一直这么等着他。
可饶是他做过最坏的打算,在心底里演练无数遍,却还是在看见她被那个外国男孩儿抱在怀里时,愣怔了很久。
那男孩儿说能给她绿卡,她能永远留在墨尔本。
永远留在,墨尔本。
原来当初在陵园外听见的那些,都是真的。
可就在这的前一分钟,他还自欺欺人一般筹谋着如何才能叫他家姑娘开心,然后心甘情愿地跟自己重归于好。
他计划了挺多,却在即将迈出脚步的前一秒全作了废。
好像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所有的妄念在冥冥之中化作万念俱灰。手脚顿歇,呼吸骤停,愿赌服输地享受心灰意冷的滋味。
张铭阳后来问过他,峥哥你后悔吗?
以往两人在一起时感情好,回回都没叫争吵嫌隙隔过夜,可就这么一次,他就倔了这么一次,便从此与她失之交臂。
到底是年轻,仗着余生漫长便目空一切,仿佛就连后悔的成本,也没有让人觉得有那样抽筋剥骨的疼痛。
可真的是这样么?
他当初分明痛到心碎。
前方路段通畅起来,孟聿峥发动汽车。
路上经过一处便利店,看到售烟处,下意识刹了一脚,手却在握住门把手的前一刻,无缘无故地收了回去。
算了。
他没出息地想,别到时候真被周誉说中,叫她来送自己最后一程。
心脏又开始隐隐地疼,疼得还不算厉害。
他深吸一口气,又无奈地叹出。
前面就是国贸地段,再往前一点,就是当初自己成功拿下国安单子的地方。
那是他整个事业迎来重生与重大变革的时刻。
他忆起那一天,京城内是飘过一场雪的。
那天是他憋闷许久难得的一次高兴,他喝醉了酒,站不稳,地上特别滑,一个趔趄就摔在了地上,整个人不自主往后仰去,后背着地,摔得结结实实,要不是路边积雪厚,怕早摔得头破血流。
金扬和老刘见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慌慌张张的冲上来,却发现他丝毫不在意沾了一身的雪和污渍,只顾敞开了手臂,躺在那儿吃吃地笑。
金扬和老刘松了口气,老刘直骂他有病,这么大个人,路都走不稳。
天寒地冻,他却恍若未闻。
就是那一天,他从紧绷的繁忙中彻底放松下来,任由自己畅快地发泄。
他笑得特开心,可笑着笑着,却又不笑了。
他轻轻呵着气,眼眸凝着的,是漆黑却辽阔的天地,雪簌簌地从天而降,洒在他的肩头、脸上、睫间。
杳杳风雪里,他忽地想起,自己再次遇见她的那一年,也是这么一个下雪天。
华府宴主厅红枫映目,透过一重又一重的梅花高枝,父辈交谈之间,他抬头张望,见她伫立在远处,一身风骨,眼角眉梢都怯寒。
归要。
这个在深夜里被他无数次刻意压制的名字,那一刻突然就这么冒出他的脑海。
很奇怪,这些年他疯狂工作,像台不知停歇的机器,直到挺不住了才知道罢工休息休息,这样劳累,是从来都没想过她。
可那天不知为何,就这么出其不意地想起她来。
这姑娘可真心狠啊,说断就断,一点儿情分不讲,一点情面不留。
分手的时候将现实与真理一针见血地捅破在他面前,叫人无从辩驳,狼狈得落荒而逃。
他后来也问过自己许多次:孟聿峥你恨她么?
答案是恨的。
可你要是再问他:是恨更多,还是爱更多?
他想了想,觉得爱更多。
他怨过她,可怨到最后,又无可厚非地承认,她提出分手,是对的。
他在感情里就那死德行。
若是一日不分,便一日心慈手软有所顾忌。
而他也正是当年与她分手后,才是真的不再束手束脚,破釜沉舟,再没后顾之忧。
他既然舍不得,她便替他亲手斩断。
仔细算算,他这条路,也是她亲手将他扶上去的。
从高中到现在,她始终站在他即将歪斜的每一个拐点。
他闭上眼,雪碎花瓣如羽毛轻挠脸颊,如他的爱人昔日在睡梦中的温和抚摸。
于是思念在那一刻疯长。
他想着她,嘴里也就这么喃喃出来。
归要。
要要。
这个名字,心上过了千万遍,爱意却从未稍减。
他估计这辈子都忘不了她了。
一个内心足够稳固的姑娘,就像荆棘丛里开出的玫瑰花,顽强到不需任何人替她撑伞。
他爱着这样的她,亦痛于这样的她。
旁边老孙和金扬以为他高兴糊涂了,嘴里瞎嚷嚷什么。可只有他知道,那时候的他只是觉得——在他终于迎来这样的人生转折高光时刻,要是她也在,就好了。
可为什么得到这一切的代价,一定要是失去她?
车开到盛德医院门口,孟聿峥寻了车位,还没停,便看见汪时泽正好拿着一沓资料出来。
见到他,眼睛都亮了。
“正好我现在要回医大找我老师有点事儿,你送我,我路上给你复诊。”对方毫不客气地上了他的车,关上车门,命令似的对他道。
孟聿峥:“……”
大老远跑一趟,给人做司机来了。
他耐着脾气继续开车。
路上汪时泽整理资料,不忘抽空问他:“最近休息得多吗?”
“就那样。”
“得多休息,”汪时泽还是老样子叮嘱他,“多睡觉,少抽烟……你以前回回来我这儿都一身烟味儿,今儿倒是老实了,没让我闻见,终于知道敷衍我一下了?”
