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又为何不能,写下这胜利的新篇?
孙采薇闭了闭眼,曾经周瑜说过的话正清晰地响在耳边:在这个时代为人所知便足够了。后世……但她真的可以不用在意后世吗?
从前她确实十分地在意, 后来,赤壁之时,她从周瑜那里得到了一个可以平复心境的答案, 可如今, 她却又一次地感到困惑。
她可以做到,忽略后世吗?
想不通了。
于是她不免开始盯着案角燃着的烛火看, 慢慢地神游于天外。
飘摇的火光中似是映出了以往的时光,再过不久,舒城的桃花,又要开了。
眼前的景象在她飘散的意识中逐渐变化,她看见还在不停歇地流淌着的巢湖水,水面如镜般倒映着群山,山清水秀之地,只待重逢之日到来。终有一日,他们一定可以泛舟湖上,煮酒烹茶,再论天下。
尽管还是有些不太真实,但濡须一战,江东确实因为她而胜了。虽然与曹操一战伤了些元气,但接下来拿回南郡,亦也足够。
只要再占据荆州,向北推进不过也只是时日问题。
况且,江东,或者说,是东吴。日后的东吴,还有孙策和周瑜。
罢了。
孙采薇回过神来,一把扔下手中的笔,长长地叹了口气,她又不是史官,纠结这些做什么,到了该记录之时,她再记,又未尝不可。
屋中药气到底还是有些闷人,她想她该出去走走。
忽听外面有声响传来,她站起身来,绕过几案,无奈提步走出了屋外。
她站在廊下,双手抱胸斜倚廊柱,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各有负伤却依旧相互搀扶着往她这院子里聚的诸将。
“有事吗你们?”孙采薇看着这滑稽的一幕,却只能强牵起笑意问。
一个个的不是瘸着腿就是腰痛手折,从各自的府邸跑来,还得一个搀一个。孙采薇想,她要是扔一颗石子过去,保证能让他们痛得个龇牙咧嘴。
“练师啊。”蒋钦呲着牙揉了揉满是淤青的手臂,代表着众人问道:“你到底喜不喜欢至尊啊?”
“喜欢啊。”孙采薇笑了笑,毫不犹豫地答。
“喜欢到底是有多喜欢啊?”蒋钦又问。
孙采薇摸着下巴,在众将的注视下,却调皮一笑,说道:“当然就是特别喜欢的喜欢,我说了,你们这群大老爷们能懂吗?”
一群人翻着白眼齐齐嘁了一声:“你就逮着我们嘲笑吧!”
蒋钦却掰着指头不解道:“练师你这喜欢不对味吧?你等你蒋钦哥哥给你算算啊!你看啊,这大家伙都在濡须伤的伤残的残,连至尊也不例外。”
“呐你呢,昨天去看望了子明和子烈,前天去看望了兴霸和公绩,大前天去看望了我和阿泰,大大前天你去看了子义、伯言和公纪,再大大大前天你去看了大都督鲁肃,就连张昭那些个老家伙你也抽空去看了。唯独至尊!这都几天了练师你还不去看看伤心欲绝的至尊,那顾裕都在那儿觉得练师好无情!”
蒋钦一口气说了一长串,听得孙采薇是忍俊不禁,“他可是百姓的吴主,是你们的至尊,哪轮得到我去看啊?”
“无情,着实无情!还说喜欢呢!至尊听了怕是得哭死。”蒋钦愤愤道。
众人跟着小鸡啄米似的齐齐点头。
孙采薇更是觉着好笑,“合着你们是来我这儿兴师问罪呢?”
众人嬉皮笑脸地摸着鼻子,嘿嘿一笑。
“练师,我就是觉得你应该先重点去看看至尊,他一定可想你了。”蒋钦继续说道。
孙采薇摊开手,无辜说道:“可是张公说孙权需要静养,他可是严厉训了我不准我以及你们去诶。”
“啊?什么老顽固这么迂腐?!”几人咂了咂舌,“张昭这个老东西,走走走,找他干架去,竟敢拦着我们亲爱的至尊和练师见面!”
