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猜测
世界蓦然失去了色彩, 只剩下黑暗。意识似乎在随水逐流,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睁开双眼。
这便是将要死亡的感受吗?
但不是说,人死之前, 她的一生所历之事皆会如走马观花,在脑海中上演一遍,最终再归于混沌吗?
但为何, 她的脑海中却只剩下一片空白。
不过空白的终点, 还有一人。
那人冕服加身,赤色下裳随着他的动作摆动,仿佛明灭的焰火。其实根本看不清他的脸,但她却清晰地知道眼前人是谁。
她无力地笑了笑, 将死之时, 她却只记得孙权, 怎么会这样呢?
然而下一瞬, 片段的、陌生的记忆, 却如碎雪般如飞而至。
——她看到了无数个步练师!
她们皆是绿衣着身, 从迁到舒城那一刻起,一直到东吴立国,每一段年纪的步练师,皆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可单单拿舒城这一段的时光来说,这些步练师所经历的事, 却都完全无法重合。然而不论她们经历了何事,最终的结果,都无疑是站在了吴主孙权身侧。
她一愣, 在这些片段的记忆中, 她看到了她的第一个梦。
梦里,步练师抱剑行于战场, 步伐轻快地走过漫漫战火,最后停在了许都城楼下。
东吴的赤色幡旗,也终插上了许都城楼。
只是,原本还好好的步练师,却在下一瞬倒了下去,无声无息,毫无征兆。
再之后……再之后,似乎一切又回到了起点,她又看见了舒城,看见了年纪尚轻的步练师。一次又一次的成长,时光不断更迭,最终步练师却还是以不同的方式死去。
而后,再一次回到舒城。
眼前的这一切好似落入了无尽的循环,从舒城开始,步练师始终逃不掉死亡的结局,可是,步练师不该死得那么早啊。
她的心里忽然冒出一条可怕的猜测,这些人,到底是步练师,还是她……?
这样的猜测使得她瞬间生出了强烈的求生意志,她试图挣脱这一切,只因她在害怕,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她会如眼前这一切一样,死去之后,会再次从头开始。
她不断地试图后退,她在心里默念重复:离开这里。
从未有过的求生意志在她脑海中拼命冲撞,堪堪要冲破临界点,那一瞬间,她看见了柔和的日光照了进来,她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孙采薇缓缓睁开了眼,破旧漏风的茅屋,以及一颗不断晃动的头,顷刻映入朦胧的双眼。
孙采薇愣了愣,刚想开口说话,后背却一阵灼烧的疼。
“你别动,千万别动……伤还没好,我可不想再看见满地的血了……”他说着,话语里满是后怕。
“……蒋钦?”大概是许久未曾开口的原因,孙采薇皱着眉开口时,语调沙哑得让她几乎听不出这是自己的声音。面前的蒋钦衣衫破烂,衣摆被撕成了布条缠在身上各处,鲜血不断渗出,将其染成了深色。
“是我是我,你可别是摔傻了!我是蒋钦,是蒋钦。”蒋钦连忙点头,又转头去桌上取了水递给孙采薇。
孙采薇点了点头,润过嗓后又疲惫地闭目回想,在桃溪山时,她身中好几刀,倒下时被蒋钦接住,意识浮沉的她被蒋钦带着拼命地跑,直到蒋钦失足摔下山崖,随水浮沉漂流。
“什么时候了?”孙采薇问。
蒋钦掰着指头数了数,“过去一月了吧。”
这么久了吗?
“你知不知道你睡了十几日,我整日过得提心吊胆的生怕你醒不过来。我啊,一个人,拖着你在水里游,好不容易找到个破茅屋,幸好这茅屋里还有两坛酒。那个,不过我没动手动脚啊,我就用布条沾了酒给你擦了擦,还好你醒过来了。”蒋钦用手比划着,其间辛苦与忧虑,大概只有他心里最清楚了。
“多谢了,幸好有你救我。”孙采薇道。
蒋钦叹了口气,“这十几日,你一直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孙采薇一愣,“我叫的谁的名字?”
蒋钦笑道:“还能有谁,孙权呗!你知道不,你叫了孙权这个名字,叫了三百七十二次。”
“我……”孙采薇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解释,最后只道:“大概是我太担心他了。”
蒋钦摇了摇头,“可你却叫仲谋这个名字叫了九百五十一次。这个仲谋是谁,难道这个人比你担心的孙权还要担心吗?那么孙权会不会错付了?”
