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棠那一刻忽然就火了:“他们不喜欢我!你以为我读研读博你妈就会喜欢我了吗?不会!我告诉你赵平津,你妈看不起我,因为我们门不当户不对!因为我不是谁谁谁的女儿,因为我没有父母的依傍,因为我出身贫寒一无所有!”
赵平津烦躁地答:“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极端武断?”
那一夜她哭得很伤心,也许是已经预感到这段感情已经走投无路。
他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好好好,你去拍戏。”
黄西棠呜咽着说:“那你怎么办?”
赵平津咬着牙说:“我们八年抗战,绝不分手,要不我们直接去领证,你给我生个孩子?”
凌晨的时候,他们在车后拥抱。
黄西棠紧紧地拉着他的手,将脸埋在他的肩头,狠狠地咬了他一口,她呜呜地哭:“赵平津,我爱你,我一辈子都不放开你。”
她的声音还是熟悉的,却忽然间换了一张陌生的脸,在千人万人的颁奖典礼,无动于衷地流泪。
赵平津忽然觉得身体发热。
脑海中慢慢清晰浮现的,是她在盛光之下,毫不自觉地流泪的脸,红的胭脂白的粉,浓眉毛俏鼻子,红唇是一抹饱满的樱桃色……就是在那一刻,他发现自己接受了那张脸。
她的灵魂逼迫而出,在他的眼前灼灼发亮。
他从来没有办法抗拒她,他想把她摁倒在地板上,想发疯地吻她洁白的脖颈,想狠狠地把她揉进怀里,擦去她脸上可恨的泪水。
他整个手臂都在颤抖,心脏随着血管在剧烈地鼓动,仿佛下一刻就要刺碎胸腔,恍惚之间脸颊划过温热的液体,他爱到两个人的灵魂都在颤抖的时刻,他最后记得的已经不是她的脸,他刻骨地恨着她最后那一刻轻蔑而嘲讽的神色,那样的眼神望着他,好像望着一堆垃圾。
他掀翻了桌子,她摔倒在地板上,地毯洇出一片凄厉的红。
分手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们吵架吵得很厉害,却在每一次吵架后,陷入了更深更绝望的爱。她拍的电影《橘子少年》入围了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剧组要去法国走红地毯,黄西棠在家里摊开箱子收拾行李出国,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兴奋,他还记得她跪在地上,忽然回头望着他,手里捏着一把牙刷,哀哀地说了一句:“赵平津,我如果要做演员,是不是一辈子都配不上你?”
他为了挽留这段感情,为了想要跟她在一起,想尽了各种办法。
她要拥有自由和尊严,她要无拘无束地追求梦想,他只好豁出去跟他整个钢铁般军纪的家庭拼了命。他深知他母亲成见已深,便想方设法从他祖父母处入手,他一得空就跟祖母细细地说她待他有多好。赵平津常常跟他奶奶说,他工作忙,有时候加班多,人姑娘每天晚上下了戏都去给他熬粥,连带他身边的明哥儿和小敏他们的消夜都照顾得妥妥帖帖的。他还冒昧托人出面请黄西棠的系主任给老爷子打了个电话,夸奖了一番这个刚刚在国际电影节上为国争光的优秀学生,然后将她大学四年的成绩册,她的奖学金证书,林永钏导演对她的评价,悄悄地放在老爷子书桌前。
