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背靠着亭柱坐着,不咸不淡地说道:“会也下不过。”
“不下怎么知道?”
周泰专心于棋中,头也不抬地直言。他一会儿挺直腰杆,一会儿又埋头苦思,眼角的余光只感受到孙权时不时在往这处看,另一边好像也有一人一直在往他这儿看,他却完全没想到别的什么,直到周瑜提子轻笑了一声,“既然想见,怎么都还扭捏起来了?”
周泰面目有些痛苦地看着眼前的这盘棋,他棋艺不深,琴技也一般,只是曾经照着几本破书学过,如今大言不惭地说要同人比试,也是输了个彻底。
棋盘上根本找不到一点活路。
周瑜才一开口说话,他不免愣了几息,随即抬头左右看了看。
一侧是孙权,一侧是孙采薇,两个人目光透过他上下交错就是对不到一起,他瞬间了然。适才他还误以为这两人是在看他下棋。
他沉吟了片刻,问:“闹脾气了?”
一时间,孙采薇和孙权还以为他是蒋钦附体,说这种话就跟蒋钦一样,都这么突然。
“没有。”两人同时开口反驳道。
“那便是有了。”周泰道。
什么歪理?周泰虽然没有蒋钦的话密,听的人却依旧想堵住他的嘴,果然不愧是兄弟。
孙权蓦地站起身来,直往周泰棋篓里拿了一颗棋子。他修长的两指夹着棋子,只听得清脆的落子声响,棋子就被孙权施施然放在了角落。
接着,孙权道:“遭封围攻,何尝不能冒险一试,置之死地而绝处逢生,下在这里。”
周泰几乎是呆了半晌,久久回味着孙权说的话而不能回神。
他看着棋盘上多出来的气,哪怕微弱,却占据了最有利之处。
他的棋,竟因孙权这一手而活了。
若说之前同孙权的比琴他还是嗤之以鼻的话,那么此时此刻,他的心里便不由升起了一丝敬佩之意。
好一句置之死地而绝处逢生。
周泰沉默地看着棋盘上密密麻麻的黑旗,仿佛看见了围攻他的千军万马,原本无路可逃的他,却因孙权一子,而生生择了一条生路出来。
“下得不错。”周瑜轻笑赞许道。
这时,周泰另一侧的孙采薇也不知何时靠了过来。
孙采薇其实看不懂棋,但只一眼,她便明白孙权这一步棋走得极妙,就好像,以后那以孤军对百万雄师的一战,也是像此刻的境地一般。
孙采薇抬起头,越过周泰静静地看着神色沉着的孙权,这一眼,她这才觉得孙权已经与以往有所不同。
孙权似有所感,缓缓抬头。
半晌,两人相视一笑。
午后的天空碧蓝如洗,飞鸟扑棱双翅掠过凉亭,留下一道纯色的白练飘飘远去。
事出有因便事出有因,她此时不愿说,那就等有朝一日,她愿意说的时候,他一定好好听着。孙权想。
隔日,陆府来了人。
竟是久未见过的陆议和陆绩。
陆绩长高了许多,脸上的稚气也褪了。
陆议依旧抱着剑站在陆绩身侧,少年人一向风发意气,不知生离死别的苦。
据说当年桃溪山一战,孙策和周瑜救出陆康和陆绩后,也不知什么原因,陆康竟连夜带着家眷离开了舒城。直至今日,孙采薇才得以再次与他们相见。
“你们……怎么来了?”孙采薇站在门口,问。
陆绩笑道:“练师姐姐,许久未见了,可还安好?”
孙采薇微微一笑,朝他点了点头。
孙采薇看着两人,不免想到陆康。她一时不清楚陆康的想法,但也深知陆绩和陆议与陆康分离,是迟早的事。
孙策此刻在袁术手下做事,就要攻打庐江郡了吧。可是,孙采薇却想不出两全的办法。
“你们俩,不会又是偷溜出来的吧?”孙采薇敛了心神,又问。
陆绩点头道:“是啊。不过,练师姐姐,我们是来向你告别的。”
告别?
孙采薇顿了一下,不禁看了眼周围纷飞的桃花,就要入夏了。“你们就要走了?”
“要走了,阿爹要送我们回老家吴郡去,以后或许就再也见不到练师姐姐了。”陆绩眯着眼笑,孙采薇却看见了他眼中的不舍。
匆匆一见,又匆匆一别,一个人的生命里,总是来来去去许多人,但真正能留下痕迹的,大概只有留在心底深处的那一人吧?
