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过去了很久，又好像只是短短一瞬，两人视线相汇。
泊原以几不可见的幅度朝她略一颔首，礼貌疏离的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后，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第2章
脚步渐渐远去，直至消失不见。良久，楚念才回过神来。
从泊原的反应来看，是把她当成陌生人了吗？见她一直注视着他，才礼貌性地微一点头以示回应。所以他是根本就没有认出她，还是刻意划清界线？
像是忐忑地等了很久烟花，期待绽放，又怕被灼伤，谁知最后还未绽开就已熄灭。
沸腾的血液平息下来，楚念才后知后觉泊原身边还有一个男人，她刚刚完全无暇顾及，只余光瞥见他手里拿着杂物，大概是泊原的助理。
他们是来做什么的？难道……
楚念心跳只加速了一瞬，很快就打消了念头。如果泊原真是来参加试镜的，为什么没在微信上回复她？就连他的经纪人都没有通过邮件与她联系，他又怎么可能不声不响地前来？
她转过身，走廊上空无一人，泊原早已不知进了哪个房间，如同刚刚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只不过是她的幻想。
楚念漫无目的地四处晃荡了一阵，心神不宁地走了回去。
选角导演看出她的恍惚：“倾言怎么了，出去一趟跟丢了魂儿似的？”
倾言是楚念在网上连载小说的笔名，后来她转做编剧，仍然沿用了这个名字。剧组里几乎没人知晓她的真名，平时都以倾言称呼她，极个别知道的人也都尊重她的意愿替她保密。
楚念还没想好如何回答，就听副导演侯成友笑着打趣道：“是不是遇到男主候选人了？突然见到大明星，这样失魂落魄也正常。”
闻言，楚念忍不住趁机问道：“侯导，我能问问这次的男主候选人有哪几个吗？”
“你还不知道？”侯成友有些意外，转向于宗仁道，“老于你也太沉得住气了吧，请到这么几个大咖，都没跟人炫耀一下？”
“我请到大咖很奇怪么？”于宗仁虽才三十来岁，在国内青春校园剧的领域却算得上首屈一指，平静道，“也就是泊原答应来比较稀奇吧。”
楚念头“嗡”地一响，伴随着一阵眩晕与耳鸣，模模糊糊听见侯导接着道：“没准是你早没请他。你早请他，他说不定早就来拍校园剧了。”
“我看未必。”于宗仁说，“我一开始请他的时候，他也没立刻答应，多要了好几集剧本，之后才决定要来的。你说这能是看着我的面子吗？”
“这么说，靠的是倾言的剧本？”侯成友看向楚念，眼中满是惊讶，“行啊，这尊大佛都被你请动了。”
楚念尚在云里雾里，既没想到于导真的邀请了泊原，更没想到泊原竟然答应来了。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她完全没做好招架的准备，见众人都看向自己，只得凭借仅存的理智应付了几句，其实压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好在众人都在兴致勃勃地议论泊原的事，无人察觉她的异常。
没过多久，女主角试镜的环节正式开始了。
于宗仁对待工作出了名的精益求精，在艺术追求上几乎可以称得上固执，再大牌的明星都一视同仁参与试镜。楚念虽然坐在边角，但知道于导既然叫她来，就不会只是流于形式走走过场，必然会参考她的意见，因此精神丝毫不敢松懈。
试戏的片段是，女主温宁与男主洛远多年未见，得知他即将参演自己创作的剧本时的反应。
楚念本就精神恍惚，这下心更乱了。她原本是为了弥补现实的遗憾，将泊原出演她写的剧本，两人阔别多年再次相见，作为最终的开放式结局。
谁知偏在此刻成真？
尽管她一直期待着这一刻，可真的实现时，相比于想象中的欢欣，更多的竟然是伤怀。尤其是一想起泊原刚才见到她时淡漠的神色，她更是感觉心口像是浸在冰水中一般。
几位女主候选人分别做出了自己的演绎，有不可思议欣喜若狂的，有得偿所愿默默落泪的。在楚念眼中，表现最为突出的当属贺云茜。
她是圈内新晋小花，一出道就以素净清纯又不失灵动的长相迅速走红，演技可圈可点，接的戏也都备受好评。
贺云茜本人活泼开朗，可一入戏，竟能瞬间切换到温宁那种沉静腼腆的状态。短短几秒内，她演出了从难以置信到惊喜难掩，再到忧虑感慨，神思恍惚的转换，几乎就是楚念刚才情绪变化的真实写照。
听着她对人物感情的解读，楚念感觉自己像被一寸寸剖开照明，有种被人理解的欣慰，也有种心底秘密被公之于众的难堪。
所幸现场无人知晓她是温宁的原型。
但下一场男主角试镜就不一样了。这将不再是她一个人的秘密。
而更戏剧的是，接下来试戏的片段是洛远与温宁在拍摄现场久别重逢。
楚念觉得这一定是老天对她不自量力浮想联翩的惩罚。眼前再次浮现起泊原淡漠的眼神，像是一把泛着冷光的刀，斩断了她的所有幻想。
然而第一位登场的男主候选人想象的场景大概更加美满，一来就在脸上写满了“这一天我早已等待多时”的深情，看得楚念差点自嘲地笑出来。
