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风愈发猛烈,一下下撞击在玻璃上,震得窗户“哐哐”直响,像在剧烈地颤抖。
“你说什么?我操控你?”肖穆青满脸错愕,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颤声道,“我做哪件事不是为了你好?到头来居然成了操控你、毁掉你?”
“你的‘好’太沉重,太让人窒息了,我承受不起。”楚念真的有些呼吸不过来,深深抽着气,声音里已经染上了哭腔,“从小到大我什么都听你的,就不能让我为自己的人生做一回主吗?”
肖穆青眼中流露出一抹受伤,胸口剧烈起伏着,却生生压抑住,抱着双臂坐得笔直。
平复了一阵,她忽地冷笑了声:“你是不是觉得,只要我不管你,你就能按照自己的想法过上理想人生?你爸这么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这儿,你就一点也不参考吗?”
猜到她会提起父亲,楚念也不意外:“他也成功过,只不过现在处于低谷而已,谁能断言他以后不会重返巅峰呢?事业有高低起伏不是很正常吗?”
“是吗?”肖穆青侧头望向窗外。
她的眼神有哀伤、无奈,还带着几分讽刺,不知是在嘲笑楚念,还是在嘲讽自己曾经也有过的那份天真。
失神良久,她低声问:“那他拍电影拍得身负巨债,自己在外地拍戏,留下我应对上门追债的债主,也正常吗?”
第39章
夜色深如浓墨, 天上不见星月。
肖穆青定定地看着楚念,似乎真的想从她这里找到答案。
楚念被突如其来的两个词敲得头晕眼花。
身负巨债?上门追债?
这些从未听闻,更未亲眼见过的事情, 让她感到陌生而遥远,只希望那是母亲骗她乖乖就范的幌子,心底却隐隐有预感, 这确实是真的。
见楚念不说话, 肖穆青笑容惨淡:“怎么?这就被吓住了?催债的都还没到你面前, 指着你鼻子叫你还钱呢。”
她咬紧下唇, 抱臂抓着手肘的指节捏得发白, 眼神陷入虚焦, 似乎想起了当时的画面,接连深呼吸了几次, 才能继续说下去。
“不告诉你这些, 是怕影响你学习。让你好好读书,是希望你以后能找个稳定的工作, 过上安稳的日子,你呢?”她重新看定楚念, 情绪愈发激动,甚至浑身战栗,“你偏不听, 偏要重蹈覆辙, 偏要来气我!我真是造了什么孽才摊上你们父女俩, 是不是真的要我被追债的逼死才甘心啊?!”
肖穆青像是要把隐忍多时的心酸和憋屈一吐为快, 说到最后眼泪已是夺眶而出。
楚念从没见过母亲这样, 心像被揪成了一团,眼前也一片模糊。
关于父母早年的事, 她曾断断续续听家里人说起过。
肖穆青出身于条件优渥的家庭,养尊处优地长大。因为她喜欢服装设计,父母就送她出国留学,在这个领域深造,回国后又出资给她开了一家高定服装店,还安排了经验丰富的人帮忙打理。
经营店铺期间,她认识了楚东。那时楚东还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导演,可她从一开始就觉得他很有才气,认为他没火只是机遇问题。
两人相爱后,遭到了肖穆青父母的强烈反对,直言搞艺术的个个心比天高,能做出一番成绩的寥寥无几,真要嫁给他,没什么时间能待在一起,还得跟着过穷日子,她不可能受得了。
肖穆青从小任性妄为惯了,坚信自己的判断不会有错,跟父母大吵了几架,一次比一次激烈,最后更是扬言宁愿跟家里断绝关系,也要跟楚东在一起。
父母气极,断了她的所有经济来源,却仍见她铁了心不回头。到底是最疼爱的小女儿,到了最后,他们还是给她留下了服装店,只是将店长撤走了,交由她独自打点。
尽管几经波折,肖穆青渐渐还是上手了管理店铺的事。楚东也终于凭借一部电影一炮而红,成为名噪一时的导演。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这更让肖穆青认为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后来他们又有了楚念,更有了家庭美满的感觉。