孙采薇一时沉默不语,她心里多少知道是发生了何事,但当这件事即将来临时,却还是让人这般猝不及防。
不经意间回首,她已经来到这个时代好几年了。
“练师姐姐也越发漂亮了。”陆绩继续说,“阿爹总说漂亮的人会骗人,不可轻信,可自见了练师姐姐后,我却不认同阿爹所说的话。”
孙采薇听了,微有些无奈,毕竟陆康说的话,也不无道理。
不过陆绩说了这么多,陆议却一个字也未蹦一个,孙采薇有些奇怪,不由顺着陆议灼灼的目光回头看去。
——孙权正倚在门框处,青衫轻卷,背上又背了弓,似乎正要出门打猎,只是没想到恰好与他们撞见了,他就静静地在后面听着看着,也不出声打扰。
“来了,怎么不进来坐坐?”察觉到三人的目光,孙权这才开口。
陆议也终于说:“不了,要回去了,待日后有机会再叙。”
孙权眼中似有些遗憾划过,他们相识得早,见面畅谈却不多,日后再见,也只会是隔着仇恨了。
“这么着急离开,难道是出了什么事?”孙采薇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尽管她心中清楚是因为何事。
陆议沉默了片刻,终是叹了口气,道:“屯兵寿春的袁术派人向我叔祖索粮,我叔祖不愿与这样的人来往,闭门谢客,袁术一旦得到消息,依他那势大骄傲的性子,绝对不肯吃哑巴亏,怎么也会派些兵将来此闹事。”
“陆太守为人正直,有义烈之名,他绝不会抛下庐江百姓独自离开,他定是做了守城到最后的打算,因此只能先将你们送走以确保万无一失吧。”孙采薇一时心绪复杂,长叹道。
袁术屯重兵于寿春,向陆康索粮三万斛,却被陆康拒之门外。他一旦气急想攻打陆康,那么也只是一声令下的事。可偏偏攻城的人,会是孙策,一直以来骁勇无比的孙策。
陆议和陆绩,与陆康将会是最后一面。
陆议点点头,全然不知孙采薇此刻在想什么,他牵起陆绩的手,道:“你们,也小心。”
孙采薇和孙权就这么看着两人远去,最终那两道背影逐渐隐在了纷飞的桃花中。
桃花乱人眼,时间眨眼便过,夏叶葱郁,秋果累累,冬日的飘雪却开始混杂了血气,层层弥漫在庐江郡上空。
“打起来了。”
孙权说这话时,手中的箭正好离弦,院中桃枝、院墙皆盛了新雪,放眼望去,眼中只剩白茫茫的一片。孙权却还是在一片白中,射中了院墙上的一颗桃核。
“是啊,打起来了。”孙采薇望向远方,阴沉的天更加让人心情沉郁,提不起一点精神。
孙权不知道攻城的人是谁,不过大概周瑜会知道。
几年前孙策在桃溪山救了陆康,如今却又要间接杀了他。如今庐江郡消息闭塞,他们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就算陆康据城死守,也只能是弹尽粮枯的结果。
孙采薇有想过传消息给孙策。
但她又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去告知孙策那些只有她清楚的事实?告诉孙策,他辛苦拿下庐江郡之后,袁术转头就让刘勋当上了庐江太守?
谁又会信?
况且,当时孙采薇提笔之时,却不知何因,导致她指骨剧痛,连笔也无法握住,更别提写字。
孙采薇一时默然,就像是有谁在阻拦她。
第53章 流言
平淡的日子越来越少, 自袁术命孙策攻庐江之后,便闹得四处人心惶惶。他们的担心是对的,自从孙策离开之后, 形势越发紧张起来。
如今,他真的带人来攻城了。
不过舒城还算好些,陆康早在几年前便迁出了舒城, 换了郡治, 此刻朝着陆康来的战火,离舒城还有些距离。
只是城中难免会起些流言蜚语,且大部分都是些骂着孙策是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白眼狼,舒城周氏收留他们暂住了许多年, 到头来却被他带着人来攻城, 已然是不讲情面没心没肺。
这样的流言一传十, 十传百, 很快便传进了孙权和周瑜耳中。
初雪下得厚重, 孙权捡起掉落在院落墙角的箭, 又踩着雪缓步回到廊下。
孙采薇就在他的身边。
孙权裹了满身的风雪,身上的裘衣上挂着新雪,又渐渐化成了水滴,他看着厚重的大门,门外有过路行人踩雪的声音, 也有接连不断的谩骂声。
“我听到了。”
孙采薇叹了口气,“可这一场攻城,无可避免。”
“他是我阿兄。”孙权眯了眯眼睛, 死死盯着门缝看, 那些流言谩骂就这么顺着门缝传进来,他的注意力皆放在了上面, 以至于那些声音几乎是清晰可闻,“练师,我做不到忽视。”
“我清楚我阿兄,攻打庐江,他心中一定不愿,毕竟舒城在这里。”孙权缓缓出声,“父亲的旧部还在袁术手里,我阿兄这样做,也是无可奈何。”
孙采薇轻轻点头,望着远处萧索的天,不由再次重复道:“如今已经打起来了。”
“练师曾在桃溪山时说过,我阿兄救了陆太守,却又杀了他,难道练师所指的,便是这一件事?”