老爷子一个人戴着老花眼镜,在书房看了两天,最后松了口,那天晚餐的桌上,当着儿子儿媳的面儿,清清楚楚地说了一句:“舟儿,周末带她来家里吃个饭吧。”
他记得那一刻的狂喜。
只是那顿饭后来没有吃成,因为隔了两天,就出事了。
到最后他终于明白他原来不过是一个被人踩着往上爬的梯子,最后还要被她推倒奚落。
她凭什么一脸无辜,凭什么一副哀哀切切的神情,她凭什么哭。
怎么会有那么可恨的女人,他恨到了极致,只恨不得直接杀了她,却最终什么也不能做。
眼前忽然一片刺目的灯光乱闪,激烈的喇叭声这时才传入耳中,赵平津愣住了一秒,才直觉地一脚死死地踩尽刹车,手上猛打方向盘,下一刻,车子瞬间撞进路边的防护栏,砰的一声钢板巨响,他的眼泪终于痛痛快快地流了下来。
前座的气囊弹了出来,他觉得轻松了,甚至没有一丝痛楚,恍恍惚惚失去了知觉。
西棠走过机场的客运长廊。
夏季的京城,天空蔚蓝高远,西棠记得以前在电影学院,抬头望过去是无垠的蓝空,鸽子的悠长哨声划过,鼓楼外是大片的绿地,而如今从机场巨大的玻璃窗外,只看得到一片灰蒙蒙的天。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再来过北京。
曾经她多么热爱北京,大而空旷的北方城市,她以为自己会在这里定居,跟一个深爱的男人,生活一辈子。
后来她离开时,是躺在救护车上,意识不清,生死当头,再没有什么值得挂念。
这五年来,西棠只来过一次北京,哪里都没有去,火车到了北京西站,她下火车直接去了九公山墓园看钟巧儿。
她知道自己此生已经不再适合北京。
一个穿着休闲西装的男人在出站口接到了她,他特地确认问了一句:“黄西棠小姐?”
西棠点点头。
他的脸色那一刻甚至有一丝微微的惊诧,但很快调整了过来,他客客气气地道:“您好,我姓龚,是赵先生的助理。”
西棠杀青了上一部戏,她脑袋上的头发开始冒出来,毛茸茸的两三寸,公司造型师给她修了一下。
有点像个清秀可人的小男生。
她神色有点呆呆的:“他怎么了?”
龚祺说:“车子好,没大事,沈先生走不开,特地吩咐我来。”
医院里,赵平津午睡醒来,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影,缩在病床对面的沙发上,抱着枕头打瞌睡。
赵平津叫了一声她名字,有气无力的:“喂,你怎么来了?”
西棠也没睡着,闻言站起来:“你醒了?要喝水吗?”
赵平津点点头,西棠将水杯端过去给他。赵平津伸手去接,右手动了动,却忍不住直皱眉,他胸口撞断了两根肋骨,造成气胸和积血,所幸内脏没大事,胸口绑着绷带,他受不了疼,天天要打止疼药。
西棠看见他脸都白了:“要叫护士吗?”
赵平津没好气地答:“你就不会自己拿着给我喝?”
晚饭时候西棠给他喂饭,赵平津这几天干躺着什么也不能做的烦躁心情从见到她忽然就消散了。他看着眼前的人,低眉顺眼地给他挑鱼汤里的刺,乌溜溜的头发新长出来,看得到额头一层软软绒绒的细毛,忍不住嘴角微翘:“哎,这么温良恭俭,下部戏演古装了吧?”
西棠一把将勺子塞进他的嘴巴:“吃你的饭。”
夜里交班医生过来查房,这位也是他的发小,见到西棠在,挤眉弄眼的,嘴上却一本正经:“今天恢复得还可以,舟舟,夜里止痛药减了吧?”
