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泊原, 楚念自然不敢再跟他一起回家了,却也不想告诉他被母亲发现的事,怕他又想起肖穆青对他说过的话,便只道:“最近学校附近治安好多了,你晚上不用送我了,早点回家吧。”
泊原目光在她脸上悬停几秒,似是想问什么,最后却还是只说了“好”。
日子就这么沉寂下来,默无声息地悄然流逝。栖宁的初春总是忽冷忽热,好不容易出几天太阳,升了一点温,又猝不及防被一场雨浇熄。
也许与乍暖还寒的时节有关,肖穆青的情绪尤其阴晴不定,人也明显消瘦了,连脸颊都有点凹陷,显得颧骨高高凸起。
楚念愈发不放心她,每天晚自习结束,都会发个消息让她按时关门,早点回家。好在肖穆青在这件事上还算听劝,只要收到她的消息,都会回一条,表示今晚会准时走。
然而有天晚上,楚念照例在放学时发了条消息,却一直等到到家,也没有收到回复。
她有些心慌,当即打了个电话过去。等待音一声接着一声,将时间拉得格外漫长,却始终无人接听。
不安的情绪像一只无形的手,捏紧了心脏。
服装店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大型商圈里,公交车几站就能直达,楚念决定去店里找她。
一路上又打了好几个电话,仍然没有接通。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重,总觉得像是出了什么事。
下车后,楚念一路飞奔往商圈大楼里跑。店铺在三楼,看见直梯都在高楼层,迟迟下不来,她选择了走扶梯。
此时楼内已经放起了提醒即将关门的广播,大多数人都在下楼准备回家,她的逆流而上显得格格不入。
迎面与两个姐姐擦肩而过时,她听见了对方的议论。
“那几个人看着也太吓人了,不会是来找茬的吧?”
“是老板娘惹上什么事,还是惹上什么人了吗?”
不确定她们说的是不是肖穆青,楚念一颗心又下沉了几分,不禁再次加快脚步,向前跑去。
才到店门口,就见三个身形魁梧、面露凶相的男人将肖穆青半围起来,似乎正在逼问什么。店里没有一个顾客,连店员都不知所踪,大概是已经被遣散了。
听到门口的动静,四人都转头朝她看来。
肖穆青原本只剩麻木的眼睛倏然多了几抹惊惶,失声道:“你怎么来了?快回去!”
楚念已经猜到几分,向四周搜寻了一圈,物色紧急情况下能拿什么东西当武器,然后提着一口气走了过去。
“你们在干什么?”她的目光从三个男人脸上扫过。
“你是——”一个拇指戴着戒指的中年男子对着楚念打量几眼,有了猜测,“楚东女儿吧?”
话音刚落,肖穆青忽然往前迈了几步,挡在他和楚念之间:“你们有什么事冲我来,不要为难她一个孩子。”
“冲你们谁来都一样。”戒指男不耐烦道,“要么现在就还钱,要么先拿这家店来抵,没什么好说的。”
楚念肯定了自己的猜想,这三个就是母亲口中“上门追债”的人。也不知这是他们第几次找上肖穆青了,她近日状态那么糟糕,多半跟这事也脱不了干系。
“为什么要冲着我们来?”楚念紧攥着拳道,“以个人名义借的钱,且仅归个人使用的,不需要夫妻双方共同偿还。”
上次母亲提起这事后,她在网上搜索了很多相关情况的注意事项和应对方式,没想到此刻真的会派上用场。
“你怎么证明那些钱仅归个人使用了?你们家没有你爸买的东西?”戒指男反问。
“要不是找不到楚东,我们也不会逮着你们不放。”旁边一个戴金链子的男人帮腔道,“但现在你们没一个人配合,让我们很难做啊。如果要一直这么僵持下去的话,我们只有自己看着什么值钱,就把什么拿走了。”说着竟真的四下环顾,搜索起了目标。
楚念努力回忆着自己看过的讯息,提高音量道:“你们未经同意进入这个门店,已经构成了非法侵入他人住宅罪。硬要我们给钱,不给不让走,这是非法拘禁罪。强行拿走财物,这是抢夺罪和侵占罪。”
“哟,小姑娘还给我普起法来了?”戒指男讽刺地一笑,“所以你的意思是,追债的人做什么事都是违法犯罪,欠债的人不还钱反而有理了是吗?”