蒋钦喋喋不休地说着,孙采薇却张口结舌,呆愣在了原地。她的心中顿时五味杂陈,一时竟辨不清自己的心。
“这个仲谋到底是谁,你说一说,我带你去寻他,若是他有钱,或许我们俩就可以让他当靠山,这样就不用流浪了。”蒋钦问。
“他……”孙采薇苦笑道,“他是我记了很久的人。”
“记了很久的人……”蒋钦喃喃重复着,“可这个名字听着,怎么那么像一个人的字?就像孙策字伯符一样。”
本以为这一句就能堵住蒋钦的嘴,却没想到蒋钦的话越来越密,当他说到伯符二字时,孙采薇呼吸都凝住了。
不过下一刻,蒋钦又道:“诶你说的这个仲谋,不会是孙策的远房亲戚吧!但感觉也不太像啊……他姓孙不?不姓孙的话那应该就不是了。”
孙采薇:“……”
看来,是她太过于相信蒋钦的脑子了。
“有吃的吗?”孙采薇眼巴巴地看着蒋钦,转移着话题。
蒋钦听了,猛地一拍大腿,却拍到伤口顿时痛得面目扭曲。他悔道:“哎呦我这脑子,瞧你昏睡了十几日,好不容易醒来我却先和你在说话。饿了吧,我去抓了山鸡学着你之前做的,炖了鸡汤,你先喝着。”
蒋钦转而去取了一只满是缺口的泥碗往柴火烧得正旺的角落走去,架在上方的釜中熬了汤,他小心翼翼地舀到碗中,再递给孙采薇。
孙采薇浅抿了一口,口中的汤是那么的无味,可蒋钦却吃了那么多日。
“你知道孙权他们,怎么样了吗?”
蒋钦摇头,“现在我连我们俩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四周荒无人烟的,远远近近全是密林,我都不敢走太远。不过孙权他们应该会没事的,你不要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
他们三人,要面对桃溪山数万人,怎么逃得出去?
第41章 相思
就这么因担心孙权他们提心吊胆地就着这破败的茅草屋养了两个月的伤, 孙采薇终于可以舒心地伸个懒腰。
其间蒋钦只能靠着周边深林里生的野菌、野菜,或者靠捕捉溪中的鱼儿以此使两人饱腹。
入了夏,天气便逐渐炎热起来, 夜间也不再充满凉意,头顶的苍穹布满闪烁的星光,随浮云明灭起落, 仿佛人的心事。
月明之时, 群星便弱了。孙采薇坐在溪边,听着周围鸣蝉断续,水流潺潺,本该是宁静的夜晚, 孙采薇却怎么也无法静下心来。
月亮。
谁会是这轮月亮?
角落里黯淡的星星大概早就已经消亡了, 肉眼可见的, 大概是许多年前的星光, 可它却依旧余烬不息, 固执地悬于星空, 让地上的过路行人得见它的光芒,似乎这样,就还能让人记住它曾经的锋芒。
乱世之中群雄逐鹿,有人死,便有人活。有些人本该精彩一生, 却还是如那些星光一般早早消逝黯淡,后世人只能从书页里窥见一二。
而天际唯一不变永恒的,唯有月亮。从古至今, 谁都能看见它的辉芒, 从未有过改变。
“孙权,你想做这轮月亮么?”
孙采薇遥望明月, 有些她从未察觉到的思念,似乎已经寄月而去。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庐江舒城。
孙权躺靠在桃树干上,睁着眼数桃子。随即,他似有所感,抬头透过树缝去看月。
月光静静地,将人的心事缓缓洒满了院落四处。
“练师……”
疏影横斜,夜色裹银。忽然院墙树影急剧跳动,风带来了远方的浓云,正往天际的月亮而去。
“臭小子!”桃树下突然传来孙策的声音,孙权看也未看,伸手便接了孙策扔上来的两颗李子,“伤还没养好,又四处跑。”
孙权瞥了一眼树下的两人,急忙开口道:“阿兄,有练师和蒋钦下落了吗?”