赵平津却认真做了介绍:“这是西棠,这是周子余医生。”
西棠客客气气的:“周医生。”
赵平津说:“子余是上海人,西棠很会做本帮菜,毛蟹和春笋什么的,便宜你小子了,明天白天的班吧,中午过来吃饭。”
西棠会做菜,很小的时候就在厨房给妈妈打下手,到了北京之后,一个鱼米之乡养大的江南女孩儿,为了他开始接触各种面食的制作,赵平津吃得一向讲究,但对黄西棠煮的东西却从不挑食,疙瘩糊了也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们刚住在一起不久,黄西棠开始学着给他做饭,那一天晚上他下班回来,她从热气腾腾的厨房出来,神气活现地端出了一碗炸酱面。
那一碗面做得非常的漂亮,肉丁被黄酱咕嘟透了,肉皮红亮,面码儿上的香椿芽儿和青豆嘴碧绿一片。
也许是幻觉,他感觉自己吃出了家里老保姆的味道。
她坐在餐桌旁,有点忐忑不安的神情,一直问他好不好吃。
他只是搁下筷子,淡淡地说了一句:“不错。”
哪怕只是这样,黄西棠也乐得欢呼一声,扑过来狠狠地亲他。
他几乎都要忘记了那些时光,她待他,原来也是用过心的。
此刻的黄西棠听到做饭,只在一边对着他干瞪眼。
京城昂贵的私人医院的贵宾病房,跟五星级酒店似,一整个厨房闪闪发亮。
赵平津对她无辜地笑。
那白袍帅气的医生一听就笑了:“真的啊,有口福了,先谢谢了,侬也是上海人?”
西棠上海话说得不地道,也无意跟他攀关系,还是用普通话规规矩矩地答了:“家母是沪上人。”
晚上赵平津打完点滴,早早困了,毕竟还是病人,西棠给他收拾好了换洗衣服,回来房间看见他还醒着,便说:“睡吧。”
赵平津望着她,忽然说:“为什么肯来北京?”
倪凯伦签下的合约里有一条规定,就是她永远不会来北京见他。
西棠也望着他,不痛不痒地答了一句:“沈敏说,加钱。”
赵平津气得骂了一句脏话。
西棠看着他气到发白的脸,扬了扬下巴对他笑了笑,直接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高积毅来探病,一进病房,就看到西棠正给赵平津喂早饭,他一下就乐了:“哟,舟舟,哪来的这小保姆?”
西棠直觉反应回头看了一眼,却又马上转过了头,慢慢放下了碗。
赵平津神色也有点异样,却还是维持住了若无其事的神态:“来了?一块吃点早饭。”
高积毅瞬间也回过了神,迟疑了几秒,思索着称呼,实在难以掂量她在赵平津心中的分量,最终选了个最稳妥的:“黄小姐?”
西棠仿佛没有听见似的,竟没有答他的话,起身擦了擦手,默默地走出去了。
赵平津在病床上叫住她:“喂,你去哪?”
西棠也没理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走了。
赵平津一顿早饭吃到一半,没办法只好自己动手,左手不习惯,右手牵动胸前的伤口,疼得直抽气。
高积毅立刻按铃叫护士:“唉,你们这怎么伺候病人的?”
一位年轻的小护士来喂赵平津,一边拾起勺子,一边悄悄地盯着他望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忍不住一直抿嘴偷偷地笑。
高积毅拉了张椅子坐在一旁,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人家护士:“外资医院的护士就是水灵,妹妹,有对象了吗?”
小护士脸颊飞起两朵红晕。
赵平津勉强吃了两口,实在没胃口,叫人走了。
高积毅在一旁啃苹果,一边望着赵平津,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真有那么好?”
赵平津知道他说什么,仰着头躺在病床上,面色平静:“有她在,还觉得人生有点乐趣。”
高积毅点点头,可怜的语气:“你就被她收拾过那么一回,我看你是颓了。”
赵平津眉目之间浮起一层倦意:“过去的事情了,算了。”
高积毅笑笑:“你要真能过去,那就不叫赵平津了,你就揣着这报复心理吧,反正也没事,先玩着吧,最后你会发现也不过就那样。”
赵平津不置可否:“也许是吧。”
高积毅走出去的时候,看到黄西棠站在院子里的小花坛边吸烟。
高积毅站过去,从裤兜里抽出一支烟,含在嘴里说:“借个火?”