也不知如果这位男演员知道事实，会不会像她一样觉得讽刺？
第二个上场的是一位近期人气极高的当红男明星，眉目清俊，颇具少年感，最初走红便是通过一部青春校园剧，极为符合观众心中初恋的模样。
许是确有实力，再加粉丝追捧，他有些心高气傲，仿佛对于拿到男主角色已经胜券在握，竟当场提出要求：“可以给我找一个搭档配合演对手戏吗？”
连楚念都觉得他的要求实在过分。现在女主角人选未定，找谁都不合适。何况上一位候选人已经独自演完，给后面的人找搭档也有失公平。
谁知下一刻，于宗仁竟朝她一指：“这位是我们的编剧，正好身份也符合女主设定，要不你就对着她演吧？”
楚念一惊，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成为搭戏的对象，慌忙摆手道：“啊，可是我根本不会演戏。”
“没事，不用紧张，”于宗仁温和道，“你坐在这儿看着他就行，什么都不用干。”
男明星听出于导不愿找人与他搭档，本来心生不快，但一看楚念，倒真与女主形象十分吻合。瓷白的脸上嵌着两汪清泉般的眸子，面部线条柔和流畅，蓬松的马尾高高扎在脑后，碎发散落在光洁饱满的额头前，整个人如同白雪落枝头的吐蕊新梅。
他当即改观，认为于导是在给他找台阶下，很识时务地说：“行，就这么演吧。”
然后楚念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开始了表演。
客观来说，他情绪的层次是丰富的，既有久别乍见的感慨，又有对于过往的芥蒂，同时眼底还带着似有若无的按捺的情意。
如果这只是楚念凭空编造的故事，也许她都会觉得男主角此时应该有这些心理活动。可遗憾的是，那是洛远，他活生生的人物原型不久前才把这一幕真实上演，与这位男明星演绎的可谓毫无关系。
于宗仁没有做出评价，在进行了几轮问答和其他片段的试戏后，这位候选人也退场了。
楚念刚才问过，男主候选总共三个人。最后一个是谁，答案昭然若揭。
在等待泊原走进来的这几秒，她浑身僵硬，不知该以什么表情面对，坐在椅子上怎么调整姿势都觉得别扭。
不疾不徐步入房间的男人倒是神色从容，目光朝全场快速一扫，不曾在她脸上逗留一瞬，稳稳定在于宗仁脸上：“各位导演各位老师好，我是泊原。”
高中毕业后的六年里，楚念时常在各种场合听到泊原的名字，颁奖典礼、文艺晚会、访谈节目、其他演员的话中，甚至是偶然经过的路人口中。此时突然听见泊原自己说出，又是别样一番感受。
一如高一报到做自我介绍时，他说的那句“大家好，我是泊原”，顷刻间将她带回了从前。
尽管前两位候选人都长得俊逸非凡，可与泊原一比，总归少了几分鲜明的个人特色。泊原是单眼皮，却既不凌厉，也不厚重，眼型偏长却并不细狭，瞳仁漆黑如墨，眼白不染杂质，干净得令人莫名自惭形秽。
楚念正自出神，忽听于导已经讲解完试戏片段，对泊原说：“如果你需要的话，也可以像上一位一样，把编剧倾言当作女主演对手戏。”
楚念：“？”
端水是这么端的吗，于导？
即使知道自己仍然只需要跟刚才一样，静静地看着对方，别的什么都不用做，楚念也没有信心能做好。
那可是泊原啊。是她辗转六年，渴求时间冲淡一切，却到底没能忘怀的人。
于宗仁并不知道楚念内心的天人交战，转过头对她道：“倾言，说起来还是你跟我举荐的泊原呢，应该是对他很欣赏吧？怎么样，亲自对对戏，体验一下？”
楚念：“……”
她好想逃，却逃不掉。
“我都行。”楚念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得干巴巴地从牙缝里挤出答应的话，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不敢看泊原是什么反应。
“感谢倾言老师的推荐。”泊原彬彬有礼道。
他措辞简洁客气，寥寥几字就将两人关系亲疏划得分明，也让楚念意识到，现在他们的身份是编剧和演员，此外再无瓜葛。
她鼻尖一酸，抬眼看向泊原。他正注视着她，眼中是与刚在走廊遇见时别无二致的冷淡。
泊原的瞳仁大而深黑，有种湿漉漉的澄澈，一瞬不瞬地凝望一个人时，只要稍加一丝感情，轻易就能显得深情，但此刻他的眼里却只有形同陌路的疏远。
楚念沉默地看着这双曾经装满了她，总是因她而漾出笑意的眼睛，认定了一个事实——泊原从一开始就认出了她，只不过在如今的他眼中，她与陌生人无异罢了。
他真的要以此作为最终的演绎吗？她的心揪成一团。
尽管知道这才是最真实的情况，可在写剧本结尾的时候，楚念还是抱了一丝侥幸的期许。想来观众也希望看到圆满的结局，几个导演也是同样的心理预期。
果然，副导演发了话：“你可以开始表演了。”
泊原喉结上下一滑，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下，似乎切断了某种情绪，这才将视线从楚念脸上移开，看向侯成友。
“我已经演完了。”他淡淡地说。
第3章