一个个分明都是受了不同程度的伤,这会儿走起路来却是一个比一个的麻利,似乎是生怕他人耽误了她和孙权的事。
思及此处,孙采薇深觉感动,也就忍不住发自心底地笑了笑。不过好不容易打发走了蒋钦一群人,她转瞬收起笑容,转身快步走进了屋。
屋中弥漫的药味倒是因她开门透气散了不少,她缓缓踱步至里屋,里头燃着的烛火哔剥作响,温暖的焰光映着躺在床榻上闭眼轻寐着的吴主,格外的寂然柔和。
看着眼前生气微渺的一切,孙采薇终于还是有些神伤地走至榻边坐下,禁不住细细地描摹起孙权面色苍白的清隽眉眼。
那肩骨遭到贯穿的伤,不仅伤了他的筋骨,还流了太多的血。她不放心,还是让孙权留在了她的府中养伤,张昭虽然怒责荒谬,但到底还是无法对此刻领千军的孙采薇做什么。
南北战事暂休,长久以来绷紧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下来。她缓缓伸出手,纤长的指节轻柔地停留在他的眉骨间,格外的珍重。
这样安静的时刻,烛火晃动间,孙采薇似乎是看见了少年时期的孙权,又像是看见了即将成为帝王的孙权。
相遇、分别、生死、离别,从前这些东西会伴随着孙权的一生,但此刻,却不会了。遗憾将不会再成为遗憾,他们一定会有另一个全新的结局。
而他们一路陪伴,有些感情,就算没有明说,也已经深深刻入了心底深处。
只是为何……
“睡了这么多日,还不醒来吗?”孙采薇轻声问。
没有回应。
她叹了口气,指尖缓缓下移,“明明不是致命的伤,怎么就……醒不过来……”
“以前的时候,我们相隔着一千八百年的时光,所以我见不到你,也就只能隔着书页想象着你,想象着江东这群意气风发的少年。”此刻屋中只有她和孙权二人,却又似只有她一人。时间过得太久了,有些话也憋在心里太久了,她竟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我看到了特别特别多的遗憾,特别是关于你的。你说怎么会有一个人一生都在经历生离死别啊?”孙采薇扯出一个艰难的笑,“明明是个好帝王,对部下,对百姓都那么好,开发江南、行至台湾、不兴土木、不置嫔妃、不建行宫,一个老屋子住几十年……怎么就得不到上天眷顾?难道只有尊崇汉血统,才是大道?那这也太过分了吧……”
“乱世纷纷,为了活命,当然是能者居上……”
“你说我既然来到了这里这么多次,我若不试着改变什么,那我的到来又还有什么意义?”孙采薇缓缓地说,“我一直在想,我来到了历史之中,我也该逐渐成为一段历史才对,那么是否是因为这样,所以我现在做的这些,才得到了允许?那你又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学我睡了过去……”
她越是说着,心中的猜测也就越发的强烈。她本是极为聪慧机灵的女子,能钻尽各种空子,又何尝不能想到一些别人想不到的可能,“是不是,哪怕事实得到了改变,我想改变的记载却还是不能变,所以为了警示我,你才……醒不过来?”
她低下头,感受到脸上有冰凉滑下。一滴泪倒映着烛火刺进眼中,于那空中缓慢地下落,直至停滞。
她又见到了她自己。
厚重而古朴的书阁中,孙采薇看见她正在翻阅着一册名为《吴史》的书。她不过是随手翻着,孙采薇驻足于她的身后,却清晰地看见了书中所载内容。
孙采薇当即有些苦涩地笑笑,好官方的记录!
“二十一年,操率兵南下,停驻居巢,时值大雨……权败于濡须,遂降曹……”
孙采薇闭了闭眼,“为什么?为什么你费劲千辛万苦改变战局,最终却还是与原本的记载一模一样?”
她听着,翻书的手不由顿了顿,随即合上书页,放到桌角压住了另一本名为《吴历》的书。她穿着厚重的赤色凤袍,缓慢地转过身来,用着比之孙采薇还要成熟的面孔看着孙采薇。
“你所做的事,在这个时代为人所知便足够了,何必贪心后世。”
在这个时代为人所知便足够了,这便是你对我的忠告吗?
孙采薇抬起头来,握起孙权冰凉的手,离散困惑的目光蓦然变得坚定。正如孙权所说,她本就极为坚强,她永远可以凭自己,去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她轻而缓地说:“我已明白一切,我不会去动史书,你……醒来。”
与此同时,刘备带着他的五虎将,火速奔来了建业。
孙权昏睡不醒,但除了孙采薇知晓之外,其余人也只知孙权是在养伤,不方便外出。
萧张在门外朝她禀明刘备一事,孙采薇便蓦地冷了神色。她拂袖起身,却换下了一身的绿衣,转而披上了如火般炙热的披风。
她握起剑,踏步出门,风卷衣袍,猎猎作响。
“传令下去,将兵围城,止刘备于城门外。”
萧张怔愣地看着领兵成长太过迅速的孙采薇,她眼中的坚定与决心,比之从前,越发的强烈了。他迟疑道:“刘备似乎是想再次求合作。”
孙采薇冷笑道:“不会再合作了。”
萧张便笑:“那太好了。”
*
“主公,此次曹操兵败濡须,元气大伤,江东军士气高涨,只怕待江东吞并北方之后,我们也会被一口吞掉。”马谡自门外走进来,看着屋中聚拢的刘关张及诸葛亮等人,不免忧心忡忡地说道。
刘备看着案上的舆图默然不语,半晌,他才抬起眼打量起进屋的马谡。
马谡走至诸葛亮身边,如同平常一样,恭敬有礼,极为敬重诸葛亮。
“哼!”关羽斜睨了马谡一眼,似乎不仅是对马谡不满,对“马良”也有所不满,见他靠近诸葛亮,更是薄怒。
马谡轻轻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季常?”自从上次被马谡装马良骗了一道之后,刘备每次见到这一模一样的兄弟俩,都得先打量半晌,直到确定来人是马良之后才肯放心。
马谡微微笑道:“主公。”
刘备点了点头,“季常可有什么法子?”