变化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某次店里遇上急事,楚念也生病需要人照顾,楚东却不在身边。也许是楚东接连拍了几部票房惨淡的作品,被业内唱衰。又或者是一次次拨不通的电话、联系不上的人、被遗忘的生日。
两人之间本就聚少离多,为数不多在一起的时间也大都被争吵填满。肖穆青希望楚东别再那么固执,只拍自己想拍的内容,无视市场规律和流行热点。楚东却依然我行我素,认为要真像她说的那样做,就失去了创作的意义和价值。
然而楚东的坚持,换来的却是每况愈下的票房和风评。肖穆青从最开始的好言劝说,逐渐变成了言辞犀利的尖酸挖苦。强烈的自尊心让她不愿承认当年父母说的是对的,可她对楚东说出的话,却已不知不觉代入了他们的观点。
楚念其实早就注意到了父母愈发频繁的争吵,尽管他们在她面前已经尽量掩饰收敛。
她发现,好像只有她乖乖听话,拿着优异的成绩单回家的时候,家里的氛围才会愉悦一点,和平才能延续得长久一点。于是她总是努力做出乖巧懂事的样子,试图一次次用优秀的表现换取父母短暂的和谐共处。
可现在看来,那只是维持着表面虚假的宁静罢了。原来父亲的事业早已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他竟宁愿冒着负债累累的风险,也要坚持按自己的想法拍电影,始终没有动摇。她一时真不知道,到底应该钦佩,还是指责。
他确实守住了内心的原则,却也将曾经决意要守护的人推向深渊。
肖穆青说楚念是“重蹈覆辙”,也不知说的是像她自己一样,执意选择父母认为不合适的人,还是像楚东一样,执意选择不该继续下去的道路。
反正无论是哪种,都必将受到她的阻拦。以肖穆青近乎偏执的认知来看,断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悲剧在女儿身上重演。
这么多年过去,楚念好不容易才找到与母亲之间短暂的平衡点,尽管那只是一种迫不得已的粉饰太平。
明明这么久都一直相安无事,明明只要撑到这部剧拍完就可以坦白一切,却偏偏在今天,偏偏在最后一点关卡被撞破。
她这时才想起,肖穆青的确提过一句,要先去锦平周边的一个城市,然后才过去。可怎么也没想到她们会在同一时间来到机场,还正好半路碰见。
楚念觉得一定是之前太过顺风顺水,把运气透支了个精光,导致最终差了这临门一脚。
就差这么一点点。
肖穆青此刻一旦知道真相,决不会再放她去锦平。但以于宗仁的习惯,随时都会调整剧本细节。如果她真的去不了,便只能由他人操刀,也不知最后会改成什么样。
楚念一想到剧本会由别人整改,就一阵难受,脑中闪过各种托词和借口,犹豫着要不要再做一次垂死挣扎,比如说只是出差恰好在栖宁中转,马上就要去其他地方,所以没有告诉母亲。
然而不等她打好腹稿,这番说辞就已没有了用武之地。
“倾言,你在这儿站着发什么呆呢?”几个剧组的人路过,见她兀自出神,笑着打趣道,“还构思剧本呢?别一会儿把飞机赶丢了啊。”
好了,这回彻底死定了。
楚念闭了闭眼,道:“你们先过去吧,我还有点事。”
“哦,好吧。”几人这才注意到站在她面前的肖穆青,却不知两人是什么关系,好奇地打量了几眼,渐渐走远了。
肖穆青瞥了眼他们的背影,又看回楚念,皱眉道:“倾言?剧本?”她似乎已经猜到几分,脸色难看得能拧出水来,“你给我解释解释?”
航站楼过道人来人往,不时还有剧组的人经过,朝楚念这边张望,马上何慕也要从洗手间出来了。这里实在不是一个适合长谈的地方。
“找个人少的地方,我慢慢跟你说,行吗?”楚念小心翼翼道。
肖穆青深吸一口气,默不作声地拉起行李箱朝前走去。
楚念知道她虽情绪不稳定,随时可能发作,但极要面子,很少当众发火。现在这个反应,就是默许了,准备去找个说话的地方。
不过她的步速很快,像是火气已经窜了上来,马上就要压制不住了。
楚念不敢和她并排走,提心吊胆地跟在她身后,暗暗复习着曾经为了这一刻,准备了无数次的措辞。不知怎么,脑中毫无预兆地闪过一幕。
——“改变你的备战计划,把我化入你的战友阵营。”
——“让我做你的同盟。”
光线昏暗的长廊,余光是摇曳的影子,面前是靠得很近的人,像在温声耳语。
泊原。真的要把他牵扯进来吗?