“这么久过去了,你还记得这么清楚。”孙采薇时常感叹于孙权的敏锐,连她说过的话,他竟也记得这么一清二楚。
孙权笑道:“练师说过的话,我都记得。”
“……”明明是湿冷的天气,却莫名让脸上升了一丝温度。孙采薇被孙权这一手打得猝不及防,顶着这么一张俊脸直接了当地这样说,他知道这样会很让人手足无措吗?
孙采薇深吸了一口气,反问道:“你认为陆康会死吗?”
孙权思忖片刻,语调平静道:“既然练师曾经这样说过,我想,陆太守或许真的会亡于城中。”
其实孙采薇真的很想问,为何孙权会这么相信她?她骗过这么多人,骗了人这么多次,却偏偏有一个人一直以来都在信她。然而他信的,到底是她孙采薇,还是步练师?
但想了想,孙采薇还是没有问得出口。
“陆康若是死了,陆绩便没有了父亲,陆议也会失去养父。”孙采薇长叹道。
可若是陆康不死,他便会一直据城死守,孙策很难将其拿下。那么孙策也会一直耗在这里,更别提夺回孙坚的旧部自立门户。
孙权忽然便感到疲倦,一面是自己的兄长,一面是与他们相熟的陆绩和陆议,他被夹在中间,无可奈何。
厌倦。突然厌倦这无休无止的战乱,厌倦这没完没了的势力相争。
“若是能终结这样的乱象,大概就不会再这么矛盾。”孙权望着飘落的雪,不由回想到了从前。以前的时候,只听得孙策说要去干出一番大事业,去解决掉那些作乱的家伙,所有人都不用再愁明日的生死,可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长大了,世道却越来越乱,死的人里也多了自己的亲人。
少年时期的豪言壮志、满心期许,终究还是被时间磨灭成空。
孙采薇提步上前,走到孙权身侧,浅绿衣裙随着风雪轻舞,她的眼中印着山川中的皑皑白雪,悠悠道:“江山由人定。只要我们能定下江东,那么或许一统这天下,也终将实现。”
他们在汉家的土地上,却说着这样离经叛道的话,然而孙权却并不觉得有异,那一晚,他想了许久,认为孙采薇说得并没有错,如今这世道,人人都在争夺,怎么就不能多一个他们?
“这期间,又会死去许多熟悉或陌生的人。”孙权叹道。
“若是能救,我也想救。”孙采薇又说,“毕竟我也不想看到陆绩和陆议失去父亲。”
两人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孙采薇和孙权相互看了一眼,连忙推门出去。
雪下得有些意外的大,稍微有些迷乱了视线,但街道上的景象还是清晰可见。
一人手足无措地站在一侧望着倒在地上的人,地上那人一手撑地,一手语无伦次地指着对面的人,嘴里不断冒出:“你你你你你……”
孙彩薇看了一眼,不过是平常百姓而已,但此时此刻那两人却面露惊恐地望着对面的人。再定睛看去,却见倒地那人身后还插着一支箭,箭很准,擦着他的发丝钉在了地上。
顺着两人的目光看去,一匹赤鬃马就这么站在街道中间,鼻子里呼哧喘着气,马蹄不断地抬起又落下,若非马背上的人制止,只怕这马蹄便会踩着地上这个人而过。
“萌萌?”
白雪遮了它的皮毛,孙采薇差点未能认出来。
听见有人叫它,萌萌难得的应了一声。
“怎么了这是?”孙采薇视线上移,看了一眼马背上的人。
周瑜这会儿才回来。但他心情似乎不是很好,只不过透过风雪看过去,他还是浅笑着的,最多不过是眼里没有笑意。
他便是这样,从来只对熟悉的人展露他的温和。
地上那人颤颤巍巍道:“周、周公子,为何拿箭射我?”
周瑜只笑,声音却冷,“看你头上掉了片桃叶,手痒。”
掉了片桃叶?
孙采薇和孙权同时抬头往周边光秃的桃树看去,放眼望去,全是孤零零的枝干,除了雪就是雪,哪来的叶子?
孙权这时忽然道:“这人的声音……适才便是他在门口,骂我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