马谡看了眼诸葛亮,“我的法子,肯定不如先生。”
诸葛亮摇着羽扇,微微叹道:“如今曹操大败,江东随时可以通过合肥北上,但此刻主公在西,若孙权意欲北上,定然会先吞并我们,如此才能使后方安稳,放心北上。”
马谡恍然道:“是啊主公,孔明先生说的这些,属实是我没有想到的。孙权若要取北,定然得先使后方安稳,那这么说,我们是更加危险了……”
“那怎么办?大哥,要不我们即刻点兵与孙权决一死战吧!”张飞说道,“纵然他江东士气高涨,可濡须一战,没有我们帮忙,他们也一定折了不少人,我看干脆就赌他一把,赌此刻江东损兵折将,无力北伐西征!”
赵云却犹豫不决:“这……”
“哼!孙权不过小儿,何须惧他!我且听说孙权在濡须战中被张辽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身负重伤差点身死,若非天降奇兵,只怕那小儿早就人头落地了!江东那犄角旮旯的地方,有什么好惧怕的!依我看,大哥,我们直接进军汉中,北伐曹操,先那竖子一步占据北方才是!”关羽愤然道。
黄忠沉吟道:“但要如何打?就算曹操兵败,但他手握整个北方,纵然合肥空虚,但其他地方呢?襄阳、樊城,这些地方守将众多,如何才能在不被江东包夹的可能下,突破这些守城?”
刘备摇了摇头,顿觉心烦气躁,心中不免有些后悔当时有借无还,不断背刺盟友的行径。原本他占有南郡,再至汉中,势力便可进一步扩大,进而据荆州俯瞰江东。孙权没有南郡,合肥又有张辽坐镇,根本无法北上,只能偏安江东坐等包夹。
可没想到,曹操南下又再次败了。
还输了个一干二净。
张辽亦为人所败,此刻根本就没有人能够再威胁到江东。反而是他们,因此饱受威胁。
这时诸葛亮道:“主公,再试试与江东合作吧。”
刘备皱了皱眉:“但……江东那个步练师,对于孙刘的联盟,极为不喜。”
马谡一听刘备口中的名字,不免思索道:“步练师?”
听着马谡的语气,刘备与其余几人皆往他看过来:“季常这是何意?”
马谡道:“早些年的时候,我救过她。”
刘备当即神色一喜,“季常可否以这救命之恩,相劝步练师,促使孙刘再次合作,共伐曹操?”
马谡迟疑着点点头,“蒙主公抬爱,我定当竭力去试试!”
此言一出,座中众人也松了一口气。然而这时马谡却抬眼瞥向负气的关羽,诡异地笑了笑。
三日之后,刘备即刻带着五虎将及马谡奔至建业。只是将将入城之时,却见城门紧闭,街道上空无一人。
“江东这是何意?明明主公已经来信说要再次拜访江东,江东却闭门不迎,未免太过狂妄了!”关羽道,“不愧是竖子作风!”
刘备叹了口气,“二弟,此刻是在江东地盘,切不可随意胡言。”
关羽哼了一声,“大哥,此处一个人也没有,又有谁能听见?”
“我听见了。”城门之中,传来一道隐尽情绪的女声。
几人俱是一愣。
紧闭的城门缓缓打开,马蹄踢踏而出,一身红衣于马上如火燃烧,直直映入众人眼中,却漂亮得令人心生畏惧,倒是有些不太像记忆中那个穿着绿衣的女子了。
孙采薇驾马而出,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刘备一行人。同样是骑在马上,但孙采薇却尤显得居高临下,宛如上位者般睥睨着众人。
她的手中握着剑,剑未归鞘,剑身便在日光下反射着冷白的光,犹如地狱里伸出的深深寒牙。
看着是越来越不好相处了,刘备在心中说道。
孙采薇踏出城门,身后跟着无数守护着她的将士。同时在这一刻,两侧街道上,顿时传来了整齐的甲胄碰撞声,刘备甚至无需转头,便知道江东的人已经将弓弩对准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