不久前一起改剧本时,他与她商议,改写了温宁向母亲坦白工作这一段。虽然主要还是靠温宁本人说服了母亲,但是将洛远也加入了进来,与她共同进退,做她坚实的后盾。
只是没想到,最后恰好是两人没在一起的时候,她撞见了母亲。
或许这就是现实,打得人措手不及。再多预设,再多幻想,都是虚妄。
“喂,小李。”肖穆青不知何时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计划有变,我今天不过去了。临时有事,我处理完再通知你。”
楚念暗自一惊,看来母亲已经做好大动干戈的准备了。她不走,自然也不会放她走。
听着肖穆青还在跟电话那头的人布置工作,楚念隐隐觉得,也许这就是最后一个可以告诉泊原的机会。
但告诉他之后呢?
是让他现在穿越机场的茫茫人海赶过来?还是再次让他平白无故遭受肖穆青的斥责?
她真的要做这么自私的事吗?说不定泊原在半路就会被人团团围住,又或者母亲一见到他,就会把对她的怒火,统统转移到他的身上。
楚念心里充满了各种怀疑与担忧,握着手机的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广播语音不时响起,混杂着周围喧嚣的人声,一时仿佛什么也听不清。高高的穹顶泛着浅蓝色的光,她茫然地走在熙攘的人潮中,感觉自己像是坠入了无底的深海。
一道背影忽然闯入了楚念的视野。
看着是个十七八岁的瘦高少年,一头利落的短发,肩膀不算太宽,背脊却挺直。尽管知道是不认识的人,可或许是他的身形和发型都与高中时的泊原有些相像,楚念没能立刻挪开视线。
他向前走的步伐坚定而果决,可独自一人的背影,莫名又透着股落寞。
楚念蓦地想到,与泊原分别的那天,他也给她留下了一个相似的背影。
无论是前几天拍戏时再次看见,还是此时此刻又一次想起,她的感受似乎都还如当年一样强烈,心像被什么重物撞击,疼到发木。
她实在无法忍受这种事再来一遍。
那才叫做“重蹈覆辙”。
如果这是种自私,那就让她自私一次吧。
毕竟之前的每一次,她都为别人考虑多过自己。
或许她也可以像温宁那样,相信洛远能助她一臂之力,做她强有力的支撑。
楚念终于拿起手机,点进了泊原的聊天界面。
第40章
高中毕业后的这几年, 楚念不知多少次问过自己,如果真能回到过去,要怎么扭转局面?尽管她学过很多编排情节的技巧, 可运用到现实上,竟还是想不出两全其美的解法。
楚念已经记不清,高二跟母亲大吵的那一架是怎么结束的了。只记得那晚之后, 肖穆青的精神状态变得很差, 每晚回家后一言不发, 满脸疲态。
有时, 她会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大为光火, 比如楚念的鞋子没摆好歪倒在了地上, 又或者是她没有及时收晾干的衣服。
但大多时候,她都消沉低迷, 像是游离在另一个世界。倒热水时会突然走神, 直到水溢出来烫到手才骤然惊觉,失手将杯子打碎在地。收拾玻璃渣时又不知神游到了哪里, 不小心划破了手。
看着母亲变成这样,楚念实在无法再与她争辩, 占据内心的只有与日俱增的歉疚,剩下的那些恼怒和反抗,只能暂且搁置在一边, 化作无处安放的无奈。
其实楚念也不知道, 到底还要不要艺考。但她还是想向母亲证明, 选择文科绝对不是她一时冲动, 也不是为了谁才去的。因此她投入了更多精力在学习上, 准备用成绩说话,也希望母亲见了心里能好受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