总不能说是自己被人缴了烟的,孟聿峥没说话。
汪时泽却想起一桩事,抬头看着他,也不绕弯子:“我亲戚那边有个姑娘,这几年挺困难的,想转个弯,考计算机研究生,能不能托你问问行情?就当帮兄弟一个忙。”
汪时泽说得诚恳,孟聿峥自然不会拒绝。
这一年他的身体都是托汪时泽的福才被一点点调养好转,这救命恩人的忙,他孟聿峥再混蛋也知道要回报。
他说了个行:“你安排,到时候发我个地址。”
汪时泽感激一笑,点点头,又继续看自己的文献去了。
这地方距离京医大不远,就半小时的车程。
孟聿峥许久没回归过校园,跟着汪时泽一并进入教师办公楼。
盛德医院在京也算名声籍甚,一流医疗资源,名家无数,能叫汪时泽犯难的,必然也不是什么小问题。这回遇上疑难杂症,专程跑回来请教恩师,人进去没个三两小时,怕是出不来的。
孟聿峥候在门外,手搭在走廊阳台,百无聊赖地瞧着楼下的花坛小路。
他等了许久,人迟迟不出来,他只能靠在走廊上玩起手机,却发现金扬给他发了一堆消息。
他没点进去。
是看见楼下玉兰树下,不知何时站了个风尘仆仆的男人,寸头白衬衫,略有些局促,远看着,透着那么些经事的沧桑。
而真正叫他在意的,是三分钟后从对面办公大楼跑出来的姑娘。
姑娘下楼后目光四处急切搜寻,找到那个男人后,似是怔了一下,接着向那个男人飞奔而去,而男人也张开手,热烈地迎接她。
她扑进他的怀里,两人刹那间紧紧相拥,男人被冲击地微微后退,顺势将轻盈的她抱离地面,在空中转了圈。
那样殷切而遑急模样,他猜测,她一定是因为想念极了对方,是以拥抱的力度,也一定足够深嵌。
更甚者,她一定会哭鼻子,丢掉往日的冷静自持。
为这个男人。
孟聿峥在楼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们。
看她搂着对方的脖子撒娇,怎么都不肯松手,看那个男人笑得无奈又宠溺,想要推开她的手,又再次缓缓地将她用力搂住。
不知那两人要拥抱多久,他却觉得自己周遭的空气都变得不通畅起来。
“哟,那谁啊?”
身后突兀地响起一道男声,他提了个神,不着痕迹地收回眼。
汪时泽这时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同他一并往下瞧去,瞧清了其中那位姑娘后,觉得眼熟,又多看了几眼。
“唉?这姑娘好像是咱们学校的吧?怎么感觉在哪儿见过的?”
汪时泽使劲儿想了想,最后一拍手,茅塞顿开一般哦了一声:“这不是咱们学校今年新招进来的心理学老师么?名字很特别,叫归要,挺好记的。”
孟聿峥:“你认识?”
“我一社会人士哪儿认识啊,”汪时泽笑道,“是上次看见校友群里有人发过这姑娘一张照片。”
“国外名校毕业,年纪轻轻学术造诣非凡,被心理学院那边重金聘请过来的气质美女老师,开学上课第一天就被那群学生们挂微博上去了,受欢迎得很,且闹了一阵呢……我就说这么眼熟,难怪。”
说起这些,汪时泽语气里尽是钦佩。
孟聿峥没接话。
汪时泽又往下瞄了一眼,正好看见归要拉着那个男人往另一个方向走。
汪时泽这人就是话多,没察觉孟聿峥今儿静得反常,不怕事儿大地对着他道:“看见没,这方向过去就一个地方,教师宿舍。”
“那帅哥估计是人家男朋友,小情侣够热情的,就这我那群同学还指望追人家女神,痴人说梦。”
“走了走了,”汪时泽拍了拍出神的他,“回趟医院检查检查身体,你多久没去医院复诊了……”
说着便走远了。
孟聿峥神色疏淡,跟了上去。离开那里之前,又朝那边瞥了最后一眼。
两人相携的背影渐渐远去。
那男人气质挺正,看着也利落精神,同她站在一起,倒也养眼登对。
他没什么情绪地移开视线。
却无人知晓裤袋中的一双手,早已攥得发白。
第65章
归要没想到会接到陈南枫的电话。
说实话,哥哥熟悉的声音响起的时候,她愣怔了一瞬,以为是自己起太早,这会儿还在做梦。
是陈南枫打趣的笑意持续响起,她才确定自己的哥哥是真的出来了。
她与哥哥,阔别已久,距今七年有半。
她举着电话,听他说自己此刻就在自己办公楼楼下,她想也没想,也不管这话的真伪,扔了手头的工作便冲了下去。
她嫌弃楼道如此漫长。
很难想象,她的哥哥是怎样一个人走出监狱大门,又是怎样形单影只,独身从望城抵达京城,再从火车站一路辗转一路问道,最后来到她的面前。
“你也不知道提前给我说一声,我也好去接你。”
她哽咽着声轻轻埋怨,跟个孩子似的,赖在自己哥哥身上,撒着无尽的思念与依恋。
陈南枫在狱七年,久违亲人的拥抱,也渐渐红了眼眶,重新抱住她,两兄妹七年不见,沧海桑田,哪怕命运这样地捉弄人,彼此也不曾觉得物是人非。
陈南枫低道:“原是想着给你一个惊喜,可没想到咱家要要这么出息……”
归要擅长人际交流,太清楚这之后的那些妄自菲薄的话。她及时掐断他,责怪道:“你能来就已经是最大的惊喜了……你行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