说着他又朝前迈近了一步,还回过头向两个同伴使了个眼色。
那两人一点头,不动声色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不知要干什么。
楚念吓了一跳,正犹豫要不要去拿个东西防身,忽然被母亲拉得往后一退。
“都给我站住!”一直没说话的肖穆青忽然怒喝一声。
她深深吸了口气,虽是极力克制,声音却仍带了丝抖:“我跟楚东,已经离婚了。”
楚念惊诧地望向她,想从她的神情分辨这是真的,还是为了撇清关系虚构的说辞。
通明的灯光下,连口红也掩不住肖穆青面色的苍白,眼神已经再次回归空洞,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灵魂。
“所以——”她冷冰冰地抬眼,抬手指向大门的方向,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尖叫,“你们给我出去!马上!”
“喂,你冷静点。”戒指男没想到局势会有转变,却还是不想就此罢休,继续赖在这儿,“不管你们离没离婚,我们现在找不到楚东,也只有找你们解决问题啊。”
见他还想靠近,楚念护住肖穆青,高喊道:“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报警!”她按亮手机点进呼叫界面,飞速按下报警电话,“到时候看看到底谁有理!”
戒指男这才顿住,举起双手,以示自己没有恶意:“我可什么都没干啊,你别冲动。”
三人面面相觑,互相递了几道眼神。戒指男皱着眉冲外面一摆头,绕开她们朝门口走去。另外两人也跟上离开了。
直到确认他们已经走远,不会再回来,楚念才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气,发觉后背不知何时渗出一层薄汗,早已冷了,衣物贴在背上一片冰凉。
但此刻她已顾不得那些。
“妈,你说的是真的吗?”其实她已经确认了,却还是忍不住想问。
肖穆青一直虚浮在空中的视线终于落在她脸上,红着眼圈道:“本来想等你高考结束再告诉你的,怕影响你学习,但刚刚要是再不说,我怕他们真要干出点什么事。你不在场也就算了,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真的没法活了。”
窗户紧闭,四周寂静无声,连空气都像是静止的。
楚念其实不算特别意外,毕竟父母感情不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真的听到这个消息,还是有种突然袭来的冲击与刺痛,就像是一直如履薄冰谨慎前行,最后却还是一脚踩空,掉进了寒冷彻骨的冰水中。
沉默一阵,她轻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最近,你爸提的。他说他不是称职的父亲,也不是合格的丈夫,事到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拖累我们。”肖穆青嘴角浮起一个惨淡的笑,神情破碎,话也语无伦次。
“其实我开始一直不愿意,总觉得同意了,就说明我当初做的决定都是错的,所有的抗争、痛苦和忍受,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她太阳穴处青筋暴起,似乎正在承受极大的痛楚,艰难道:“我现在才明白,我是自作自受,就是苦了你。我天天叫你学习,却还是让你跟着一起面对这些事,耽误了你。我也不是称职的妈妈,有时候一忙工作对你也疏忽了。你可不能像我一样,但我这辈子,恐怕也就是这样了。”
楚念知道母亲自尊心极强,很少说这种话,正想劝慰几句,还没开口,却见肖穆青哀怨的眼神刹那间变得凄厉,突然像发了狠般冲向旁边的衣架立杆,头重重撞在上面,然后栽倒在地!