侯成友原本只是善意提醒，没想到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回应，错愕道：“演完了？你的意思是，你刚才那个比现在看我还陌生的眼神，是你的表演？”
“是的。”泊原点头道，“看来我表达出了这层意思。”
结束表演后，他没有再朝楚念的方向多看一眼，说出的话更是如同利刃，直刺心窝。
楚念放在桌下的手紧紧绞在一起。
泊原这么说，无疑是在向她宣告，她于他而言已无关爱恨，不过是个路人。
“你觉得洛远与温宁多年不见，再次相遇时会这么冷漠吗？”侯成友皱起眉头，显然不认同泊原的演绎，“如果他真的对温宁没有感情，又怎么会答应来参演她的剧本呢？”
“因为那是洛远与温宁的约定。而洛远是个非常守约的人，如果做不到，就不会轻易承诺。”泊原面对质疑并不惶急，不慌不忙道，“既然他答应过温宁，那么无论如何，他都会尽力履行约定。这是他对自己，也是对他人的负责。所以他来赴约，和对温宁有没有感情没什么关系。”
侯成友若有所思，像是听进去了，追问道：“还有吗？”
“还有，两人分别多年从未联系，重逢时互相都不清楚对方的态度，一来就不管不顾地表露出所有想法，不合适吧？”泊原身形挺拔，昂然独立如一座青山，周身萦绕着一种无形的气场，如同山间流云。
“但你不觉得洛远是喜怒形于色的类型吗？”这次是选角导演发问。
“我认为那是他高中时期的性格。”泊原不知是早有准备，还是在阐述自己内心所想，“进入演艺圈之后，恐怕没有人会一直把情绪写在脸上吧？”
楚念心头一动，想起泊原从大一那年出道，戏路虽算不上坎坷，却也不乏波折，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早年锋芒太盛，一心维护自己所坚持的正义，得罪了不少圈内人。后来才有所收敛，不会再在明面上令人难堪。
然而一直关注着泊原的人都知道，他不管外在表现如何，都始终坚守着自己内心的原则。
他还是会在访谈时吐槽不背台词瞎说一气、纯靠后期配音的演员，只是不指名道姓。还是会暗讽当下圈内各种潜规则造成的德不配位才不堪任的乱象，只是措辞不再激烈。
他像一条明澈的山涧溪流，从演艺世界奔涌而过，即使穿过浓雾，也从未改变过剔透的本色。
“所以你认为，”于宗仁沉吟一阵，开了口，“洛远表现得疏离，是他长期身处演艺圈形成的习惯？”
“是，但也不全是。”泊原盯视着虚空中的某处，似在思索，又似在回忆，面色和语气一样冷淡，“当年是温宁决定斩断一切，现在也是她找洛远参演剧本，难道指望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楚念不自觉地咬住了下唇，微弱的痛感令她无比清醒。得知泊原参加试镜后，她确实心存过一丝他是为她而来的侥幸。可正如他所说的，她没有资格怀揣这样奢侈的希望，是她亲手葬送了这份资格。
此时窗外阳光明媚，楚念却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那条大雨将至的暗巷，听见那时的自己轻到飘忽的声音。
“你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然后泊原转身离开，背影没入巷子的尽头，目之所及只剩下一片空无的漆黑。
虽然那不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却是他刻在她记忆中的最后一幕。大概是因为，后来他果真像任何一次答应她的话一样，再没来找过她。
他确实，从不曾对她食言。
“再问个戏外的问题，”于宗仁继续问泊原，“你之前从没拍过青春校园题材，这次是出于什么考虑来试镜的？”
听到心里最好奇的问题，楚念情不自禁地抬起眼，意外的与一直吝于看她一眼的人对上了视线，当即一顿。
不过很快泊原就又移开了目光，仿若只是不经意间看了过来。
风从窗外涌入，将楚念的发丝微微扬起。她机械地坐在原地，看着泊原的嘴唇如同慢动作般缓缓开合。
像是有音画不同步的延迟，过了很久，她才听见他说的话。乍一听好像很官方，却又隐隐带着一种别样的真挚。
“我认为剧本和主创团队都非常优秀，如果有幸合作，我会珍惜这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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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一天的试镜，楚念回家时已是傍晚。长时间的精神集中与情绪消耗令她疲惫至极，昏昏沉沉走到小区门口，忽然一辆车开到她身边，降下了车窗。
开车的女人虽年纪不轻，却仍称得上风姿绰约，乌发垂肩，白皙的脸上妆容精致。若是路人见了，只会感叹岁月不败美人，可楚念一见，却当即倒吸一口凉气，倦意都吓退了大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