孙策摇了摇头,“你公瑾哥一直在派人找,总会有消息,你先给我下来滚去养伤。”
“阿权。”周瑜也道。
孙权却难得不照做,躲在树上转眼闷闷不乐,他闷声道:“我真的担心她,就像阿兄之前担心公瑾哥一样。”
孙策叹了口气,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得道:“天就要下雨了,臭小子你若真的有本事,那就下雨也给我待树上。”
周瑜语调疲倦,却还是柔声道:“桃溪山数众已被我周府及县府清剿干净,他们两人定然不会有事,阿权莫要过于担心。”
“……”孙权不作声了。
孙策无可奈何地说道:“公瑾,你去歇着,我来盯着来报的消息。这臭小子说什么也听不进去,你义兄真是气晕也。”
“大些就好了。”
听见两人离去的脚步后,孙权才慢腾腾地摸出手中的两颗李子,借着已经弱了的月光将信将疑地看了半晌,然后一口咬了下去。
他已经长大了!
“……”只是没想到,李子才一入口,孙权就被酸涩得面目扭曲,他咬牙道:“阿兄,又整蛊我!”
还是青涩的李子也给他,孙策真是蔫坏,周瑜竟然也不告诉他,也蔫坏!
不过,这李子一入口,心中的燥郁倒也散了许多。
院中忽然一下子暗了下来,风动满庭树,却没了月光照耀,尤显得寂然,要下雨了。
练师,你到底在哪里,你是否还安好?
*
孙采薇听见晨之中樵夫拾柴的声音。此时虽已是夏,但周围密林遍布,林中早已堆积了经年枯木,生活在这个地方的百姓,想来也会隔一段时日来捡干柴补给家用。
孙采薇去叫蒋钦,“我们离开这里吧。”
“你的伤已经完全好了吗?我们离开,又往哪处走?这里四面都是林子,完全辨不清方向,怎么回去舒城?”蒋钦一个鲤鱼打挺从草垛里站起来,疑惑问道。
“已经好了,一直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我们出去,先弄清这里是何处吧!”孙采薇看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蒋钦道,“否则以后真得看着你光着身子了。”
蒋钦嘁了一声,“还不是为了救你啊!等什么时候回了舒城,练师小妹妹可一定要赔我衣裳啊!”
孙采薇笑着点头应道:“好,一定赔你身好看的,你看红色怎么样?”
“红色好啊,红色一定好看。想我当初可是答应了周瑜,只要能平安救出陆康他们,我就去跟着孙策,到时候我一身红色,一定十分惹眼好看!”
孙采薇忍俊不禁,“那万一到时你们都是红色怎么办?”
“不会吧?”蒋钦满脸不可置信。
孙采薇笑笑不语,“我们走吧,林中似乎有人,说不定能问清楚我们现在在哪儿。”
两人很快循着声音追去,眼见远处一个老人正背着一捆干柴准备离去,蒋钦立马放声大喊:“老人家,留步!”
蒋钦生怕老人耳背听不见,他又连着喊了四五声,声音大得彷如洪钟,震得一旁的孙采薇耳朵嗡嗡地响。
还好,老人似乎真地听见了蒋钦的声音,他缓缓回过身来,就看见两个脏兮兮的人正眼巴巴地望着他。
孙采薇立刻过去,柔和了声音问:“老人家,我想问问这里是何处,我和阿兄不慎迷了路,一直在这深林中打转,才有了如此狼狈模样,老人家莫要惧怕……”
孙采薇本就生得目含怜悯,此刻感情变化,那双含情眼中有泪水打转,倒是多了浓浓的可怜之意。
蒋钦看得是啧啧称奇。
老人看得一时心软不已,他道:“这里是钟离郡地界了,你们两个娃娃,怎么会到这样偏僻的地方来?”
钟离郡……她和蒋钦竟随江水到了庐江临郡钟离,这么远及千里的距离,她和蒋钦真地能平安赶回去吗?
孙采薇道:“我和阿兄一路从北方逃亡至此,因爹娘遭难,无奈只能去往庐江郡投奔亲戚,谁承想竟走错了路……”
老人看着模样可怜的两人,终是于心不忍,“这里是钟离郡边界涂山,因四面都是林子,很少有人不会迷路其中,再加上此处少有人至,前些年还算平静的时候,死过不少好奇心过重的人。像我也只敢在边缘捡些干柴回家烧火用,不敢深入。”
孙采薇和蒋钦听得沉默。
她和蒋钦可以说在此两月有余,也不知是如何避过危险的。
“老人家可否带着我和妹妹一同出去,拜托了拜托!”
老人当即点头。
两人同时舒了一口气。
然而,当真正离开涂山后,两人看着眼前的一切,却双双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