接下来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只觉得原本就静默的空间在那一瞬间更像是被抽了真空,她连自己的喊声都听不见。
断断续续的回忆碎片里,大致能看见,她的呼喊引来了店外的路人,有人搭手帮她把肖穆青抬到了椅子上,有人打了医院急救电话。
至于她在医院守了多久,其他亲戚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谁把她送回家休息,让她先好好读书别太担心,楚念一概都不记得了。
一切就像是一场噩梦,可怕到经历过一次,就不愿再闭眼回想其中的细节。
肖穆青被诊断为双向情感障碍,除了必要的药物治疗,医生还嘱咐楚念,要尽量避免与她发生冲突,以免刺激到她,致使病情更加严重。
楚念想到此前与她的几次争吵,只觉得像有沉重的石块压在心头,闷得喘不过气。
所以,当后来肖穆青再一次苦口婆心地劝她别去艺考,踏踏实实学习的时候,她没有再向从前那样立刻反驳,而是看着她头上的伤痕,长久地,陷入沉默。
第41章
那段时间, 无论家里情况如何,只要一进学校,楚念总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好像跟从前别无二致。旁人只道她照常埋头学习,只有她自己知道,唯有沉入题海的时候, 才能自我麻痹, 短暂地逃离一会儿现实。
还有一层原因是, 她不想让泊原看出异常。只要他不问, 她就不用提起, 那些不得不面临的抉择也就可以一拖再拖。
然而问题并不会因为逃避而消失, 该来的总会来的。
距离艺考集训还有一个月时,有天晚自习结束, 泊原终于还是挑起了这个话题。
“你看好报哪家艺考培训了吗?”他语气很随意, 就像只是临时想起这事随口一问。
楚念却清楚地看见,几张培训机构的宣传单被他课桌上的书本压着, 露出一角。
她知道泊原的父母早就找了表演老师对他进行专业培训,他根本无需再参加集训。所以那几张传单, 大概都是替她物色,供她参考的了。
原本就很难说出口的话,在看到这一幕后, 变得更加难以启齿。
楚念能感受到, 泊原是希望跟她一起参加艺考的, 却又为了不影响她做决策, 尽量掩藏起这样的心思, 可她还是能从这些细枝末节中窥见一斑。
她时常觉得不该这样。
他那么自由肆意的人,为什么要因为她, 在这些事情上小心谨慎?
何况她并不值得他这么做。
她不仅将要违背他们的约定,还可耻地一直没有告诉他,让他误以为她还跟他一起在这条路上坚持。实在是太卑鄙了。
背着书包放学的同学陆陆续续从他们身边经过,楚念慢吞吞地收拾着桌上的练习册,直到周围的人都已离开,才终于开口。
“泊原。”她很少这么郑重其事地叫他名字,声音却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我不打算参加艺考了。”
身边的人明显僵了一瞬,但又迅速调整过来,甚至语气还带了点玩笑:“为什么?突然觉得自己成绩这么好,艺考太浪费,大材小用了?”
“不是。”楚念垂着眼,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她并不想把家里的事告诉泊原,下意识地认为他应该离这些与他无关的糟心事越远越好。
“是因为你妈妈吗?”
楚念猛地抬起头,看见泊原眸色深沉的眼底,有一瞬间以为他已经知道了一切,又在下一刻反应过来,大概是肖穆青找他那次,表示过对于她要艺考的反对。
她点头“嗯”了一声。
抛开背后的具体情况不论,这也算是事实吧。只是……歉疚、不甘和遗憾无孔不入地侵袭着她的心。最后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句。
“对不起,我食言了。”
教室里的人已经快走空了,只剩几个做清洁的同学还在,留在位置上的两人变得很是显眼。
注意到旁人若有若无的视线,楚念有些不自在。
泊原没有留意到别人,只是一见她的反应就明白原因,背起包道:“先往外走吧。”
走出教室没几步就到了操场,拂面的风已经褪去寒意,带着几分湿润的触感。夜空中浓云密布,看着像是大雨将至。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泊原忽然道:“我觉得,也不算吧。”
楚念怔了下,才理解他接的是她说自己食言的话。
“拉勾那次说的是我演你写的剧本,你现在不学编导,不代表以后就一定不当编剧了啊。”泊原目视前方,像是在替她解释,又像在自言自语,“还有说要考同个大学那次,也是我临时起意诓你的,你都没回答完整,所以也不作数。”
楚念不知道为什么局面会演变成泊原反过来安慰她。明明他才是被辜负的人,却为她找了这么充分的理由。
他看着很平和,像是没怎么当回事的样子,却这么快就罗列出了他们曾经做过的约定,分明都清清楚楚地记在心上。
嗓子像被什么堵住,说不出话来,又听泊原接着道:“反正我们还可以考同个城市的学校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