西棠将打火机递给他。
高积毅点着了烟,吸了一口,喷出一口烟雾:“你跟舟舟也真挺有缘分,那么多年了,还能凑一块儿。”
西棠依旧没有说话,烟雾中的嘴角,有一抹淡淡嘲讽的笑。
高积毅望了她一眼,她眉眼之间不是当年的小姑娘了:“还在拍戏?”
西棠终于说话:“高先生,我不值得您寒暄。”
她熄了烟转身要走。
高积毅在她的身后慢慢地说:“西棠,你要名要分,将他逼往我们那个圈子游戏规则之外,他的风险太大了。”
西棠无声笑了一下:“我要?高先生你太抬举我了。”
高积毅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你以为舟舟真那么好,真对你旧情难忘,想要跟你再续前缘?”
西棠站定了,回头对他笑,笑得又纯洁又无暇,她自然知道如何惹恼他们这群不可一世的京城子弟,最好就是千万别拿他当回事儿,一丝一毫也别给他享受那莫名其妙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她笑出了一个拒人千里的弧度:“我怎么想的,关你什么事儿?”
果然高积毅嫌弃地皱了皱眉,抽着烟模模糊糊地道:“外头很多女人想要认识我们这样的人,觉得我们爱玩、大方,手里也有资源。你就看看舟舟吧,京城里数一数二的京城子弟,还长了一张白面皮儿似的俊俏脸,他这些年身边就没断过人,但你们都不知道,其实很多事情,尤其是婚姻,我们是根本没有办法选择的,他今年估计就要正式进中原董事会办公室了,跟郁家的婚礼也是迟早的事儿,你以为他对你特别一点,就是爱你了?别做梦了,他自小就在这个圈子长大的,如今还混得这么风生水起,什么游戏规则他不懂?你以为他会为了你,毁了跟郁家的关系?”
高积毅冷冷地说:“西棠,我劝你拿点钱,趁早抽身吧。”
西棠身体僵硬,怔怔地站了半晌,突然转过身来,一双眼睛明亮如寒星,直直地盯着他的脸:“高先生,钟巧儿真的是自己跳下去的吗?”
高积毅站在花坛边,脸上的笑容如一副狰狞的爪牙:“西棠,你还是那么天真。”
西棠僵硬着身体,一步一步地往住院大楼里挪,走到大厅时候,忽然胃里一阵抽搐,她立刻拔腿就跑,冲进病房区一楼的尽头,撑住了卫生间的洗手盆,喉咙里涌上一阵一阵的腥味,忍不住伏在上面开始呕吐。
钟巧儿走的时候,西棠没有在她身边,甚至连消息都是隔了一个多月后才得知的。钟巧儿在大学时的第一个男朋友廖书儒打电话找到了倪凯伦的公司,然后辗转给西棠带了一封信。西棠打开来,里面掉下一枚戒指,说是钟巧儿遗书里唯一留下的东西,指明要留给她的,说是做个想念。
那是一枚很普通很普通的银饰戒指,西棠也有一个,是大二那一年的圣诞节,她跟钟巧儿一起在校门后的一家小店铺买的。
拿到那枚戒指的时候,西棠躺在自己家里,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钟巧儿总是爱拉住她的手,柔软暖和的手指曾经拉着她,一起上课、吃饭、逛街,这双手抚摸过她的脸,她的肩,她的身体。
丰满的身体,明艳的发肤,温暖的手指,如今已经全部化作了冰凉的灰烬。
钟巧儿是北京人,但父母早已离异多年,她的身后事是她大哥大嫂和两位朋友操办的,一位是廖书儒,另外一位西棠不认识,但据他描述的样貌,绝对不是高积毅。
西棠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医院里。那段时间西棠住在医院里,钟巧儿戏也不接了,天天去菜市场买菜给她煲汤,晚上就在病房里陪她聊天。西棠一边聊一边哭,她那段时间哭得太多,泪水浸得眼角都发炎溃烂,钟巧儿拿着棉签给她擦消炎药水,擦着擦着开始破口大骂赵平津,直到护士来敲门制止。